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罢,有一阵没说话。最终微微颔首:“爱卿果然忠诚耿直。行了,忙你的去罢。”
    魏观浑浑噩噩行礼告退,临到门口,才想起该问的事还没问明白:“陛下,关于追查刺客……”
    皇帝头也没抬:“爱卿尽忠职守,秉公依法便是。”
    魏观直走到寝宫外头,才察觉后背嗖嗖发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二九章:世间难觅两全法,今生忍负一心人
    八月初五,清晨。
    九品莲花灯柱上最后一朵跃动的火焰熄灭,随着极细微的毕剥之声,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飘散在秋日清凉的晨光熹微中。
    独孤铣支起上身】。
    宋微浑身无力,下身禁不住轻轻抽搐。好似从一个狂乱的梦中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小隐,你本来就该恨我。”
    好一阵,宋微才意识到,独孤铣这句话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那个问题。然后才想起,居然没被他做死在床上,真可惜。
    隔了大半夜沉默又凶狠的疯狂,才开口给出答案,莫非他心里,也曾是同样打算不成?
    独孤铣的动作比声音更温柔,几乎是一丝一缕地,把宋微沾在额前脸侧的头发拈到耳后。
    “小隐,你当然可以恨我。无论多久,无论多深。我……很高兴。”
    宋微湿润迷蒙的眸子一动不动盯住他,似乎在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许久,应了声“好”。喉咙肿痛,仅仅一个字都仿佛费尽全身力气。然后勉强抬起右胳膊,软软勾住他脖颈,用与“恨”截然相反的,充满了依恋爱慕的姿态,亲了上去。
    心里却是一分比一分冷。
    这个又高又富又帅的男人,这个时代标兵一样的好男人,宁肯自己恨他。
    他宁肯……选择六皇子的恨,也不要宋小隐的爱。
    这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事到如今,他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宣布,将毫不犹豫,亲手斩断宋小隐的一切退路。
    而自己,不知不觉间,沦陷而不自知,终至无路可退。
    自欺欺人到此刻,宋微不得不承认,这一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因为几番挣扎而后心甘情愿,导致过往全部体验加起来,也没有眼下来得憋屈。
    太久不屑于恨的心,此时此刻,却很想把这个一力担下全部罪责的好男人,认真地,恨上一恨。
    他亲了亲他的下巴,又亲了亲嘴唇。坚硬处如岩石,柔软处如丝絮,昭显出这个男人非同寻常的强悍与温柔。
    宋微在心里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爱他。一念及此,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感情这东西,总是在决心不爱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爱得太多,爱到得不偿失,覆水难收。
    独孤铣低下头,一点一点舔吸不停滚落的泪珠,左右应接不暇。最后只得抬手将他双眼合上,用宽大的手掌遮挡住,仿佛这样就能叫他不再哭泣。
    掌下很快濡湿一片,冰凉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间汩汩而出,好似没有尽头。宋微张着红肿的嘴唇抽噎吸气,短促而轻悄的节奏有若濒临夭折的幼兽。
    独孤铣不是没见过他各种忧愁烦闷、悲伤难过模样,这时候才知道,真正伤心起来,是什么样子。
    再也没法保持镇定:“别哭,妙妙,别哭……”
    下意识地,叫出了心底深处那个最隐秘,也最亲密的称呼。
    宋霈属于现在。宋微属于过去。宋小隐属于亲友。唯独宋妙之,永远只属于他独孤铣。皇帝一念之差,没有给六皇子重新赐字。如今天下间除了宪侯,还有谁会用,谁敢用?
    事情走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无奈痛苦固然有之,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满足了宪侯大人内心潜藏的某种极度阴暗欲念。也许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被自己彻底禁锢,无法逃离。就像眼前这样,满腹委屈、伤心欲绝,却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爱着自己,恨着自己,依赖着自己。
    心脏疼得好像要被捏碎一般,那莫名的满足感依旧如幽壑暗潮漫过了堤岸。
    “乖,别哭了,妙妙,别哭了,啊?”
