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一辈子总有些时刻,会觉得未来渺茫如梦,而过去不堪回首。
    秦陌桑坐在那,看那个纯黑的影子一点点浮现出轮廓,觉得恍如隔世。
    好像这几年什么都没发生,她没有远行千里不得回头,没在月租几百的出租屋里吃泡面,没哭着求别人把该得的工资转给她,没被几次十几次地欺骗感情,没被伤害、丢弃、贬低、愚弄,没被当做可以转卖的商品。
    就好像她一直被珍惜着、被爱着,被告诉你生来高贵无比,错的是这个世界。
    而她终将渡过此岸,那些残害她的侮辱她的没能毁了她,反而铸就一个金刚不坏之身。
    “我回来啦。”
    她坐得端正,背挺得直直的。她是外婆引以为傲的花骨朵,在人间走了一遭,受了很多伤害,却没被恶人带偏,那么倔强地走在她该走的路上,即使这条路是孤独彻骨,遍地荆棘。
    黑色阴影终于随着传送带出现在灯光下。
    那是一座高耸的暗色山丘。成人大小的蜘蛛,八条可怖的腿蜷缩在一起,头部所在的位置,却是人脸。枯瘦,和蔼,两道血泪。它被几把匕首牢牢钉在木板上,木板以支架撑起,像受难者的祭坛。工业胶带乱七八糟绑在没有匕首的地方,乍看去,如同镇魂的黄符。但在灯下,更像一件被暴力拆开的快递。
    “刚死。西南狼血蛛剧毒,但喝它刚死的血,能长生不老。我们这个,虽然死了有几年,但一直拿‘长生1号’养着,刚您拍下来,它就得被彻底弄死了。快趁热,验验货。等下凉了,药效就不好了。”敖广笑,电频滋滋响。
    秦陌桑什么都听不清。以为自己聋了,在见到故人的那一刻聋了。
    耳边都是沙沙的杂音,就像小时候家里那台信号不好的电视。家电下乡,外婆把攒了几个月的钱掏出来买了一台,看几天就坏了,因为是假的。
    被骗了一辈子,死了都要被骗。她因为弱,就活该被欺负、被当做燃料利用然后死掉,还是这一切从根上就烂了?
    空气中传来啸叫,那是狂乱的海风。
    但船舱本该是密闭的,哪里来的海风?
    所有人转过头,看向传送带所出现的漆黑洞口。风从那里刮来,卷携着咸味和死去的鱼虾腥臭,那是原始恐怖的深海之风。
    接着,屋里所有灯在刹那间碎裂,投放敖广影像的屏幕从天顶上掉落,砸成碎片。宾客们尖叫逃窜,秦陌桑跳上桌,拔出其中一把匕首,用它砍掉绑着蜘蛛的胶带,然后再把剩下的刀都拔下去。
    每一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她想哭,但没有眼泪掉落。最丧失人性的暴力和屠杀都是无声的,层层的灰在空气里震动,那是不能回头的证明。
    她弯下腰把蜘蛛背起,故而在转头的瞬间没有看到,漆黑的传送带端口出现的巨型怪物,通天彻地,千手千眼,面如少女,只是身躯全部化为蜘蛛。
    鬼面观音。只是这个比从前在高速上见过的更大,破坏力更强,想来是试验“成功”的作品。八条腿移动迅捷,方才那声刺耳的啸叫,就是它发出的。
    在那只怪物身后是个被拆掉的“快递盒子”,阴影里,秦陌桑看见本该在神社的龙树,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针管,那是“长生一号”的特制仪器。
    方才的怪物是他放出来的。他却没看秦陌桑,只看向那个毫无意识四处破坏的躯体,嘴里喃喃的只有两个字。“姐姐。”
    秦陌桑了悟,抬头去看那观音的鬼面,终于在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辨认出与龙树极其相似的五官。那怪物,是龙树的姐姐。在泰山上被虐杀后,又落在五通手里。所以龙树为五通卖命、给“无相”的人下蛊,又为特调局做事,以复活血祭为借口,送仇人全家下地狱。
    今天能与故人相见的,原来不止她自己。
    “嘿。”黑暗混乱中,秦陌桑扔了一把匕首给龙树,两人擦肩而过。
    “秦姐,李凭已经醒了,我拦不住他。”
    她点头。本来,也只是指望龙树能拖一段时间,再把人弄醒。只是拜托此事时她不知道,原来龙树也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姐姐也在这。”她语气抱歉。
    龙树在这关头居然也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这一步。换成以前的我,早吓死了。”接着他又凑近,急速与她耳语:
    “凭哥他那边,出了点意外。那个被掉包的白色行李箱放在神社客堂,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爬出来。凭哥只看了一眼,就暴走了,力气比我大得多,差点炸了神社。”
    秦陌桑站住。海风从洞口呜呜地刮过来,她想起特快列车上那个高中生邪异的微笑,叫她十六,又留下那个行李箱——她的行李箱。被掉包的东西沉甸甸的,还没来得及查看。里面是什么,能自己爬出来,又让李凭暴走?
