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还不知道。慢慢来。如今家里我做主。”独孤铣安顿他躺下,亲了亲,道,“睡吧。我还有事要做。”
    宋微觉得他脸色不太好,正要说话,却听他又道:“我跟秦显说了,小莅再来扰你,直接遣回南院去。”
    宋微听他提起这茬,说多了彼此尴尬,只好道:“你既有事要做,赶紧走,别吵我睡觉。”
    次日,独孤琛乘着肩與进了宫。
    皇帝不等他下拜便拦住:“子玉,怎么样?”
    独孤琛也很激动,稳了稳心神,望着皇帝道:“皇上,微臣觉着,这位宋微公子,与纥奚昭仪面目十分相像,尤其眉眼之间,极为神似。皇上见了,便知分晓。”
    当年宋曼姬在宫中固然没有见过宪侯,独孤琛作为护卫天子安危的近臣,却在皇家狩猎场上见过皇帝带在身边的纥奚昭仪,印象深刻。
    ☆、第〇六七章:俯仰庶几无怨怼,轻佻乃尔见纯真
    皇帝听了老兄弟传来的内部消息,哪里按捺得住,当即就要把人召入宫中,或者自己微服去侯府相见。独孤琛进宫之前,已经思量妥当,这时一条一条摆出理由,建议皇帝至少忍到新正初一百官朝贺之后。毕竟,只有几天就到除夕,宫中朝里,各种仪式活动不断,正是最为繁忙的时节。天子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冒然行事,不小心走漏风声,回头再有关照不周之处,那可真叫终身遗恨了。
    更何况,事有巧合,人有相似。万一……不是呢?冷静几天,也利于客观判断。只不过,独孤琛心中已然断定,即便宋微不是流落在外的六皇子,凭他那张脸,还有那个性情,得到天子青眼相加,已是意料中事。皇帝比他自己还要大三岁,兼且身体每况愈下,有这么个人留在身边,也算垂暮之年一点安慰。
    毕竟久居至尊,皇帝很快镇定下来,冲独孤琛道:“就让那孩子依旧在你府里住着罢。听小泽说,早在前年去南边巡方的路上,他们就认得了,性情相投成了朋友。在你那住着,他大概也舒坦些。”说到这,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见冥冥中自有指引。子玉,我看小泽是个有福气的。”
    皇帝这话意思可就重了。独孤琛忙不迭跪下,替儿子谢主龙恩,心中喜忧掺半。喜的是儿子这些年着实干了几件极得圣心的大事,如今年轻一辈里,最得皇帝看重信任的,别无他选。忧的是照这个趋势下去,来日新君上位,若心胸不够宽大,宪侯当如何自处?
    太子禁足反思已有大半年,并无别的处置。大臣们渐渐也看出来,皇帝的态度,大概只是借此磨砺太子,说不定很快就要松口。父子之间龃龉既生,回复以往和谐关系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最能干的三皇子隶王因罪夺爵圈禁;二皇子性情狭隘,因幼年受过伤害,身体也不大好;四皇子心无大志,耽于游乐;五皇子原本最得皇帝宠爱,但因其与三皇子同为施贵妃所出,受母兄连累,圣眷大不如前。如此细数下来,哪怕太子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也还真没有谁轻易能够取代。
    三公五侯八大世家陪着皇帝看了这么久,多数隐隐认可了这一点。毕竟,太子好歹是个熟练工,不至于把局面搞得太坏。
    皇帝与独孤琛商量的结果,定了正月初三,宫中朝里各项活动结束,上下都正式享受新正假日的时候,微服出宫,去宪侯府逛一逛。
    皇宫里忙着准备过年,宪侯府自是同样忙碌。有侯爷特意嘱咐,一应节庆用品,都由大管家亲自送到东院门外,交给秦显拿进去。面上的装饰摆设大管家主持置备,衣裳日用之类,则是宪侯那位相当于内管家的侍妾准备的。
    秦显叫人把箱子抬进小厅,交给宋公子自己看。
    宋微正好喂完了驴马,溜完了鸽子,于是翻检着几箱东西打发时间。有两箱都是衣服,只来得及做了冬天一季的,从里到外零零总总不下几十件。最好的料子和做工,满眼云锦流霞。另一箱子鞋帽配饰,光各色腰带就十余根,镶金嵌银坠玉掐丝,一片珠光宝气。最后一个小箱子,打开一看,许多瓶瓶罐罐,精致漂亮。宋微拿起来瞧瞧,又打开来闻闻,始终淡定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撇撇嘴,心想,宪侯这位侍妾好生贤惠。
    发现底下还有个更精致的锦盒,遂将瓶瓶罐罐挪开,揭开盒盖。
    这回他的表情终于碎裂,再也无法保持淡定。
    盒子里赫然排着大中小三个型号一套玉势,纯白的羊脂玉雕成,莹光流动,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宋微低头瞅了一阵,拿起一支,入手细腻温润,成色毫无瑕疵,堪称玉中极品。
    没想到宪侯府的内院,还有这等好东西。独孤铣他是知道呢?还是知道呢?
