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传来五更鼓响,很快就要开城门了。零星有早起的行人匆匆路过。深秋天亮得晚,这时候仍然昏黑一片,偶有人家点起微弱的灯火,以及几声犬吠鸡鸣,反而愈显寂静。
    转出蕃坊,拐进西市,四周更加沉寂。这边除了店铺守夜的伙计,没有人家。午后才开市,即便早晨上货,也要天亮以后,故而街上除了他们几个,根本没人。
    晨风冷冽,独孤铣把宋微抱紧些,一只手扯了披风裹住他,一只手从前襟伸进去抚摸。
    练了半年马球,本就柔韧的身躯变得越发结实而有弹性。宋微被他摸得舒服,懒得抱怨这混蛋太折腾人,等会儿还要自己两条腿走回家。没骨头似的靠着,昏昏欲睡。
    “小隐,我跟你说件事。”
    宋微挪挪屁股:“嗯,什么事?”
    “我退亲了。”
    宋微一时没明白:“你不是早就成亲了么?”
    “那是上任妻子,已经过世六年了。退掉的这门亲,是去年皇上许下的,原本打算等我今年承爵之后迎娶过门。”
    宋微“哦”了一声,心里觉得有点不太妙。感应到背后浓重的威压和怨念,问还是不问,真是个问题……
    “本来上次就想告诉你,但那个时候我还没太大把握。跟你说了,不过是平白惹你笑话。”独孤铣顿了顿,忽地自嘲一哂,“就是现在跟你说了,恐怕在你心里,依旧免不了是个笑话。”
    这话说得着实可怜。宋微道:“皇上许下的亲,哪能说退就退。你得罪人家了吧?”
    独孤铣回答:“我应了个难办的差事,皇上就松口了。至于女方,本来也不想嫁我这个带着拖油瓶的鳏夫,送点礼,道个歉,便罢了。”
    去年汛期巡方前夕,皇帝因为感觉健康状况不佳,正式开始考虑太子继位之事。三公五侯中,皇帝本人最亲近信任的就是宪侯。见独孤铣始终跟太子关系一般,便动了点歪脑筋,亲自说媒,将太子外祖中书令公姚家的小孙女指给了他做续弦。
    时隔一年,独孤铣承爵之后,因公事跟皇帝见面次数渐多。又因其病况愈重,时常陪老父进宫探望,结合早年游历江湖的见闻遭遇,竟看出些微疑点来。再三斟酌,还是找机会说出了口。人就是这样,一旦起疑,处处皆疑。皇帝同样怕死,终于被他说动,寻访民间医道高手。帝王疑心既起,对身边人,包括太子,都不是那么放心了,自然也就答应独孤铣,婚事随他自主。
    独孤铣把宋微的脸扳过来向着自己:“小隐,退亲这事,我没法说是为了你,但确确实实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认得了你,我不会觉得这门亲有什么不好。”
    “咕咚。”宋微干咽一口唾沫。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垂下眼帘。
    独孤铣勒马停步:“就到这里吧,走远了你回去不方便。我会争取多来几次,你什么时候愿意了,再跟我去京城玩玩。我答应了不逼你,肯定不会逼你。”
    回头示意,牟平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宋微精于玩乐,一看就知道是个蒙了罩子的鸟笼。
    独孤铣把罩子掀开一半,借着朦胧晨光,宋微看见里头竟然是一对雏鸽,蜷在笼底草窠里睡得正香。软软茸茸两个小灰团子,可爱得要命。
    “昨日府里传讯进京,恰好瞧见这一对刚会飞的,十分有趣。入冬得闲,给你养着玩。”
    宋微咧着嘴接过去,双手捧住。忽然抬头:“这是信鸽吧?你放心给我养?”
    独孤铣摸摸他的脸:“你不会乱说的。”又笑笑,“你当什么人都能驯出千里飞奴呢?到你手上,就是个玩意。”
    宋微捧着鸽笼下马,望着独孤铣的背影,想起从翁寰薛璄那里听来的八卦,再联系宪侯本人的隐晦暗示,心中一片凝重。皇权更迭之际,像自己这样的下层小老百姓,是最安全的。反是独孤铣身处权力争夺中心,站在巅峰者身边,才真正危险。
    也许……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甚至……还见不见得上面都难讲。
    转头瞧见波斯酒肆就在眼前,出声喊道:“你等一下!”