    几年前,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让他暴走之后,炸了白云观,还被诬陷是害死师父的凶手?
    李凭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哦还有,这个。”龙树从兜里掏出一个金色东西,扔给她。“我从仓库搜出来的,是你的吧。”
    掉色掉漆的Hello  Kitty,掉在她手里,发出微弱的铃声。叮铃铃。
    秦陌桑接过,道了声谢,把东西贴身藏好。但她看不到,背上的蜘蛛微微颤抖,老人被血泪黏住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鬼面观音还在啸叫,那声音好像对五通有震慑作用,所有黑袍人都捂上耳朵四处逃窜。秦陌桑脱了兜帽,把对讲设备接上,终于,再次听到雷司晴令人安心的声音。
    “桑,辛苦了。对方会随时干扰频道,只能和你短暂通话几分钟。南浔在找控制舱,我在破解密码,还有几万个试验品在货舱,你和龙树需要帮她争取时间。保守估计……还要一小时。”
    通讯断了,她与龙树交换眼神。两人分头行动,虽则她是负重跑,但好在外婆很轻,比当初野外拉练容易得多。
    但此时,大厅里唯一一块没有被损毁的屏幕亮起,敖广的身影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个人,是南浔。
    镜头里敖广变了位置,身后是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控制台,电子屏熠熠闪光。这艘游轮是退役舰艇改装,控制室是老式重工风格,四周抽水声震天响,很可能是在吃水极深的地方。
    南浔的手被控住,手里拿着针管,敖广笑得疯狂,像嗑过头似的。
    “你们也太傻了,中控系统这么重要的东西,能放船上?船底下那些活五通,想带走就带走,反正都是死人。”他歪脸看镜头,和秦陌桑say  hi:“你朋友被我用药了,现在动不了。想不想继续看?给大家直播一段。”
    南浔脸上写着视死如归,但秦陌桑看到她手指在桌上划,是在写字。
    她紧盯着屏幕,看南浔写,同时开口说话,转移敖广的注意力。
    “你有什么条件,现在说。”
    “走到甲板上,先把你身上的东西扔海里,然后,你也跳下去。”他笑得开心。“你能做到前一件,我立刻放了她。做到后一件,我告诉你个秘密,关于李凭能不能活。”
    秦陌桑看清楚了南浔写的字,两个字,上面。
    上面,她能察觉到的只有海风,还有从来都默然不语的宇宙。
    等等,她心中一凛。控制室的上面,或许有人。同时她想起雷司晴说过的话,要给南浔争取时间。
    “我答应,你先放开南浔。”
    秦陌桑往后退,带着身上的人,一步步走出大厅。舱门打开的瞬间海风灌入,把所有黑袍吹起。龙树跟在疯狂的“观音”身后解决那些人,竟还有空对她交换眼神。
    那是诀别的眼神。他说相信我,然后重重关上了舱门,把群魔都关在里面。
    敖广的声音还在船舱里回荡。“别停,不然我让你听听她怎么叫。”
    咸味的海风酷烈,刀子般刮在身上。她踏上甲板,走上船头。
    “现在放手。”敖广磨牙,兴奋地笑。
    她没放手,回身对着虚空笑出声。
    “不是已经死了,不重要?这么想让我扔了,不会就为了看我难过吧?不拿点实惠的,不是你的风格。”
    “还是说,其实她还没死。”秦陌桑闭眼,不知何时,手里攥着那个铃铛,摇了摇。
    “你们想给李凭使绊子,直接在神社里放东西就行,为什么还要掉包。除非,我行李里边也有你要的东西,那就是这个。”
    背后的蜘蛛果然又颤动了一下。