    独孤铣在宋微脸上落下无数轻柔细密的吻,慢慢亲到耳朵、脖颈,一边亲,一边抚摸,欲图竭尽所能,予他无限可靠的安慰,令人沉溺的温存。
    宋微累极了。为什么,总是在自以为锻铸得足够强韧的时候,痛苦也跟着刷新了它的上限。
    真是……不甘心哪……
    在眼泪快要流干之前,他忽然醍醐灌顶般顿悟了自我开解之法:不过是次失恋罢了,哭一场哀悼一下,如此而已。
    闭着红肿涩痛的眼睛,敏锐地感觉到身体在羽毛轻触般的抚慰中逐渐升温,重新得到无上愉悦。
    心中冷冷地想:情人降级成临时火包友,越混越回去,真悲催。
    独孤铣见他慢慢平缓下来,捏碎了的心也随之恢复完整。沿着锁骨来回亲几趟,让他靠在自己腿上。伸手拆下左肩崩裂的白布,先用舌头将周遭渗出的血渍舔尽,最后竟然拿舌尖在伤口正中处碾了一趟。
    饶是宋微神志昏沉,也被他舔得浑身一弹,随即因为刺痒过后突如其来的钝痛战栗不已。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不禁抽噎着咒骂:“你个变态的……禽兽……”
    “下次再这么淘气,还有更变态更禽兽的,让你见识见识。”
    独孤铣说罢,起身下床,几脚踢开满地狼藉,随便套上衫裤,到隔壁耳房找李易拿药。卧室左右两间耳房,两位管家一人一边。宪侯敞着衣襟,李易看见他胸脯上纵横交错的血道子,满面同情:“这伤药六殿下合用,侯爷身上这些个……也合用的。”
    独孤铣点点头,进屋给宋微重新上药,包扎伤口。伤在左肩后面,怕睡沉了乱动,便让他侧趴在自己怀里,四肢并用,以最安稳的姿势锁住。
    不过两个时辰,独孤铣便醒了。默默盯住肿得桃子似的眼圈还有嘴唇,看了半天,才慢慢抽身。发觉宋微随着自己的离开而下意识摸索,最后颇为不甘地团起薄被,箍在怀里,嘴角不觉往上扬了扬。长久养成的习惯,只要人在身边,就永远不可能更改。
    叫侍卫把热水送到门口,亲自弄进房来,给宋微擦洗。他洗得很小心,奈何之前做得实在太狠,抓着蘸水的巾帕,几无下手之处。想起李易的建议,索性将药粉化在水里,管他红了肿了青了紫了破了损了,一视同仁。
    药水沾上皮肤,略微刺激。宋微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像抱怨又像撒娇。过得片刻,大概是适应了,挂在独孤铣身上呼呼大睡,任凭摆布。
    临走前,独孤铣交代李易、蓝靛一回,将侯府安保工作仔细巡查一遍,再次叮嘱牟平看牢六皇子,最后悄悄与父亲及女儿分别见了一面。
    老侯爷虽然知道六皇子藏在自家府中,却是直到这时才有机会细问儿子来龙去脉。
    听罢事情经过,独孤琛眯起眼睛,满脸皱纹抖了抖,悠悠道:“陛下这是……把六殿下交给独孤一门了啊……陛下命你保护六殿下,却又叫你去北郊迎接使团,你可知此中深意?”
    独孤铣点头:“儿子猜测,陛下不欲我直接面对太子,多结无谓仇怨。况且,我在城外,方有最佳牵制之力。”
    “你明白就好,记得随时警惕,不可掉以轻心。至于长远计较,陛下定有安排。恐怕中秋事了,便会传你密谈。你心中有数即可。”
    这个时候,独孤琛还不知道,皇帝第一个把宪侯摘出来,更隐晦的原因,是对六皇子另有所图。他所能想到的,仅仅是皇帝希望借独孤氏之力,保护小儿子,且在太子登基之后,牵制新皇,以防其有朝一日,刚愎独断,动摇根本。这样的话,很可能会额外给宪侯一份密诏或信物。当然,倘若当真如此,独孤氏等于接下了烫手山芋、双面利刃。然而放眼望去,三公五侯之中,却又唯有宪侯可担此重任。
    独孤琛叹口气。岁月不饶人,管不了那么多,且看儿孙造化罢。
    见儿子要走了,始终神色沉郁,忍不住最后啰嗦一句:“铣儿,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于世,当无愧天地。儿女私情固不可负,正道大义更不可亏。世间难得两全,端的看你如何取舍。你可明白?”
    独孤铣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爹爹放心,儿子明白。”
    宪侯此番回府,乃是机密行动。与老侯爷说过话,顺便借用老爷子身边仆从,以祖父的名义,请大小姐来一趟。
    独孤萦见到本该身在军营的父亲,吃了一惊,旋即掩去异色,上前见礼。
    独孤铣看女儿临事愈发稳重,颇具大将之风,心下暗自点头。细看一眼,似乎有些消瘦憔悴之色。想来内宅家务再减省,交给十五岁未出阁的姑娘主持打理,还是勉强了些。
    关切询问一番,又嘱咐许多琐屑细事。在父女交流史上,也算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末了,独孤铣郑重道:“萦儿,还有一事,爹爹须交托与你。六殿下这些日子住在府里东院,饮食日用,你直接与牟平接洽,务须谨慎小心,不得走漏消息。”
    独孤萦一惊,望着父亲不做声。
    独孤铣道:“往后这些事,爹爹都不会再瞒你。你已然成年,帮着爹爹照看祖父,教养幼弟,实不愧于我宪侯府嫡长小姐身份。你有此担当能力,往后在家中,便是爹爹左臂右膀,你可愿意?”
