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翔。
    大我一岁多的表哥。
    他的正义感极强,充满无畏的勇气,以及足以辗压所有对手的超强身手与力量。
    曾经是我最切身接触的英雄。
    是的,曾经。
    我曾经坚信地认为,表哥是战无不胜的英雄,任何人都无法击败他,是世界上最耀眼的人!
    我崇拜他。
    因他而感到骄傲,为他而觉得荣耀。
    以表哥为目标,曾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无时无刻想要努力追逐的身影。
    直到表哥出了事,一切成为了「以往」,「嚮往」成为了「曾经」。
    而破灭这个「曾经的嚮往」的人,则是另一个英雄——「坏人们的英雄」,彭俊伟。
    是的,表哥就是那个挺身而出对抗彭俊伟、结果被打成一个废人、成就了彭俊伟「英雄伟业」的那一块最耀眼也最悲剧的背景布。
    就在我国中刚毕业没多久、满心期待准备进入跟表哥同一所高中的那个夏天……我会被一群人找麻烦,并害雅玲受牵连,大概跟表哥脱离不了关係——那时候,表哥刚出事没多久。
    但我不怪表哥。
    从来没怪过。
    我只怪我自己太弱小,不够强大。
    如果说,我对表哥有心结,只会是……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表哥虚弱的话声,在我开门进到他房间时,传了过来。
    虽然在进房前、甚至在买伴手礼、在一路来到表哥家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尤其在进房前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敲门的那好几分鐘里),但当亲眼看到躺在床上的表哥时,依然受到极大的衝击。
    以前的表哥非常强壮,「一打十」不是传说,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而且还是「很轻而易举地达成」的那种超级强悍。
    但现在,靠着努力挪动的两隻手肘、勉强将自己撑成半躺姿势的表哥,却瘦得不成人样,憔悴得让我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印象中那个战无不胜、济弱锄强的英雄,成为了模糊的以往,模糊得令人心碎……模糊得让我的眼眶都湿了。
    「抱歉,让你失望了……」表哥突然开口道歉,让我惊觉自己居然不自觉红了眼眶。我真是该死,这样失常的反应,只会让表哥更加感到难受而已。
    「不……」我急忙眨了眨眼,也不敢去伸手拭掉含在眼眶的泪水,「是我该说对不……」
    「但是,」表哥打断了我,说:「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没有输。」虽然他的面容很憔悴,但此时的眼神却闪烁着以往的那种强悍。
    「啊?」我不禁感到错愕。表哥说他没有输?但他却被人打断了脊椎骨,成为一个只能终生躺在床上,或靠轮椅才能移动的废人……
    「彭俊伟没有跟我单挑,他的手下在他陷入劣势时,插手偷袭了我。」表哥的解释言简意骇,在我感到诧异的心里,掀起更加狂猛的惊涛骇浪。
    「坐。」表哥微微撇了下头,示意。
    我机械式地坐到表哥床边书桌前的椅子上,将带来的水果礼盒随手放在书桌上,但压在心头的震惊却平息不了。
    毕竟,一直以来,根据彭俊伟以及当时在场的「伟哥帮」的说法,彭俊伟在与表哥的那场单挑中胜出,而后「伟哥帮」的某人,趁表哥落败后,下手报復了表哥。
    那人后来因重伤害罪被判刑入狱,并判赔了表哥好几百万作为赔偿。至于彭俊伟,则以「道义上的名分」,主动致送表哥十万元的慰问金,表示他也必须负上一点责任。
    但现在,表哥却告诉我,他没有输……至少,在与彭俊伟的单挑中,他没有输,甚至他原本是会赢的!
    「当时在场的,除了我之外,全是彭俊伟的人,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事实上,在彭俊伟与我的单挑中落入下风时,插手偷袭我的人,不只一个,是全部!就连彭俊伟也在之后加入围攻我的行列!只是最后动手打断我脊椎的不是他!那个混蛋小人早就预谋了这种无耻的备用手段了!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他在看着我即将被打断脊椎时,对我露出的那一抹极是不屑的冷笑!」
    我震惊地看着神情愤慨的表哥。
    万万没想到,原来事实的真相,居然与传闻差距那么大!
    「如果不是彭俊伟太卑鄙,我应该要赢的……不!是我一定会赢的!我没有输!就算对手是彭俊伟,我也没有输给他!我一样可以狠狠地赢过他!」表哥激动地吼道。
    我觉得,我应该也要感到激动才对。
    表哥果然如我所信仰的那般——无人能敌!