    “你们拿这个控制她,是不是。我小时候听过这个铃,上回我外婆出现,也有铃铛声音。每次有五通出现,都有声音。高速广播,KTV,演唱会,耳机。是谁傻,你们还是我。”
    “你们这么怕,那我把她唤醒算了。”她把手举起,清脆铃声响彻,连海风都停驻。
    敖广不响了,接着是一声惨叫,敖广的惨叫。
    秦陌桑背后升起巨大黑影,蜘蛛脸上的老妇人露出悲哀的笑,触手温柔落在她肩头,像死去灵魂的温柔触摸。
    南浔赢了。广播里响起她的声音,平静,咬碎牙关的平静。
    “敖广死了,你们也别跑。今天这个船上的五通,我都要亲手杀。”
    船头高处传来鼓掌声音,单调稀薄。是游轮二层,秦陌桑抬头,看到穿黑色风衣带兜帽的李雠。
    “刚刚有点怕你直接跳下去,我就没戏看了。”
    他靠在栏杆处,海风吹动鬓发,恍惚间眉眼像极了李凭,气质截然不同,但骨子里都是狠厉冷漠。
    秦陌桑想起李凭,就笑了笑,李雠也笑。
    “那个请柬,是我发的。原来你上辈子叫十六?真可惜,李凭来不了,他被师父截住了,本来还想,让你俩道个别。”他用小刀锉指甲,腿搭在栏杆上晃荡。看清了锉指甲的东西,秦陌桑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玻璃餐刀。
    “他死之前还托我带话,说让你别忘了约定。什么约定?做鬼之后去找你?鬼没感情没知觉,就和你背上那个一样。人就喜欢瞎感动,把自己赔进去一辈子,蠢不蠢。”
    他从二楼栏杆跳下来,站在甲板上,毫发无伤。
    但秦陌桑只盯着他手里的餐刀。再向后退她就要掉进海里。这一带洋流复杂,漩涡众多,掉进去可能会瞬间被卷进深海,强压将把骨头分分钟压碎。
    “害怕了,食肉深海鱼见过吗?哦,对了,你在马家见过,老头子喜欢养点怪东西。我拿他孙子喂鲨鱼,那老头子就吓疯了。现在海底龙宫在我们手里。”
    “你现在还有……”他看了看表:“三分钟临终祷告时间。有遗言吗?”
    她闭上眼,然后睁开,神色温暖和煦,很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光辉。
    “凑近点,我告诉你。”
    李雠盯住她身后的蜘蛛。“你当我傻?那玩意已经被你唤醒,再走一步,就是我喂鱼。”
    “你连李凭都不怕,还怕‘活五通’?凑近点,我告诉你怎么用玉契调阴兵。我是十六,阴兵的来历,当年只有我知道。”
    李雠睁大了眼。
    秦陌桑发出今夜第一声快乐的笑。
    “我猜对了。当年变成鬼的是十六,死的是李贤。李凭能用玉契调‘阴兵’,不是因为他是李贤的转世,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活了几千年的人,天生是孤儿,谁都不知道来历,因为我根本就……没死过。”她叉腰,向天上看。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海风。
    “雌雄剑原本一对,那是太子李贤的遗物。雄剑被十六埋在太子陵,传给李家后人,雌剑一直在我手里。命绳,拴在雌雄剑上。”她抬起铃铛,摇了摇。金铁晃动的声音,如同剑鸣。
    “你们早就盯上我,也知道我俩之间有命绳。在我记忆没被唤醒的时候,就给李凭暗示,让他做梦,梦见和我一样的前世。但你们知道的不多,只能模拟,不能完全重现。你们以为我不会被唤醒……我记起来的还不是全部,但已经够了。”
    她握住铃铛,剑鸣消失。
    “你们觉得,跟当年实验失败的罗夕张和敖青把命给松乔一样,假如李贤能把命给十六,让她长生;同样的步骤,我再来一遍,也能让在座的猪猡长生。实验步骤和实验工具,你们都准备了十几年,现在只差被试方,对不对?”
