伊周抱着千代,确定她在怀中的呼吸声是均匀的,才敢闔上疲惫的眼皮。
    这一晚,伊周下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明天定要找天皇好好的商量,本来认为此事能够悠然处置,但千代既已知悉实情,便得加快脚步不可懈慢。
    翌晨,伊周沉重的眼皮撑开,旭日自地平线探头起,他便再也睡不着。此事不先谈拢,他的心永远不会安定,心神永远飘忽,还要一直担心受怕千代的安危。
    伊周小心翼翼地松开环抱千代的双手,尽可能不吵醒她,毕竟,他也不希望对方这么早甦醒,昨夜千代的举动让他依旧馀悸犹存。
    他修剪指甲,梳理头发,沐浴与化妆,这些琐事尽是在不扰千代清梦的条件下进行。
    凝睇着镜中的自己,他有一段时日不曾这样静静的观视这张于己而言理当最熟悉的脸蛋,比起十多年前的容顏,歷经岁月的增长,愈更绝美。
    这份美,因为千代的存在而有了存在的价值;如果没有千代,这份美还有存在价值吗?
    他续着前日的日记,喝一碗简单的早粥,也不管黄历上所记载的忌避方向,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得上清凉殿謁见天皇。
    一大清早就备好车前往御所,自己是第一个抵达公卿殿上间等待接见的大臣,连点名的藏人都还未前来。
    伴随公卿入入出出的频率越发频繁,房尾屏风上的老虎越是虎视眈眈的与自己对望。那锐利的双目,看穿伊周心底深处的决意,他的信念横竖的写在了心上。
    贵为太政大臣,伊周理当第一个被接见。
    甫一昇殿,居贞一见到伊周,立即以食指与拇指按住鼻骨,看来苦恼不已的说:「我已尽力在弭音之中,但声浪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恐需等上一些时日。」
    听到居贞为难的说词,伊周的意念犹如定海神针植入海土的坚定。
    他再度落定心中正义的那把横尺,不慌不忙的表示:「皇上,臣有个想法。」
    「是什么呢?」看得出居贞凑近头,极力压抑他内心的衝动与兴奋,他必定期许听到某个答案。
    「此秋之后,倘风波仍未弭除,为了国家律令的公正,臣自愿辞官。」
    居贞闻之,嘴角迅速的抽动一下,他吃惊的圆怔怔直视伊周,问:「何必如此?于今秋除目大典将反对者流放即可,何故如此?此问题仍有待商榷,何必自辞关白大位?」
    伊周晃动着头颅,他一眼看透居贞的层层叠叠的心扉,直达衷肠。
    他彷彿看破人间百态的笑道:「以往,臣争逐荣华富贵,是为復杀伐之仇,夺回先父基业。如今事已成,我已无所罣碍。现在,我想专心致志的疼爱臣的家人,实现臣向之所承诺的幸福。能与之廝守爱恋一生,才是最平淡的幸福。」
    居贞愣了会儿,瞳孔闪过一丝黠光,面对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千古奇人,他先百般慰留:「你现下先别想这么多,专心一意的尽关白内览之责,行太政大臣之实,那些事来日还有得观望的呢!」
    虽然居贞立如此言,伊周依然坚持以国家大局为重,若他捨不下千代,势必得捨弃权位,自古以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倘真要他二择一,那他寧可要美人,放弃秀丽山河。
    他心中的定见绝不动摇,「对,待此漫漫长秋一结束,风波仍未平息,除目当日我立刻放弃关白太政大臣一位,和千代携手共度馀生于山林。」他盘算着。
    和居贞的会谈,他的慰留之语,伊周只看作一般的场面话,并未给与正面的应答。大致如此,届时辞书一奏,对于自己,抑或天皇,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给与居贞这一个心理建设,伊周的心情舒畅许多,他乘着车回到室町邸,感到周遭一切马蹄轻,比去程还要快活。
    今日不必阵定,他有间暇可以陪伴千代,以及三名年幼子女,甚至绕到劝学院验收道雅的学习近况。伊周等不及要跟千代宣布这个重大决定。