    顾不上解释,将鸽笼放下,飞快地敲开后门,跟守夜伙计打个招呼,不大工夫,又飞快地跑出来,塞给独孤铣一个布包。
    “这里边是一壶甜白冰酿,不上头,路上提神最好。还有点干酪肉条,不占地方,顶饿。”
    独孤铣浑然不知他那是看死人的目光,只觉对方满眼前所未有的深情不舍,感动得鼻子都酸了。
    ☆、第〇五二章:是禽白头能到老,此鸟千里亦归巢
    宋微捧着鸽笼子回家,放在自己房里。也不困了,径直奔到厨房,抓了一把粟米熬粥。宋曼姬从卧房出来,一面梳头,一面惊叹:“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小隐你要做早饭给娘吃?”
    宋微稍愣,随即笑道:“我还没给娘做过早饭呢!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弄得不好,娘亲将就将就。”
    宋曼姬眼眶一红,遮掩着回房去了。宋微吐吐舌头,伸手往锅里添了两把米,一瓢水。不大工夫,当娘的把儿子赶出厨房,开始烙饼。早饭后宋曼姬出门,宋微拿个小碗盛半碗粟米粥,小心翼翼揭开鸟笼罩子,抿着嘴笑了。四只圆溜溜金灿灿的小眼睛到处乱瞅,对陌生环境充满好奇,却丝毫不见慌张。
    因为听说已经会飞,怕不小心溜走,宋微只把抽门拉开少许,将小碗平推进去。
    趴在鸟笼边上,轻声细语道:“喂,吃吧。”见人家不搭理,锲而不舍地劝诱,“很好吃的,我早上也吃这个。”
    两只雏鸽互相看看,又往前看看,试着啄了一下。大概觉得味道尚可,分据两侧,脑袋上下一点一点,越吃越欢。
    宋微把两只小灰团子看了又看,越看越爱。忍不住拉开门伸手进去摸了一把。新生初羽既软且滑,令人爱不释手。看小鸽子没意见,他也就摸个不停。忽然想起光喝粥不解饿,应该加点儿主食,合拢手指,把小碗又拖了出来。
    食物被夺走,小鸽子立刻追上来抗议,个头稍大的那只抬嘴就在宋微手背上啄了几下。
    “哎!你个不知好歹的小混蛋!”宋微边咒边乐,关好笼门,喜孜孜进到厨房,扯了块饼,剁得碎碎的,泡在米粥里,再重新送回去。
    他拿不准喂多少合适,一碗见底,不敢再添,趴在笼边看两只雏鸽互相梳翎。
    他一直打心眼里喜欢各种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奈何过去不论哪一世,不论活多久,都过着充满了限制的生活,或者没法养,或者养不长,鲜有遂心如意时刻。此生虽说也有无奈,然而可供随意折腾的空间却不知大了多少,很是知足。
    想象着鸟儿已经养大,在自家院子上空展翅盘旋,一挥手令其直冲云霄,再一呼哨命之翩然落地,宋微心里这个美,比喝了酒还要陶醉。
    过得两天,突发奇想,弄了些羊奶喂鸟,自认补钙,促进骨骼生长,结果喂拉稀了……床帐子都一股鸟粪味儿,差点被宋曼姬连人带鸟一并丢出去。心想还是不能瞎养,得找行家请教。最好的行家,肯定在独孤府里,却没法去。宋微提着小家伙急匆匆跑到相熟的禽鸟铺子,人家看了看,便说没见过这品种。宋微当即就后悔了,不该贸然把鸽子亮出来。幸亏对方也不在意,帮他配了点药喂下去,讲了讲鸽子的常规养法,随他在店里溜达玩耍。
    原来这时代最得宠的赏玩禽类,鹦鹉排第一,有个文人雅士赠送的美称曰绿衣使者。其次是画眉、百灵、黄莺一类长得漂亮叫得好听的鸟儿。至于鸽子,养来吃的比养来玩的多得多。偶有喜欢养着玩的,也没人养灰鸽子,只认纯白墨黑色泽亮丽形体矫健的品种。而专门驯养做传讯之用,并未普及。糜费资财,消耗工夫,一般人根本玩不起。