    秦陌桑咬牙咬得咯吱响。
    “就没想过,你们这种烂命,也配被续?”
    李雠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黑兜帽脱下,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头发花白。
    “李凭的‘师父’。当年青海大非川,十六‘死’之后被李贤换命的时候,你也在吧。亲眼看到起死回生,是不是挺震撼。不然没办法解释,你对我和李凭的事,对长生不死,这么执着。”
    她盯着他,直到面具掉下来,里面空无一物,但有个漩涡状的风眼。李雠吓得大叫,退后好几步。
    “哟哟哟,变态也知道害怕。”她这时候还有空嘲笑李雠。“活得久了难免异变,除非有人‘保佑’。看来你人缘挺不好的。‘师父’。”
    她站在海天之间,脸上丝毫没有惧怕。
    “我做那个梦之后也查过,历史上没有十六这个人。但我自己出身西南啊,罗家也出身西南,龙树也出身西南。李贤死之前在西蜀,巴国有大蛇,你们的小跟班马家祖上,是在楚国做生意,后来又去了海边。‘无相’的另外两位,二郎神也是西蜀的神仙。你们老在西南打转,不会是为了旅游吧。”
    “所以起死回生的术法,是不是跟‘傩’有关系。或者说,只有某个古姓的后人,才有长生血统,你说?”
    没头的人大笑,从腹腔发出声音。
    “当年在青海大非川,我奉旨追杀逃难太子。我知道我有长生血统,但不稳定,会变成怪物,晚上出来吃人血,太累。你是长生印主人,拿到那个东西,才能永生。我抢,没抢到,你把它吃了,我就把你剖开。李贤来得太迟,你已经稀巴烂。他把你拼回去,用你教的办法,配合长生印,把命换给你。”
    “后来我让你跑了,你越来越精,一路TMD给我添乱。”他情绪激动,又向前走一步。头上的漩涡越来越大,像要把她也吞进去。
    “你后来还找了个法师对付我,叫什么空海。他教你怎么斩鬼,你学会,就去教别人。你拿太子玉契当幌子,召集叛军剿灭我,差一点,我就死了。”
    她又后退一步,对面的人再次上前,那是期盼许久之事即将实现的疯狂。
    “现在长生印在我这,李凭也死了,我把他吃了。你现在复活我,还能和他道个别。”
    秦陌桑努力想控制表情,但脸僵住了。
    “你说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他吃了!就和当年吃了十六一样!”他发出近乎惨叫的笑:“你知道他当年怎么疯的?因为我让他不停梦当年那场我吃人的戏。怕他坏了就不好用,几年没玩这套。但昨天我找了块石头,包几件旧衣服,放几条死蜥蜴,洒了一堆血,他就吓得跟当年一样控制不了自己,差点烧了神社。”
    “然后”,无头人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嗝:“人就在这了。”
    叮铃铃。
    铃声再次响起,无头人来不及退后,蜘蛛径直从她背后跳起,把它整个吞进肚子。喀嚓喀嚓,非人间的声音。
    秦陌桑侧过身,凝视着蜘蛛在飞速吞噬掉对方之后,触角再次拂过她的脸。温柔冰冷的碰触,穿越生死,在那瞬间过往的走马灯不停回放,牵着她走路的外婆,在校门口等她的外婆。她满脸皱纹笑着掏出包化掉的糖,她颤颤巍巍搬着旧电视回家,她满脸神秘掏出小铃铛放在她手里,说我们桑桑喜欢的都能有。
    假如被爱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孤独。
    蜘蛛纵身一跃,跳进深海。她没来得及抓住,就只看到滔滔洋流。
    “再见,再见。”
    眼泪不可抑制地掉落,她还没回头,就听见李雠的声音,悠然自得。
    “老头子缺心眼,自取灭亡。你接着说怎么长生,说得好,我救你下船。这玩意,要沉了。”
    他甩着玻璃餐刀,身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动。不停有五通敲击舱门,那情景就像所有灾难片的最后十分钟。
    秦陌桑抱臂笑,有种失去所有东西之后的无谓。
    “我不知道,回忆就是片段而已,前因后果我猜的,我也不是十六,长生印怎么用,根本没印象。要不你下去,问问你师父。”