    车舆轻快的经过东市,东市的血腥味他再也不畏忌,如风飘来、散去,完全不着痕跡。
    抵达室町邸,伊周兴高采烈的踏入黑色气派的家门,疾步往主殿前进。
    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和谐,熟知竟是家僕们的斑斑杂沓,所有人奔腾来、奔腾去,忙得像无头苍蝇不可开交,却又不知自个儿到底在忙什么。
    大伙儿一看见主子回家,压抑的所有情绪全数爆发,无论男女皆“哇”的哭了出声,泪汪汪的催赶伊周:「主公,不好了!主母喝下了宋国舶来的(1)乌头毒酒……」
    「什么?」伊周的后脑杓彷彿受到天打雷劈的撞击,眼瞳紧锁着开口的女房,良久不能反应的过来。
    看到伊周当机似的半句话皆搭不上,连忙将实情的严重性一次道出:「主母是在一刻鐘前服毒的,而典药寮那方的医师说浓缩后的毒酒药性更强,主母再活也活不过两刻鐘。只剩下一刻鐘不到的时间了,您快去后殿见她最后一面啊!」那女房激动的哭吼着,责备着伊周的愚钝。
    脑中一片空白的伊周被此话一惊,立刻回过神来。
    「一刻鐘…」他不敢置信千代竟做出这样偏激的举动……
    只剩一刻鐘,再和千代见面只剩一刻鐘的时间,她怎么捨得下他……
    伊周二话不说,埋首直衝,一股脑儿的往后殿狂奔。
    一路上,儘管只有短短不到,眨几眼的功夫,可每一吋光阴的流逝都在和死神拔河。
    他无法置信这一切会成为事实,上天听不见他的祈祷,依然让他心底最恐惧的事,硬生生的在其眼前上演……
    一闯入后殿,围绕在千代身边的女房绝望地各自让出一条路,在她们的哭声环绕之下,是倒在榻榻米上,面色苍白如纸,一口一口虚弱地喘息的千代。
    她憔悴的现状和一早清醒所见那红润的顏色判若云泥,令人难以接受这都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怎么会变成这样…」伊周滑跪至千代的身侧,千代额上不停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正是他的心一片片剥落的开始。
    他不知所措的任凭双手颤抖,下一步呢…
    他该怎么做?
    他慌了,他乱了方寸。脑中浮现的无非一道电流乱窜、乱风吹扫。
    他下意识的环抱住千代湿透且僵硬的躯体。
    千代知道伊周回来了,怕他难受,千代刻苦的睁开灰茫茫的眼眸,从痛苦中堆挤出一抹夕阳馀暉般的笑顏。
    「伊周…欢迎回家……」当这几个字自千代抽搐不已的嘴角吐露,伊周眼角的泪液顷刻溃堤,泻满五官。
    他伏趴在千代的胸口上,慟与哭,于他身上全然体现……
    「千代,你犯什么傻?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好我会保护你的吗?我们约好要一起共享荣华富贵的啊!你岂能不受信用?」伊周悲慟的放声嘶喊,喊出的是他撕心裂肺的恨意。
    「傻瓜…谁…犯傻?你和孩子们的前途…较重要…我不要你…前功尽弃……」千代大口大口的吸气,现下,她仅存的每一口气都是奢求,和死亡交易而来的隻字片语。
    她的脸孔儘管因疼痛而扭曲,却为伊周将来的前路似锦而愈加温柔,她至幸的道:「笨蛋…你是关白殿公……妻子,再娶就好了……天下比我美…比我体贴乖巧的…女人多的是……」
    「不!!!」不等千代说完,伊周喝断了她的语句,他哭丧着脸朝对他而言极度不识相的女人吼叫:「源千代,你到底懂不懂?你才是我的一切,我不要任何荣华富贵,我只要你!听到了没?我只要你啊…千代……」
    伊周伏低着头,任由悲痛哀绝自他的胸口爆裂看来。看到伊周哭成这凌乱的模样,儘管是意料中的事,若论亲眼目睹,她的心口仍是一抽一抽的疼痛着。
    千代想要伸手抚触他的脸庞安慰他的碎裂的心,却因全身的痉挛而力不足。
    「对不起……」她只能垂下眼眸,不晓得该如何抚慰他的遍体鳞伤,纵使还他全天下的权势、财富,与后代子孙的华贵迤邐,依旧填补不了他的心伤。