    禽鸟铺子的师傅跟宋微说鸽子罕见,是不好意思笑话他。宋微倒被他提醒了,从此只把鸟儿圈在家里,有什么要问的全凭空口描述。
    重阳过后,击鞠训练松懈不少。待得入冬,下了点薄雪,比起宋微,翁公子更加怕冷不肯吃苦,发了笔年终补贴,击鞠队暂时解散,得闲的几个隔三岔五在丽情楼泡着。麦阿萨已经定了回纥新年过后迎娶宋曼姬,宋微忙着帮母亲准备嫁妆,去得便不是那么频繁了。
    他猜测自己那个早死的便宜爹应该不咋地,要不怎么这么多年也不见宋曼姬嘴里念叨心里惦记呢?由此推测,母亲多半没有正儿八经办过婚礼。老子欠债,自当儿子来还。逍遥坊送来的两千一百万钱,他留出一百万零用,剩下的换了两套黄金翡翠嵌宝首饰,给母亲压箱。
    麦阿萨的儿女们都已成年,该拿走的早就拿走了。老麦将自己手里的生意账目交了一部分给宋曼姬打理,也还算大方。他曾表示欢迎宋微去酒肆帮忙,宋微哈哈笑着摇手,彼此心照不宣,客气几句作罢。
    宋曼姬二婚,薛三公子脑子抽筋,居然上门来送礼。宋微哭笑不得,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坚定不移地谢绝了。经此一番,倒被他清清楚楚看出了薛璄的企图,只好借薛四小姐的东风,来挡薛三公子大驾。等招架不住薛四小姐,再利用窈娘躲避势头。如此反复,苦不堪言,套用后世一个流行词,典型的累觉不爱。
    形势出现转机是在宋曼姬出嫁后。薛长史决定来年送儿子进京参加武举考试,从军中聘了个师傅特训,薛三郎顿时失去自由,再没工夫缠着宋妙之。而翁寰则说动翁老大人,正式请媒人往薛府说媒。两家大人一合计,都觉得这桩姻缘不错。薛四小姐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倒追宋小郎。
    于是整个世界清静了。宋微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多么喜爱这样自在冷清的生活。之前的热闹缤纷并非不好,只可惜过于虚幻。浮华喧嚣中落不到实处,偶尔为之还行,时间长了,越热闹越寂寞,越忙碌越空虚,容易令人厌倦。
    两只鸽子痊愈之后,眼看着一天天茁壮成长。宋微心里痒痒的,只想放出来试飞一把。最开始就在房里,门窗都关紧,打开鸽笼候着。小家伙们懒洋洋瞥他一眼,根本不动弹。这些时日,宋微把西市禽鸟铺子都跑遍了,得来不少间接经验,知道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尽量不要上手。见此情景,遂捏根筷子进笼拨弄,两鸽子烦不胜烦,一振翅膀便飞了出来。
    宋微喜上眉梢,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会儿,忽觉后脖子一湿,回手摸去,热乎乎稀软软一小坨——鸟屎……
    恶狠狠冲空中挥舞几下拳头,反锁房门出去清洗。幸亏母亲不在,否则定然逃不脱一顿好说。
    宋曼姬临出嫁,曾经哭着要儿子一起住到麦府去。麦老板府上断然不会缺了宋小郎一口饭一间房。宋微抱着母亲肩膀安慰:“娘,你知道这不成。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回头到我说媒的时候,女方来看人家,总不能看到麦叔那里去。你就不怕看岔了,害得麦叔以为你替他纳妾?”