    “不想说?送去实验室就知道。”他伸手,挺像个绅士:“每天抽血,做解剖实验,再人工授精,让你怀我的孩子,看看有没有继承特异功能。科学比人命更长,我不迷信。”李雠略微停顿,又补充:“提示一下,我猜,跟雌雄剑有关系。要不,你再想想。”
    她往海里看了一眼,又回头看李雠,神色飘忽。“那我不如跳海,反正你们都知道,我早就不想活了。”
    李雠笑。
    “你跳不了。你打心底里觉得李凭没死,秦陌桑。你就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以前一根筋想死,现在一根筋想活。”
    秦陌桑没说话,依旧是飘忽如烟的神情,忽然向后仰倒,人就消失在栏杆外。
    李雠神色突变,向前扑过去,身后此刻传来爆炸声,舱门被巨响炸开,明光照彻周遍。
    李凭从光里出现,烟雾弥漫中,自二层栏杆跃下,跑到甲板尽头,看到秦陌桑挂在栏杆外做引体向上,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她被拉上来,眉开眼笑的,摸他脸上的灰土脏污。
    “下次不能……”
    但唇被手指按住了。如释重负地,她终于倒在他身上。
    “南浔说,上面,我就知道你也来了。龙树和她不熟,能对线的,只有你。”
    “我知道你没死,但我好怕。你死了我……”
    李凭把人抱起,但层层灰烬中,舱门碎裂的废墟中,于此时伸出一只手,把玻璃餐刀狠狠插进她后心。
    李雠喘尽最后一口气,看到天降大雨,那是“无相”后援从空中降落,只因来迟一步,松乔、雷司晴和季三目睹了这一幕。
    泪水从松乔两颊落下,她调动风暴,将李雠从泥污中拔起,扔进海中。
    狂风呼啸,暴雨滔天。游艇上所有不为人知的罪恶与鲜血白骨被一同洗刷。而李凭无声哀嚎,如同迷途困兽。
    02
    夜,大阪某私立医院。
    天快亮时,手术室灯才灭。护士把靠在墙边一身灰尘的男人叫醒,扬起的眉眼清俊,年轻护士忍不住揉了揉熬夜的眼睛。昨夜三位凶神恶煞的异乡人带着个半大孩子冲进来,而这位长得比像杰尼斯黄金时代偶像还离谱的男人怀里抱着染血伤患,散手时险些脱力跪在走廊上。
    “幸好你们之中有医生,懂得急救措施。这位小姐没有大碍,但要留院观察。先生您……和您的朋友,现在可以去探望。但建议先换上干净衣服,做杀菌消毒。麻醉要过段时间才能失效。”
    李凭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季三和雷司晴也是同样的表情,连松乔也是,四人同步叹气的样子过于一致,护士嘴角上扬,忽而又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用消毒后的密封袋装着的东西。
    “这个,是你们的吧。”
    那把玻璃餐刀,静静躺在护士手上,闪着晶亮的光。
    半天后,病房门打开,李凭站在原地,看她长发披散,转过脸看朝阳升起。那样子太恬静,简直不像本人。
    “桑……”他半句话哽在嗓子眼,靠在门边,怕惊动这景象,到头来发现是一场幻梦。
    她听到响动回头,看到门口的人,笑得仪态万千,比桌子上摆的山茶花都好看。
    然后她抬起手,朝他勾了勾。李凭就着魔似地走过去,俯身在床边,把她掉落的鬓发撩在耳后,握住她手亲了亲,看到那枚玉戒指还戴在手上,被护士们精心清理消毒过,光亮洁净。
    “好好休息。等伤好了,想去哪,我带你去哪。”他哄孩子似的,拍拍她脑袋。
    秦陌桑一点没客气,伸出半条腿试图搭在他身上。李凭倾身过去给她搭,然后她顺势就把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手指在他锁骨划拉。说出的话却让身上的人一僵。
    “帅哥你谁啊,我好像受伤之后,脑子也撞坏了,好多事想不起来。你告诉我,咱们是不是有点……有点关系。”她本着见好也不收的原则,把另一条腿也搭在他身上,略带羞涩但是毫不羞涩地小声继续:“不会只是同事吧,刚刚那个漂亮姐姐和有点凶的大哥也说是我同事,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唉。”
    她摸摸李凭耳际,接着是发根,最后打了个哈欠。