    「你说什么对不起啦!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伊周的额头紧密的依傍着千代发冷的额际,他眼里的涕泗也顺势滚落她的苍容,有的还滑至她乾裂的唇瓣。
    「我没有尽好保护你的责任,我没有!我不是好丈夫,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荣华富贵还得用你的生命偿还…连心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我真没用!你是我出生以来第一个钟爱也是最重要的女人,我却无法为你做任何事……」一字一句来不及说出的诸多爱意与不捨梗塞在喉间,泪水应当是咸的,在千代嚐来,伊周的泪是苦的。
    「不会……你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做的够多了……和你共度的时光…我真的很快乐…」千代以暖和的笑意回覆着伊周的自责。
    妻子临终前面不改色的乐天知命看在他的眼里,使他灵魂的每一处无一不殤、无一不死。
    自初识的回忆一鼓气的灌入脑海的倒影,是他将她推到这般残酷、血腥的世界,若是没有他,她现在会是名快乐、无忧无虑的漂亮女孩,而不会是如今的憔悴枯槁。
    伊周自责地缓缓抬头,眼眶含着的是心死、毫无光泽的泪斑,他轻声地问:「你一定很恨我吧!」他希望千代的应声会是“是”,这样他或许能获得一丝救赎。
    但千代毫不经半点犹豫,她的四肢抽动着,神情却是无比镇定,她冷静的回答:「不,谢谢你,让我做了个繁华似锦的美梦,只是这个梦…该醒了……」
    这句话用尽千代大半气力,她的气息急促到了巔峰,疾速走下坡。
    她不后悔,因为这是她这辈子最后最想说的一句话,这十几年来,每一天都是美轮美奐,她过得相当幸福。不过一想到未来伊周会因为惦记自己一生一世而痛不欲生,她便感到过意不去。
    她能感受到,所剩不多了……
    她给与伊周极大的一个震撼,她对于他所带来的一切已经相当满足。
    不过,同时他也看到,两人即将天人永隔的事实……
    伊周以充满憾恨与不捨的泪音送给千代一段长话:「可惜我俩缘浅,正如同涉水而过,却不会沾湿衣物的浅海湾。」
    千代已看到死亡的降临,因为,她已经无法吸取到下一口气。
    她豁出最后一丝薄力,了无遗憾的接答:「有朝一日必再重逢,我等你,在未来……」
    言毕,也就代表最后一口气的耗尽,千代掛着一抹要伊周宽心,享受天下万物的笑靨,慢慢的闔上双眼,她的气息与心跳也在这一瞬间嘎然而止……
    伊周的头埋在千代的胸前,他多么希望能再次听见千代幼雏初化的心跳,可惜等到的只是体温的点滴流逝,逐渐化为冰冷的“物”。
    直到此刻,伊周才不得不相信,千代真的已经成为过往……
    她已不再属于自己了……
    伊周闭合撩乱的视线,望天竭尽气力的嘶吼了一声:「啊!!!」
    这痛楚,剜肉之痛不及它的万分之一,且无法摒除。猛兽出柙的嘶吼一声,痛楚还是源源不绝的涌上心头。
    定子、怀仁等生离死别的伤痛现在全加倍奉还的加诸在伊周身上,痛得他生不如死……
    「定子、怀仁!这是你们给我的惩罚吗?」
    震天悲戚的叫喊震落的是屋外的梧桐叶。
    淅沥淅沥,好似鮫人珠泪的不停下坠,以及后殿内所有家僕的依依眷恋。
    「季秋一来,我们一家人一起携手退隐山林,云游四海,笑看人间愁……」他还是来不及向千代亲口诉说这个他决定与千代一同编织的綺梦。
    当他举头仰望,双眸映照的是未来的诸多未知。
    会有一天,相见的那一天,但它在哪里?
    茫然的他只能默默收集不只悲伤,更多悲哀的碎片。
    「无论我如何珍爱你,甚至与整个世界为敌,终究你还是离我而去……」
    (1)中国十大毒物之一,具有乌头硷,0.2毫克口服即会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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