    但我却无法表现出激动,只感到更加深沉的无力……
    果然……表哥只是一个凡人,就算再强,也终究不具备超凡的力量,这样的人,这样的力量,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的!
    因为,就算表哥能够击败任何人,却也仅限于能够击败「一个人」,无法同时击败「一群人」;而恶人,通常不会「仅有一人」,通常会是「一群恶人」,所以,想成为真正的英雄,绝对必须具备「能够同时击垮所有恶人」的超凡力量才行!
    「你觉得我在骗你?」表哥问我,但纯粹只是因为我沉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不是真的在质疑我。
    我摇头,不想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那样只会伤害到表哥的尊严与骄傲。纵然,那是事实。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接受那些赔偿金,甚至是彭俊伟的道义慰问金?」我问,「这样岂不等于你默认他们的说法了?」
    「我没有理由不拿!」表哥吼道,「不管是为了我爸妈,还是为了我自己,或是为了他们的卑鄙无耻,我都没有理由只为了争一口气就去放弃这些赔偿!纵然,这些赔偿根本远远不够我付出的代价,但这是我唯一能替自己争取到的东西了!在这个城市里、法律上,仅仅只能够替我讨回这么一点鄙俗又可笑的金钱补偿了!」
    我默默无语。
    用无力的沉默,表达对表哥悲哀选择的认可。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辣椒市,以前是以盛產各种辣椒闻名的农村,后来经歷高度都市开发后,现在市内已找不到种植辣椒的农地了。
    几年前,曾经有多位议员联合提议,要把已经失去当地特色的「辣椒市」,更名为更具有现今「城市指标性意义」的「扬威市」——是的,就是本市最大、最顶尖的名门企业「扬威生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亦即,彭俊伟他老爸的公司——虽然,最后被老一辈与中青代市民群起反对,理由不是念旧,而是因为「扬威」与「阳萎」同音,他们不想城市更名后,从此被人取笑是一群「阳萎」的市民。
    即便如此,这个更名的提案,也只是被暂缓下来,并没有被否决退案,由此可见「扬威生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本市的影响力有多大……或许,只要企业名号肯妥协更改,或是再多经营几年,让这家顶尖企业在本市、在年轻一代的影响力变得更大之后,这个城市就真的变成了「扬威(阳萎)市」也很难讲。
    在这个城市跟彭家讲法律、争公理是没用的,我可以理解表哥的无奈、委屈与妥协……不,这不是妥协,而是——如果你不想全盘皆输,就只能被迫接受!
    或许,在那之前,表哥并不十分明白彭家的势力有多大,但在后来诉讼的过程中,却彻底体会到了这份残酷的现实。
    「表哥……」我迟疑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将憋在心里的问题,问出口:「你……后悔过吗?」
    表哥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
    「呵呵,后悔吗?呵呵……」他露出一抹悽苦的笑,说:「我当然后悔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到现在一直都在后悔!」
    是吗……果然啊,我也是在表哥出事后,才彻底体会到,要当一个真正的英雄,只拥有凡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够的,就算是凡人中的顶尖,也一样远远不够!
    然而,我没想到,表哥的后悔、他所体会到的,和我认识到的,并不一样。
    「我后悔当初不该太自信,更不该太相信对方,应该一开始就先下手为强,先从那些较弱的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们一个个全部杀光!这样的话,我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了!」
    我被表哥狠戾的回答吓了一跳。
    但我并不怀疑这种假设性的认为。
    因为表哥真的非常地强,对人体要害的了解也非常透彻,如果他敢下狠手,进行一击必杀的攻击,这种事是有可能办到的……至少,他不会跟彭俊伟单挑到一半时被人偷袭得手,更不用一次面对完整的一大群人,如果他真的胜过彭俊伟一筹,还是有可能在最后以接近同归于尽的些微优势胜出的——我相信,表哥可以办到的!
