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数你这多少道伤疤。”宋微一手点数,一手捏着澡豆,在他背上画了个圈。别馆提供的日用品质量也不错,澡豆中加了天然香料,抹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质痕迹。
    宋微无意识间舔了舔嘴唇,然后笑嘻嘻道:“你猜,我给你圈起来的伤疤数是单还是双?”
    “你是小孩子么?玩心这么重。”独孤铣有些无奈,拧着腰回头去看他。
    宋微有一种感觉,自从离开西都,独孤铣在言行上正在不由自主变得越来越正经。当然,之前为了逼自己练习射箭,有一段时间,在床上甚至比从前更能折腾。然而箭术有所突破之后,对方在床上的表现便日趋正常,其余时候就更不必说了。偶尔从温存又正经的对话中回神,宋微会恍恍惚惚地想:印象中那个老流氓加大混蛋,莫非都是幻觉不成?
    他思考的结论是:此乃自己要转正的节奏。
    他很高兴,又有点小失落。于是时不时忍不住就要撩拨一把,比如此刻。
    伸出手去捏独孤铣因为扭腰而拉伸的肌肉,踮起脚扒上他的肩膀,对着耳朵小声道:“猜嘛!猜对了有奖哦……”
    独孤铣声音立即哑了三分,吐出一个字:“双。”
    宋微转而趴到他背上:“一、二、三……七、八、九……九。没有了,单数,认输吧哈哈!”
    独孤铣瞧不见自己后背,旧伤疤也不可能特意数过,是单是双不过宋微空口瞎编而已。看着他那得意的小模样,也不戳穿,笑问:“奖是拿不到了,输了罚什么?”
    宋微略仰着头,撩起眼皮瞅他:“你说罚什么?”
    独孤铣与他对望片刻,又笑了笑。宋微有些发愣。要说侯爷人前笑得不多,对着他宋小隐,笑得可真不少。周旋时戏谑嘲弄的笑,调情时婬贱荡漾的笑,愤怒时霸气侧漏的笑,以及某人犯二时幸灾乐祸的笑,还有恋爱拉锯中偶尔温柔宠溺的笑。眼下这个笑容,却跟过去所有的神情都不一样,完全不适于当下场景,太过正经,太过温暖,太过……说不清道不明。
    宋微刚刚直觉到其中的违和之处,就因为那瞬间太过短暂而失去了深思的时机。
    独孤铣屈膝下蹲,半跪在他面前,一只胳膊圈住他双腿,另一只伸到后面,自下而上慢慢摩挲。当手指行至丘壑当中,开始深入挖掘的时候,宋微整个人都颤了颤,仿佛失去了足够的力量支撑自己,稍稍弯腰,抱住了他的头。然后抖着手捡起盆里漂荡的水瓢,舀了半瓢水给他冲淋。
    宋微个子比独孤铣矮,两人都站着,淋水十分费劲,因而这些日子皆是如此洗法。洗澡的同时,顺便干点附带业务。由于白天总得骑马出门,独孤铣很有分寸,每次都能控制在合理又合情的程度。
    但是今天,老觉得有点不一样。只不过,指望宋微主动去做深刻细致反思是不可能的。他没那么勤快。他认为此时格外带感,连身体内部那个叫做灵魂的东西好像都跟着对方动作颤抖的原因,是因为说到了格外带感的话题,注意到了忽略很久的格外带感的现象。
    从他的角度看去,面前半跪着的人漆黑凌乱的发丝下,湿润的肌肤闪耀着金属光泽。倾泻的水流从那些已然平复却仍旧斑驳的伤疤上洗刷过去,叫人想起历经千百次淬炼的绝世名剑,剑身上因烈火与寒水的交替考验,留下了光华内敛的纹路。
    他这样跪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在他掌中战栗。
    到底是谁在征服谁?