    “我好困。你别走,陪我睡一会,求求。”
    李凭就差没把舌头吞了,但还是借肩膀给她靠。秦陌桑很快沉入梦乡,他始终没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
    出了病房他就看到神情严肃的雷司晴和季三,两人都少见地戴了眼镜,凑在一起看面前的13英寸笔记本。
    “从前是有这种情况,和物品有羁绊的异能者如果被该物品刺成致命伤,由于物品‘护主’,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但会造成短时间失忆。”雷司晴推了推眼镜,抬头看脸色阴沉的李凭。
    “预估失忆时间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你做好心理准备。桑桑这次受了不少心理刺激,你不能再刺激她,我们得顺着她。简单来说,就是——”她咳嗽一声,季三默契接话:
    “桑想要的东西,我们尽量搞到;桑想做的事情,我们立刻安排。”
    李凭盯了他俩几秒,叹口气,出去了。
    第二天秦陌桑醒来,精神大好,甚至胃口都比平时好。吃完了用勺子敲空碗,撑着手肘看窗外。
    昨天那个帅哥今天也来了,他穿过花丛上楼来。秦陌桑赤脚跑下地,踮着脚看他上楼,进了走廊。不知道是不是来看她的?心里忐忑。
    十分钟,十五分钟,没人敲门。她什么都记不清,傻里傻气的,对方是嫌弃自己了吧?昨天还对她那么好,想必是客气吧?毕竟是同事,客气一下,也是应该的。
    秦陌桑觉得难过,把头埋在被子里,鼻头发酸。
    此时门开了。她从被子里偷偷看出去,看到熟悉的长腿,站在门口,整理衣领,然后走进来,要掀她被子。她肯定是不让这么随随便便地掀开,两人僵持住。
    他笑了一下,语气除了无奈,好像还有别的。她听了这声笑,也心里酸涩,手就松开了。
    李凭看到她好端端的,松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一盒便当,还有花,零食,满满当当,不知道他怎么带上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她一点不客气,把大包小包都揽到床上,倒出来,一个一个看,眼睛闪亮。
    “我知道的可多了。”他抱臂瞧了她一会,突然问。
    “秦陌桑,我是谁。”
    她正埋头吃便当,仓鼠似的。猝然被问,呛了一下。他立刻伸手去帮她顺气,手很自然地擦掉她嘴边的饭粒。
    她耳朵红了。这动作给了她勇气,于是她大胆猜想。“炮友?”
    李凭手僵住,眉毛抖了抖。“往稳定了猜。”
    她张嘴惊讶:“男朋友?我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我……”
    他把她手腕握住,把自己拉近,额头抵着她额头。顺着他眼睛的方向她向下看去,看到中指的玉戒指。
    “看见了吗,我们订婚了。我是你未婚夫。”
    她不说话了。
    李凭紧张,喉头滚动,看着她绯色发尖晃荡,一下一下。
    “怎么?你反悔了,不想和我订婚?”
    她终于抬眼,如梦般恍惚,但是分明快乐的眼神,慌张到炸,头一次被人表白似的。
    “不是,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肯定骗我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得绝症了,有人雇了个帅哥来骗我,你告诉我你到底……”
    他用吻结束了这场对话。起初很轻,但显然后来控制不了力道。
    “你不能,你……这个要另外收费的吧,是吧?”
    她努力挣脱开,气都没喘匀,但眼里都是算账。
    他闭了闭眼,坦然把身子放低。
    “给你亲一会,不收你钱。”
    “真的?”她大喜。
    “真的。”李凭眉毛跳了跳,预感不是很妙。
    “那、能睡你吗。”她小声。“我可以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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