    独孤铣见她只瞪住自己,半晌不答话,轻叹一声:“萦儿,你聪明早慧,明达事理,自当知晓,你母亲在世之日,爹爹未尝有一处对她不住。否则何以你外祖一门与我独孤氏始终和睦?早年边关紧急,未能妥善照顾你姐弟,是爹爹疏忽不周,往后必当尽力补偿。你放心,这个家中,绝不会再出现继母庶母。至于……六殿下为人如何,这么久了,观莅儿莳儿与之相处,你当知一二。若心中仍有芥蒂,你我父女,但可直言。”
    独孤萦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番话来,愣了一会儿,才问:“六殿下为何……又住到咱们府里来?”
    “前日半夜,休王府进了刺客,六殿下遇刺受伤。陛下担心王府不安全,宫中最近……也不太方便,因此暂且住在这里。”独孤铣望住女儿,“萦儿,此事干系重大,爹爹信你有此胆识,方实言以告。进宫与小郡主伴读之事,寻个由头,近两月先不要去了。”
    独孤萦似乎一时吓住,脸上血色陡然退却,半晌,才缓缓恢复常态,道:“女儿明白。原本近来家中事多,去的次数便少。明日进宫,我会向娘娘告假。”
    独孤铣点点头,见女儿欲行礼告退,最后又加一句:“萦儿,爹爹如今已经知道,你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往后,自不会再拿你当寻常闺阁女子。”
    ☆、第一三〇章:幸有萌禽可解闷,穷追故地问迷踪
    安顿好家中大小事务,独孤铣正要出发,牟平急匆匆赶来:“侯爷,陛下传来口谕,道是侯爷若尚未启程,请即刻进宫。”
    独孤铣心头一紧,该说的昨日都已跟皇帝说完,这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慌忙乘上马车奔赴皇宫,自有内侍在侧门相候,避开主道,悄悄进了寝宫。
    瞧见皇帝安然躺在龙床上,与昨日并无两样,独孤铣一颗心才算落回实处。
    青云见他到了,掩上宫门,自己退到门外亲自守着。室内只剩下奕侯魏观,与宪侯独孤铣,陪着皇帝陛下。
    皇帝低眉垂目,不见喜怒。待独孤铣见礼毕,道:“宏韬,你给润泽说说,怎么回事罢。”
    魏观拱手回复皇帝:“是。”才转向独孤铣,“容王殿下失踪了。”
    独孤铣大感震惊。但听魏观继续道:“昨日陛下召容王殿下觐见,王府中人道是五殿下盘桓太子府,多日不曾归家。寻至太子府上,太子殿下说……”
    即便经过大半天缓冲,奕侯想起太子一本正经模样,仍然满脸不可思议:“太子殿下说,五殿下近来练功进展不顺,似有走火入魔之兆,三日前离开太子府,自寻清静处所,闭关修炼去了。”
    独孤铣听傻了。
    但听皇帝冷哼一声:“走火入魔,闭关修炼……真是……好一番鬼扯胡谈!”抬头牢牢盯住独孤铣,“润泽,你与那逃走的刺客照过面,交过手。朕且问你,此人……与五皇子,可有相似之处?”
    皇帝声音不大,却透出压抑到极点的怒气。
    独孤铣心头直跳,竭力稳了稳心神,才道:“微臣与容王殿下交往无多,且未曾见过他出手……”
    都知道五皇子酷爱习武,真正见识过的却没几个。
    皇帝把床板一拍:“朕只要你一句实话!究竟有无相似之处?”
    龙颜天威,把两名忠臣吓得俱是一抖。
    独孤铣撩起衣摆跪下:“回禀陛下,若只论身姿形态,此人与容王殿下,确乎相似。”
    独孤铣与五皇子几乎没打过直接交道,若非皇帝这般问,他断然不会将刺客往容王身上联想。然而有了皇帝这一问,脑中却是豁然开朗,所认识的人当中,还就真是这位五殿下,与那刺客身材最为接近。
    五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据悉幼时甚是亲厚。怪不得会熟知原隶王府地下暗道,对府中形制了若指掌。
    只是他剑法竟然高超若斯,且甘为太子驱使到如此地步,却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独孤铣想起被抛下的两名同伴,心中涌起一丝古怪念头,总觉得别有内情,可惜一时理不清楚。他和某些公侯嫡系子弟不同,并非与皇子们一道学文习武嬉游玩乐长起来的,因此对于几位皇子早年间的关系隐情,知道得比较有限。
    皇帝听了宪侯这句回话,仿似终于认可了某个不愿接受的事实,颓然呆滞。
    魏观不忍看下去,轻声说起另外一件事:“陛下,休王府里那条地道,另一端通往数里之外一所宅院花池之内。此宅院由礼部侍郎闵同思闵大人年初购入,因尚未完成修整,故不曾入住。此前该院落几易其手,微臣观那地道内中苔深色老,出口附近浮土累积,恐怕年岁久远。辗转问得,此宅五年前曾是太中大夫施大人的别院。施大人去世后,荒废了大半年,才转手卖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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