    宋微轻轻晃了晃脑袋。想太多,往往就是犯二的前兆。他很不习惯这种莫名其妙感性到极致结果反而变成理性的情绪。
    摸着独孤铣背心中央一个铜钱形状的伤疤,低声问:“这是箭伤吧?谁这么有本事,这一箭水平可够高的。”
    一般的小伤,根本没印象了。这一箭事关生死,虽然时隔数年,倒还记得清楚。独孤铣两只手越摸越不像话,嘴里却好似寻常聊天:“这是平定阿史那叛乱留下的。当时敌方主力已被击溃,叛军头目逃脱,我带着几百精兵追击。追得太快疏忽了,不小心中了埋伏。那叛逃的大酋长十分厉害,躲在背后偷袭,我一时不察,挨了这一箭。”
    他说得平淡,听的人却不难想象其中惊险。
    阿史那乃西突厥部落之一,宋微长居蕃坊,对此并不陌生。咸锡开国之初,最严重的边患即是来自北面和西面的突厥人。高祖太宗文韬武略,朝中英雄辈出,也历经两代,花了几十年工夫,才将之彻底击败。此后突厥各部连同各方附属势力,全部臣服于大夏天子,原属突厥的大片土地也并入咸锡版图。
    独孤铣继续道:“蛮族反复无常,不讲信义。”
    宋微撇撇嘴。独孤侯爷定然不认为他鲜卑是蛮族的,大概也自动排除了自己这个回纥后裔。
    “阿史那部落归顺已久,曾协助朝廷平定西域,屡立战功,受封卫西大将军,故而朝廷未曾提防。不想新上任的大酋长受高昌人挑拨,将朝廷宽厚曲解为软弱,征召兵马,挑起叛乱。若是寻常侵扰,敌酋就地击毙即可。此等反叛之徒,却不可轻易放过,当生擒归朝,听凭圣裁。”
    这意思就是最后生擒了。听着独孤铣牛逼哄哄的言论,宋微忽然想起,放眼大夏历史,在边患问题上像咸锡朝一样牛逼的,还真是不多。
    问:“你不是中箭了,怎么还抓得住他?”
    “他射我一箭,我射杀了他的马。再说他本是强弩之末,没剩多少人。”独孤铣抬起头,傲然一笑。配合着暧昧荒唐的姿势,竟是无法形容的张狂与豪放。宋微一直强忍着,这下再也忍不住,当场就硬成了棒槌。
    独孤铣“啧”一声,屈指在棒槌上弹了弹。宋微腰一软,幸亏后边还有只胳膊撑着,没滑倒下去。
    独孤铣却放开他,一本正经接着往下讲:“原本我方还有些轻敌之意,谁想被迫置之死地而后生,凌厉之势反倒胜过敌手,最后自然大获全胜。”
    正是这一战,奠定了独孤铣在当朝武将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宋微不知道他为什么解释得这般详细,也懒得去琢磨,只在心里叹气:自己想跟皇帝抢人,那是肯定抢不过的了。
    腰身缓缓向前蹭,手指在后背那铜钱样的伤疤上打圈儿,悻悻道:“我才知道风险这么大,谁知道什么时候血本无归。呐,独孤侯爷,敝人要求退货,成不?”
    独孤铣一把握住他粉嘟嘟的小棒槌,肃然道:“不成。贵重物品,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宋微不由得笑骂:“我呸!你个糙货,贵重个屁!看这一身的伤,摆明了残次品,老子上当了,老子要退货……啊!”