    宋曼姬破涕为笑,给了儿子一巴掌。
    宋曼姬婚后,母子间并未疏远。宋微几乎隔天就到波斯酒肆晃一圈,跟母亲见个面,说几句闲话,还动不动跑到麦府蹭吃蹭喝,习以为常。只不过,他坚持回自己家住。毕竟如今再不是孤家寡人,家里两大两小,尽皆嗷嗷待哺,都等着他回来喂食呢。
    小鸽子在屋里飞了一段时间,便被宋微带到院子里。因为担心还不能完全认巢,宋微很是费了些口舌,从禽鸟铺子借回来一张林间捕鸟用的超大罗网,堪堪将自家小院子整个罩住。他在院墙上房顶上爬来爬去地安网子,嗯昂在底下欢实地蹦跳叫唤,不知道主人要玩什么游戏。得哒则连头都懒得抬,慢条斯理嚼着自己的特供草料。
    邻居路人无不被宋微动作吸引,纷纷引颈驻足,笑嘻嘻问他忙什么。待得听说为了放飞饲养的小鸟,一个个全傻眼了,继而摇头失笑。关心的说他几句,不关心的瞧够了热闹,乐呵呵离开。大概都觉得这小伙子本来就不靠谱,如今没了母亲在身边管教,彻底堕落成糊不上墙的稀泥了。
    两只鸽子在有限的空间里飞得也很快乐。嗯昂很有点招猫逗狗的习性,看见头顶盘旋的鸟儿,急得直撅后蹄子。宋微索性解了它缰绳,任它在院子里乱窜。自己搬把椅子,坐到拴马桩边上,翘起二郎腿,跟得哒一块儿看戏。浑然不觉搞出了两口子闲看小儿女打闹的氛围,一面嗑瓜籽儿,一面不时跟傲娇的马儿唠嗑。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宋微觉着差不多了。某日清晨,咬咬牙撤掉网子,将两只鸽子放了出来。鸟儿渐飞渐高,在院子上空盘旋几周,忽然转向北面,笔直去远了,眨眼间只剩下蝴蝶大小两个灰点。
    宋微拔腿就追,门都没顾上关。一口气奔出两三里,抬头看时,哪里还有鸽子影儿?心中沮丧不已,擦把汗,发了会儿呆,闷闷回转。慢腾腾跨进院门,拍拍两头牲口:“还是四条腿的好,养熟了跟儿子没两样。长翅膀的家伙太没良心,这么久都喂不熟。”
    听见毛驴嗯昂叫唤,还以为是对自己的言论表示拥护,旋即觉得不对,下意识抬头,便看见两个灰点绕着圈儿下落,很快变得清晰,正是那两只小鸽子。这下喜出望外,跟毛驴一块儿蹦起来。
    鸽子落在瓦檐上,精神抖擞,昂首盼顾。明明是最不起眼的灰色,偏偏气质优雅,姿态优美,简直就像是天生的贵族,衬得地下一人一驴又土又傻。
    望着鸽子们与青瓦类似的色泽,深沉素净,宋微叉起腰,指指左面那只:“你,灰不拉叽,以后就叫拉叽。”再指指右面那只,“你,灰不溜丢,以后就叫溜丢。”
    自觉报了被鸽子摆一道的仇,哈哈笑着进屋,端出一碟子粟米,放到院中,等人家享用。
    从此,被鸽子溜,成了宋家一人两牲口的晴天必修功课。
    清早把鸽子放出来,骑着马牵着驴狂奔追鸟。早上人少,这个跑法倒也没什么。开始在城里,后来就出了城,直至北郊。鸽子飞翔的路线是固定的,摸熟之后,便用不着再傻追了。有时候宋微骑着得哒尽情奔跑,在前方必经之处等截,先是一对鸽子从头顶掠过,然后小毛驴甩着尾巴追上来。有时候他体谅嗯昂,跟毛驴一块儿慢悠悠前行,任凭马儿自己奔驰,待他赶到北郊,鸽子已经返航,马儿自己溜达,一副等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鸽子是十分耐寒的鸟,西都的冬天也不算太冷,凑巧今冬雨雪不多,一家子十天倒有八天在外头溜。
    更多的时候,宋微把皮袄铺在枯草地上,双臂枕着脑袋,放空思绪,目光随着高空一对飞鸽自由翱翔,心也似乎跟着飘飞到蓝天白云之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闲适与惬意。自从在南边闯荡一年,回来后又打了这许久马球,体格比过去好不少。如此大冬天在外头闲晃,也不见感冒。
    鸽子往回返,人和牲口也往回走。在西市吃个早午饭,看看街面新鲜玩意,回家逗逗鸟,喂喂马和驴,单纯又充实的一天便过去了。
    一日又是跟着鸽子回家,宋微不经意间想起禽鸟铺子伙计的话:鸽子是十分忠贞的鸟儿,配对之后,一夫一妻,白头偕老。鸽子也是少有的可以放养的禽类,一旦驯熟,不论飞出多远,归巢是其天生的本能。
    不琢磨不觉得,这一琢磨,立刻发现,独孤铣这份礼物,送得恁般阴险。
    ☆、第〇五三章:何处江山解寂寞,几时风月抵自由