    「但是……那样的话,你会被抓去关的……」
    「呵呵,那又如何?」表哥冷笑了下,「就算被抓去关,也比现在这样当一个废人好!重点是——至少我不会后悔!因为我做的事是对的!只有彻底地毁掉邪恶,才能真正地终止邪恶!也唯有不顾一切的残忍,才有办法让正义的执行保全到最后!也才能彻底地……咳咳咳!咳咳咳!」
    表哥显然太久没有如此激动地连续用力说话了,他大吼的嗓音忽然间哑了,并激烈地咳了起来。
    我急忙上前拍打他的背,努力帮他顺顺气。
    「呼……呼……不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在稳下咳嗽后,表哥平復着激动的情绪。
    毫无疑问地,我刚才不小心引爆他这一年多来,憋在心里的那份极端强烈的不甘了。
    「我今天找你来,是想拜託你帮我做一件事。」表哥说,胸膛的不正常起伏还没完全平静。
    「说说看。」我没感到太过意外。毕竟表哥出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如果只是单纯地想找我诉苦,早就做了,不用特地等到今天。
    表哥点头,然后从床头柜的小夜灯灯檯下抽出一张支票,递向我,说:「我希望你明天拿着这张支票,到这家银行去交给一个人,等对方将支票兑现后,将他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给我。」
    我看向支票,被上面的金额吓了一大跳:是一百万元的即期现金票!
    「如何?愿意帮我这个忙吗?」表哥问。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在犹豫。
    能不犹豫吗?
    究竟是交易什么东西才得花到如此大的鉅款?
    而且,从表哥的说法中可以推测,这是一样能让我轻易携带、体积肯定不大的东西,至少携带起来不会引人注目……
    难道是毒品?表哥已经承受不住现实的残酷打击,沉沦到需要靠毒品来麻痺自己了吗?
    这样的话,我该阻止吗?
    不!不可能!表哥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如果已经放弃自己的人生,那靠毒品来逃避又有什么意义?逃避那种懦弱的行为,不可能出现在表哥身上!
    重点是——我不相信表哥会害我!
    表哥不可能会害我的!
    「……这件事,有跟阿姨或姨丈讲吗?」我问,基本上就是一种确认。
    表哥要我帮他交易的东西绝对不寻常,否则这么大一笔钱的交易,应该让阿姨或姨丈帮他完成才对。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花了这么多钱,以及买了什么东西。」
    表哥的回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但因为他的坦然以对,我反倒不犹豫了。
    表哥在测试我,测试我跟他的信任。
    又或者说,他在表达,表达我是他现在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了!
    表哥没有催促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一种预感,这是表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託我帮他做的事了。
    「好。」我点头,答应。
    有些时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你必须答应我,绝对不会干傻事。」我又说,给出但书。
    「没问题。」表哥微微地笑了下,却是在自嘲,「我唯一干过的傻事,已经被后悔吞没了,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嗯。」我点头,没再多问。
    所谓的信任,就是如此,一个简单的承诺,便已足够。
    「放在书桌上的钥匙,你看到了吗?」见我将支票慎重地收起后,表哥往书桌上撇了一下头,说:「那是训练间的钥匙,反正我再也用不到了,以后那里面所有的训练器材,全都归你了。」
    我默默地拿起书桌上的钥匙,脑海中如快放的电影般,浮现表哥在训练间里演练武技给我看、以及专注地指导我武技的那一幕幕热烈又快乐的情景。
    ——曾经。
    全都成了以往……
    「嗯。」我点头,没有拒绝表哥的赠予。我拒绝不了。
    「那就这样了。」表哥露出欣慰的笑,「至于交易的细节部分,等你明天上午十一点到银行后,对方联系我,我再跟你联系。记得,要带手机。」
    「我会的。」我拿起钥匙,站起身。虽然表哥没有下逐客令,但是我知道,我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彼此更难受。
    「阿旺。」
    在我开门即将离开的那一刻,表哥突然叫住我,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请你永远不要忘记你曾经的理想。」
    我愣在了原地。
    握在手上的钥匙,紧紧地陷入我的拳头里。
    其实,我不想来见表哥,不是担心表哥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或压力,我只是不想接受事实而已……我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当破碎的真实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刻。
    「我不会忘记的。」我没有回头,避免被表哥看见从我脸上滑落的泪水,「从来不曾忘记。」
    表哥没有回话,我不知道他在点头微笑,还是像我一样软弱地流下泪。
    我逕自踏出,轻轻地闔上门。将虚弱的表哥,关在另一侧。
    脑海中强烈地响彻起,以往,我每天、或每次遇上表哥时,都会满怀斗志用力激励自己的一句梦想——
    『我要成为像表哥一样的英雄!』
    心,像碎成了千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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