    独孤铣猛地在棒槌上咬一口,活像生吃萝卜。随即单手箍着他的腰站起来,也不管宋微如何歪七扭八嗷嗷叫唤,丢到一边的长榻上,伸手挖了团润肤的香脂,胡乱糊满自己的大棒槌。抓住他的腿,折成一张拉开到极致的弓。嘴里冷声道:“残次品?嗯?退货?嗯?小隐,我看你是过糊涂了,忘了谁才是买主……”
    “啊啊啊……死混蛋!慢、慢点……”宋微骂不出来了,张着嘴抽气。好些天没做到这个地步,胀痛的滋味又充实又恐怖。被动地承受到底,泪水不由自主往下滚落。
    独孤铣俯瞰着他。半晌,弯下腰舔他的眼角,喃喃道:“妙妙,你乖一点,不要瞎想。”抱起他坐在自己身上,不着急动作,居然谈起心来,“你无须担心。皇上的意思,我会留在朝中,主持京畿防卫,往后不会再有动不动滞留边疆几年的情形了。京畿防卫职责虽重,危险毕竟小太多。况且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轻易涉险……”
    宋微蹬腿:别他娘又叫老子妙妙。
    继而伸胳膊砸人:阁下表错情了,老子担心个屁。
    独孤铣受不了他到处作乱,掐着腰猛烈冲撞起来。一边动作一边断断续续低声说话:“你必须……相信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弃你于不顾。无论……我做什么,必定……将你放在首位……”
    仿佛柔情无限,又仿佛狠绝无比。宋微被他顶得意识凌乱,根本无暇分辨耳边嗡嗡回响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章节标题“大雪满弓刀”见唐卢纶《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再恳请一次,背景架空,各位考据帝求放过哦。
    ☆、第〇六三章:来日侯门深似海,此时佳境醉如歌
    宋微睡了个把时辰,起来吃夜宵的时候,脑子突然清醒了。放下碗,抬起头,问:“独孤铣,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独孤铣神色明显一怔。
    宋微看他这般,心里愈发有数。不等他开口,继续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小侯爷的前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毫无防备。只是你不能指望什么都瞒着我,回头叫人打个措手不及,未免堕了宪侯大人的英名。”说到这,挑起嘴角,睥睨一笑,“这就招了吧。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还是没来得及退的娃娃亲?或者打发不掉的旧情人?说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独孤铣望着他:“小隐……”
    宋微接着吃夜宵。一边唏哩呼噜地吃,一边锲而不舍地鼓励:“招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实招供,将功抵过。否则大刑伺候……”
    “小隐……”独孤铣顿了顿,过得片刻,果然用招供的语调慢慢道,“府里……还有一个侍妾,是次子的生母。自从嫡妻过世,一直主持内务,教养儿女,多年来有功无过……不可休弃……”
    宋微看他一脸心虚纠结,问:“就这?”
    独孤铣点头。
    “莫非你还打算三不五时去宠幸人家一下?”
    “当然不……”
    “那就这样呗。我又不会在你侯府住,她一个内宅女子,面都见不上,和路人有什么区别?”
    独孤铣正被他审得气势低落,闻言陡然凌厉:“小隐,谁告诉你不在侯府住?不住侯府你住哪里?”
    宋微十分理所当然:“我跟穆家商行上京,自然该跟穆家的人住一起。”见独孤铣脸色不对,摆摆手道,“别动不动黑着个脸,听我说完。请问你是宪侯吧?你得上朝吧?下了朝估计还有活儿吧?难不成这假你能一直休下去?你有你的事忙,我住在你府里多无聊,进进出出估计也不方便。不如去七爷那里,你得空时我过去串门,或者你来看我。你要嫌麻烦,等过些日子我混熟了,另外找地方住也行……”
    独孤铣苦笑一下。自己又自以为是了,忘了他多么喜欢自作主张。
    然而这一回,却无论如何也由不得他了。
    看他讲得眉飞色舞,独孤铣藏在几案下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
    现在还不能说。在没有得到皇帝确认之前,谁都不能说。
    事到如今,他宁肯所有的线索都是错误,所有的猜测都是误会,在不久的将来,收到天子失望的答案,开始茫茫人海中新一轮漫无目标的搜寻,而眼前这个人,依然是恣意奔跑的马,展翅翱翔的鸟,心甘情愿投入自己划给他的天地。
    原本最有效也最可靠的办法,是把宋曼姬弄到宫里,交给皇帝审一审,真相自然大白。但独孤铣清楚得很,如果那样做,有些事,就真的可能无法挽回,迟早后悔莫及。
    握住宋微的手,先前短暂的心虚动摇不复存在,语调沉稳又深情:“小隐,先试试看如何?往后……该换地方的时候再换地方。相识以来,我们何曾真正一起住过?你且在侯府住一段日子,试试看,嗯?”