    夏历除夕,对蕃坊众人来说,无非五花八门的各族节日之一。有些人家照着夏人习俗过得隆重,也有些人家完全不在意。蕃舶街铺子为招揽生意,节日气氛反比坊内浓厚得多。只是年货采办已然结束,到得午后,整个市场就没什么顾客了。
    下午,波斯酒肆聚餐,宋微也去了。跟母亲及麦老板喝一阵,便跑到大堂和伙计们胡闹。但凡有他宋小郎的地方,笑声都要高出几个调。如此这般闹到天黑,与一帮同住蕃坊的年轻人一起,敞着皮袄放开嗓门,沿途勾肩搭背鬼哭狼嚎,最终各自归家。
    自从鸽子认巢之后,宋微清空杂屋,专门在窗下为小俩口搭了个宽敞舒适的栅条笼。回家第一件事,先看鸽子动静。见没什么异样,便挂起风灯,给拴在院中的驴马加草料。饲养禽兽上了心,也是相当花功夫的。家里四张嘴等着伺候,虽说都调教得十分听话,清洁打扫之类的活照样少不了。有专门收肥的人固定上门,宋微不要钱,人家于是兢兢业业替他将廊厩鸟笼打扫得干干净净。
    宋微到底是个懒散脾气,做事从来三分活,七分耍。一天磨蹭下来,并无多少空闲。那些个冶游嬉戏勾当,好些日子没去了。
    给牲口喂了宵夜,觉得时候还早,坐在廊下横栏上发呆。
    这一世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竟然也已过去三年。连绵不歇的鞭炮焰火昭显出一派热闹景象,干燥的硝烟香气更是令人置身于浓厚的人世风俗之中。想起去年今日,远在南疆交趾,某个脑筋短路的人强拉着自己喝酒守夜,宋微忍不住望向天空,带出一缕笑意。只可惜那明眸与微笑,都隐在朦胧夜色里,无从辨识。
    又想起半年前见面,独孤铣曾说,争取年底来一趟。如今没来,自然是来不了。重阳节匆匆作别,当时睡得迷糊,若非两只鸽子为证,说不定自己会以为是一场梦。
    宋微感觉身体内部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动。呆坐一会儿,忽地跳下横栏,准备进屋拿钱,牵马出门,上丽情楼找窈娘打发这一晚。即便窈娘没预约不得空,那个叫做小搦的婢女,也温柔伶俐,清秀可人,足以打发无聊。
    走得几步,猛然想起,今日除夕。丽情楼遵循夏人传统,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门迎客的。
    从床底下拎出一瓶酒,重又坐回横栏上。后背靠着柱子,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往侧面伸,在驴背上轻轻踢了踢:“嗯昂,你要是能陪我喝酒说话就好了。得哒那家伙,就是变成人,估计也没趣得紧。”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拔开塞子,酒香入鼻,不由得一愣。随手提溜出来的,竟是一瓶甜白冰酿。重阳节给独孤铣送行,正是此酒。
    宋微愣怔半天,终于举起酒瓶,仰脖咕咚灌下去好几口。酒液划过喉咙的瞬间,往昔几世糊涂人生,化作最清晰最透彻最简洁最深奥的哲理:
    要自由,就要忍受孤独与寂寞。
    偏偏人心不足,最难把持。
    正月十五,西都元宵灯会。这是一年一度官民同乐的超级盛事。宋微第一年来,时机不巧,灯会刚过;第二年他正跟崔贞鬼混,心不在焉;第三年在交趾国和独孤铣鬼混,没看着;直到今年,才算真正有空得闲,且入乡随俗赏一回灯。
    正月十五也是他生辰。不知不觉,从十八岁混到二十一岁了。
    中午在母亲那里吃了长寿面,听两位长辈唠叨教训一回,把红包揣兜里,约齐蕃坊几个好友,不等天黑,便上街游逛。朋友们无不带着拖油瓶。王大郎家闺女已经满地跑,裴七领着侄子,侯小夏带着外甥,凑出四五个小萝卜头。宋微掏出大把铜板,买了一堆吃的玩的,孩子们于是围上来叫嚷蹦跳。他笑嘻嘻地蹲在地上逗弄人家,压根没有自己是个大人的自觉。
    一帮人里年纪最小的侯小夏,瞧见他那副模样,愁眉苦脸对旁边王大郎道:“王哥,你说小隐往后可怎么办哪?”
    裴七撇嘴道:“他娘都懒得操心了,你操的哪门子闲心。这家伙搞上了丽情楼的头牌,哪里还看得上一般女子!”语调间酸气冲天,一缸好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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