    东西放回去,几个箱子原样封上。宋微手指敲着箱盖,心想,等过了年,就设法搬出去吧。至于这些东西……嗯,一件不拉,统统带走。说到底,都是钱么。那羊脂玉随便敲下来一块,就够普通人家吃喝好几年的了。
    午后阳光不错,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宋微请侍卫搬了张长榻搁在走廊里,又搬出两个黄铜炭炉,一边一个,懒洋洋地躺着烤火晒太阳。
    廊下种了一排冬青,远处假山下还有几株腊梅,明黄翠绿,虽然新春未至,已经很有几分春意。不过宋微觉得最好看的,当属侧面那几株海棠果。树叶早已掉光,果子没人吃,红艳艳一丛丛挂在枝头,小巧可爱。偶尔顶上还堆点儿没化尽的白雪,倒像是夏日里裹了奶油的樱桃。
    躺了一会儿,宋微起身,在花园里转个圈,寻到一处适合做弹弓的枝丫,掏出小刀砍下。门口守着的恰是曾经帮他做雪滑梯的赵侍卫,宋微笑嘻嘻走过去,把树枝往他面前晃晃。这位果然上道,立即心领神会,叫同事顶班,转身出去,不大工夫,便替他找来了牛筋和熟牛皮。
    府里没法射箭,玩弹弓倒是正好。
    宋微道:“赵大哥,咱们多做几个,一起玩,还能比赛。”
    赵侍卫咧着大嘴应了,砍下好几个“丫”形树杈。一边做,一边笑道:“宋公子,咱们可得小心些,别打到院子外边去。否则侯爷回来,弟兄们又要蹲马步了。”
    宋微也笑:“各位大哥的本事,小弟还不知道么?打中容易,要打不中,那得多难呐?”至于他自己,力道或许不济,准头可是一等一的好。
    弹弓这东西就地取材,简便容易。只是花园里打扫得过于干净,居然找不出用作子弹的碎石子。
    宋微眼珠一转:“有了!你等着。”从房里端出两罐琉璃围棋子来。
    赵侍卫看他一眼,犹豫道:“宋公子,这个会不会不合适?”
    宋微大咧咧挥手:“还有玉的,我怕你家侯爷心疼,没拿。”
    说着,捏起一枚棋子,拉开弹弓,眯眼瞄准。“噗”一声轻响,一颗圆溜溜红彤彤的海棠果从枝头落下,掉在地上,滚了几滚。那海棠果挤挤密密一堆,这一颗被击落,其余的晃了几晃,还好端端挂在树枝上。几个围观的侍卫当即就拍手叫了声好。
    声音惊动秦显,瞧见一堆人不干正事围着瞎闹,立刻板起了脸。侍卫们一哄而散,各就各位,剩下宋微独自站在院中。秦显看清楚他在做什么,没说别的,只道:“公子别玩太久,小心着凉。”
    宋微也不为难他,点头说好。瞄准高处一颗海棠果,棋子脱手射出,果子应声而落。心头被那盒玉势硌应出的一股浊气消散不少。
    瞥见小拉跟小丢在假山上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顿时起了坏心,一弹弓打过去,棋子儿贴着鸽子身边的山石擦过,吓得两只鸟儿扑棱飞起,转了好几圈才小心翼翼落下。
    宋微哈哈大笑。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实在犯贱。在人身上受了憋屈,拿鸽子撒气。
    不再捉弄两只鸟,手里抄着弹弓,一边溜达,一边专挑位置刁钻的果子下手。渐渐玩出成就感,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也就想不起来了。
    听见门口有人说话,探头看看,居然是前天才来找过作业的独孤莅。秦显正温和又坚决地挡在门口,好言好语相劝:“大公子,客人正在休息,不方便请大公子进去。大公子赶紧回去吧,耽误了功课,回头侯爷该说了。”
    独孤莅背着手,一本正经道:“我已经做完了早课,上完了经义,下午的骑射从未时三刻开始,不会耽误功课的。”指指身后两名婢女,“不信你问丹桂和月桂。要是宋哥哥在休息,我看看小拉跟小丢就走,好不好?”