    宋微没说话。
    侯门一入深似海,进去难,出来更难。
    如今宋微心目中的理想状态,反而是许久以前独孤铣首次提出的进京方案:自己在京城开个铺子做甩手掌柜,或者去穆家商行讨个清闲的幕后差事,业余跟独孤侯爷谈谈情,说说爱,约约会,打打炮,近在咫尺,互不约束,能长久固然是福气,不能长久也好聚好散。
    转念一想,自己都能妥协到这一步,对方当然早已不甘于停留在这一步。
    他被独孤铣看得有点招架不住,莫名其妙就收回了目光,泄气般嘟囔一句:“那就先试试看吧……”
    两日后,一行人离开申城,向东进发。进入青州境内,天气愈发晴朗。青州东面靠海,虽说大部分地区位于练江北岸,但总体属于大夏中部偏南位置,气候温和,植被繁茂,夏无酷暑,冬无严寒。腊月里下点雪很快就化了,并不影响交通。近处枯萎的草木与某些常绿植物交杂,五颜六色,绚丽多彩。而山丘上人迹罕至之处则累积了厚厚的松软雪褥,望去纯白一片。
    比起温润的南疆,苍凉的西北,是另一种生机内蕴的冬意。
    宋微很喜欢这天气。冷得人精神抖擞,却并不辛苦。
    还是一路游玩,但再没有像在申城逗留那么久。如此走到腊月中,渐渐接近京城。这天清早,从京郊一个小村镇启程,独孤铣点了两名侍卫,嘱咐几句,那两人立即快马加鞭先走了。
    然后对宋微道:“咱们也得加快脚程,天黑前才能赶到青霞观歇息。”
    宋微听见“青霞观”三个字,咧嘴问:“玄青上人的青霞观?”
    独孤铣知道他必定高兴去,笑道:“正是玄青上人的青霞观。”
    宋微果然喜笑颜开:“呀,太好了!许久不见上人,不知近况怎样。”撇撇嘴,“我说你这人也太能憋了,居然才告诉我要去看她。”旋即想起另一个问题,“‘青霞观’都是女道士吧?咱们这一大帮男人去住,合适么?”
    “无妨。‘青霞观’地方大得很,除了斋醮法事,也接待各方来客。这时节腊八已过,除夕未至,想必玄青上人不至于没空接见咱们。”独孤铣停了停,才道,“治愈皇上的宝应真人先前下榻青霞观中,大概还没走。除了他,应该不会有其他外人在。”
    世外高人神马的,最有围观价值了。
    宋微立即催马:“那赶紧的,天黑前必须到。”
    独孤铣在后头笑笑,领着众人追上去。
    中午在途中小歇片刻,吃了点干粮,继续疾行。将近黄昏时,抵达京城西郊狮虎山脚下,而青霞观,就坐落于半山腰上。
    狮虎山名字起得威武,实则小巧秀丽。只因那最高的山峰形状奇特,正看像虎首,侧看像狮头,所处位置又恰是京畿拱卫之地,这名字便叫开了。山上原本就有个小道观,历史相当长。太宗迁都之后,皇室笃信玄门,将之扩建翻新,做了皇家道观。等到明华公主出家,长居此观,圣眷优容,更是大兴土木。
    宋微等人来到山下,便见山腰一片金碧辉煌,飞檐画栋,高低错落。其时夕阳西下,阳光斜斜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映衬着背后山坡上的白雪,鎏金烂银,不啻仙宫瑶台。
    山石俊秀,草木繁密。虽说已是深冬,道旁松柏仍然苍翠。上山的青石台阶宽阔整洁,显见有人勤加打扫。道观再往上就没人扫雪了,石径融入山体,无从辨识。也许因为松柏的肃穆与白雪的纯洁,衬得皇帝行宫一样气派的道观别有一种超凡脱俗姿态。
    宋微欣赏一番,心里觉得玄青那样的人也确实该住这样的地方。
    目测一下距离,捧着饿瘪的肚子,趴在马背上哀嚎:“饿死了!为什么不把道观建在山下啊!”
    奔波整日,人人皆是饥乏交加。
    牟平道:“宋公子,这段路很好走,最多两刻钟就到了。”
    秦显把干粮袋子拿出来:“要不公子先吃口垫一垫。”
    独孤铣道:“小隐,青霞观的素斋久负盛名,就是皇上都赞不绝口。”
    宋微咽口唾沫,没接秦显手里的干粮:“成,我忍着。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你可别骗我。”
    独孤铣笑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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