    秦显还要劝,宋微已经绕出来,笑道:“大公子今日可好?”
    “宋哥哥!”独孤莅欢呼一声,跑进院子。
    看完鸽子,小孩眼尖,立马发现廊下摆着做好的弹弓。秦显拦得住侍卫,可拦不住未来的小侯爷。宋微跟独孤莅一人一把,选好地方就开始比赛。独孤莅年纪虽小,已经跟着师傅正而八经练了快一年骑射功夫,比起宋微这个半吊子,技术不相上下。两人你一下我一下,打中的海棠果分别捡起来,排在走廊栏杆上,好最后计数算输赢。有时没瞧清楚,为了一颗果子到底属于谁,还要争吵半天,最终猜拳决定。
    路过的侍卫都在偷笑,两个当事人浑然不觉。
    直到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小莅!”
    独孤莅浑身一抖,僵着脖子回头。独孤萦带着几名婢女站在院门口,神情冷肃:“小莅,庞师傅正等着你。”
    宋微抬头,午后晴朗的天色晦暗不少,都不知道玩了多久。大公子未时三刻的骑射课,肯定迟到了。
    正想赔笑说几句,独孤大小姐冲他行个礼:“打扰了。”拖起弟弟二话不说迈开步子便走。速度很快,姿态却一点也不马虎,端庄到底。
    宋微挠挠头,叹气。这当姐姐的跟亲娘管儿子似的管着弟弟,真不容易。独孤铣啊独孤铣,看你造的什么孽。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时终于下起了雪。没几天就是除夕,这时候下雪正好。独孤铣没有陪宋微吃晚饭,夜里顶着雪来了。在房内烫了一壶酒,二人拥坐,细细温存,仿佛听得见雪片落在屋瓦上的声音。两人十分默契,谁也没提白天的琐事。
    宋微心想:如此美妙时光,简直过一刻赚一刻。他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侍妾也好,随他们去吧。
    临睡前,独孤铣低低说了一句:“小隐,等过了年,有位长辈想见见你。”
    宋微心说爹都见过了,其他长辈,当然不在话下。“嗯”一声,轻笑着躲开他满是胡茬子的下巴。
    次日雪停了,风却没住,温度一下降了许多。为了与侯府鸽群错开,宋微把溜鸽子的时段改在午前。吃完午饭,端着粟米碟子喂鸟,不由得便想起独孤莅那小孩来。看见一个侍卫匆匆进来,跟秦显说句话,秦头领立刻往院门走,放下碟子便跟过去。
    秦显冲他苦笑:“宋公子,大公子又来了。”
    宋微也看见了杵在门口的小孩,笑道:“来了就来了,这有什么。我鸠占鹊巢,还不许人家正主儿回来逛逛?”
    秦显只好不答话。宋微走近了,发现小孩一张脸冻得红扑扑,看样子站了不短的时间。
    望见宋微出来,兴奋道:“宋哥哥!今日天气不好,夫子下学早,骑射也不用去,咱们可以玩很久很久了!”
    宋微失笑。正要说话,就瞥见前方几个身影。低头对独孤莅道:“你姐姐抓你来了。”
    “啊?!”
    独孤萦慢慢走过来:“小莅,跟你说过几次,不许打扰爹爹的贵客,你到底听是不听?” 语气比前两回都要严厉,“贵客”两个字,简直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思。
    宋微想起那位未曾露面的侍妾不动声色给的下马威,很清楚大小姐心目中自己是什么货色。女孩子本就早熟,又是这样环境这样家庭出身,对于父亲弄回家的男狐狸精,独孤大小姐的态度,已经够有涵养的了。
    ☆、第〇六八章:十方彼岸隔烟火,一片冰心在玉壶
    独孤莅到底被姐姐带走了,宋微笑笑,转身进屋。宪侯府的大公子,母亲死得早,又摊上个不靠谱的爹,却有亲姐姐这般富于责任感,用心管教看护,也是福气。
    天冷不好去院中活动,于是趴在暖炕上弹围棋子玩。黑白二色两军对垒,左右手互比力道准头,玩得甚是开心。
    秦显进来禀报说院中新春装饰基本完成,请宋公子看看,提提意见。
    宋微穿上外衣,出门背着手检阅一番。整个院子沿回廊一圈宫灯,每处门口更挑着成双成对精美的大灯笼。阶前光秃秃的树枝上绑着彩纱堆花,硬是人工营造出盎然春意,果然王侯府第气派。
    这个年代舶来的玻璃器皿在贵族阶层不算罕见,但也没奢侈到可以拿来做室外灯笼的地步。宋微想起后世庆贺新春佳节时的各种声光电效果,略感遗憾。
    因为气温骤降,檐下的冰棱都变得粗长不少。望着一排排亮晶晶倒悬的冰锥,宋微忽然想起简易冰灯的做法,撸起袖子笑眯眯进屋,找到一大一小两个青瓷笔筒。往大笔筒里倒了些水,捧到廊下栏杆上放着。瞥见头天跟独孤莅比赛打弹弓遗下的海棠果,冻得晶莹红亮,一颗颗红宝石似的,抓起几颗扔进笔筒。叮嘱院中侍卫不要挪动,回屋里继续弹围棋子。
    输赢几回,出来一看,果然冻上了。把小点的笔筒套进去,将两个笔筒之间的空隙灌些水,扔几颗海棠果进去。又在屋里寻了根缎带,裁出长短合适的两截,两端浸在水里。
    侍卫们不知道他要干啥,好奇发问。宋微故作神秘,摇头笑道:“做好了你们就知道。”
    一个脆嫩的童音插进来:“宋哥哥,要多久可以做好?”
    抬头一看,独孤莅竟然又来了。守门的侍卫之一跟在后头,因为阻拦无效,满脸惭愧地望着宋微。
    “这个可不好说,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宋微直起腰,问,“大公子不是随大小姐回去了么?”
    独孤莅眨巴眨巴眼睛:“姐姐被庶母请去商量事情了,祖父在睡午觉。丹桂和月桂以为我也在睡午觉,其实我没睡着……”
    宋微明白了,这小家伙又是偷溜出来的。就听他接着道:“要过年了,事情好多,庶母多半要留姐姐吃饭。我等快吃晚饭悄悄回去就好了……”
    宋微不再多问,只道:“这个还得等一阵子,外头冷,大公子进来坐坐?”
    独孤莅喜孜孜跟进去,望见炕桌上的棋盘棋子,脸色顿时垮下来,失落道:“宋哥哥你要下棋么?我不太会……”
    宋微乐了,打个响指,笑道:“我这里玩的是新下法,不管是谁,一看就会。”
    两人脱了外套靴子,一边一个趴在炕桌上,弹得黑白棋子嗖嗖乱蹦。打中了得意大笑,没中的唉声叹气。偶尔用力过猛,棋子弹在对方身上,一个比一个夸张地惨叫,继而对望一眼,抱着肚子哈哈狂笑。
    秦显得到手下汇报,端着茶点进来,望着没大没小的一大一小,暗中叹气。招呼一声,放下盘子,出去了。
    宋微住下不过几天,衣食日用,无一不精。他虽然于品鉴上并不精通,但经验丰富,尤其舌头很知道好歹,东西什么档次,入口便知。捏起一片双层薄饼,面上刷了酥油烤的,中间夹着奶酪果仁,配浓茶煎饮正合适,十分对胃口。
    冲独孤莅道:“本是贵府的东西,我借花献佛,大公子请自便。”玩的时候两个都是小孩,正经说话的时候,宋微身为外客,当然不会把侯府嫡长子当小孩对待。
    独孤莅瞅瞅茶点盘子,小小地咽了下口水,道:“宋哥哥你自己吃吧。我乱吃东西容易生病,姐姐不许我乱吃。”
    宋微吃了一惊。抬头将小孩看一眼,那神情明显有些馋,却十分克制地忍住。这么点大孩子,在自己家里也这般忍耐,可见教导的人有多成功。
    状似无意问:“大公子是不是很怕大小姐呐?”
    大概还没有人这么直接地问过,小孩儿一惊:“宋哥哥,你、你怎么知道……”旋即道,“我也怕爹爹的!”
    宋微便笑,慢条斯理喝茶吃点心,吃得那个香甜。
    小孩儿又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开脱般道:“姐姐是为我好,我知道。我小时候,因为乱吃东西,生了一次大病,差点死掉。后来只要不听姐姐话乱吃,她就、她就……”心有余悸地抖抖肩膀,“就拿簪子扎我屁股……”
    听一个几岁的孩子说自己“小时候”,有一种奇妙的喜感。宋微不禁扬起嘴角。听到差点死掉,又把嘴角收回去。等听说簪子扎屁股,“噗”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抱歉,抱歉。”宋微手忙脚乱地拿袖子擦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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