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就读小学时,还未失明的林承轩对他最直观的感受,是羡慕与忌妒。
    吴冠宇从小就展现出擅长交际的一面。同龄的孩子们下课时总是围着幽默逗趣的他,老师们也喜欢聪明乖巧的小男生,小小的班级彷彿就是以这个孩子为中心运转着。
    这与内向寡言的林承轩待遇完全不同,长相秀气而且声音高亢的他常常是被捉弄的对象,娘娘腔一类的浑名总像是苍蝇一般挥之不去。
    直到有一次,班上几个小顽童做过了火。午休时,带头的男生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凹凸有致的女人身躯,上面贴着特地印出来的林承轩头像,旁边还用鲜黄色粉笔附註「没懒趴」三个大字。
    向来压抑情绪的林承轩看到一眾孩子指着自己的图像大笑,还拍着手、用齐声口号的方式反覆喊着那三个污辱人的字,心中委屈到都快哭出来了。
    「安静!」
    整个教室在这声吆喝后瞬间静了下来。林承轩转头看向发话的人后很是惊讶,他第一次看到吴冠宇如此愤怒,也在记忆中烙印下那一天男孩鲜明的模样。
    「你们都给我道歉!」
    那天的吴冠宇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地要每个嘲笑林承轩的孩子道歉。大多数同学在迫人的气势之下服了软,只有那个执笔画图的胖男孩硬是不肯认错。吴冠宇最终与他扭打了起来,直到班导师进来后,才强行把气喘吁吁的两人分了开来、拖去训导处。
    过了那一天,班上再也没有同学明目张胆地嘲笑林承轩了;同时,以前围绕着吴冠宇的那些人都有种共识似的,渐渐疏远了这个主持公道的男孩。
    「谢谢你。」
    某次放学后,林承轩鼓起勇气、去找正要收拾书包独自回家的吴冠宇说话,面对帮自己出头的男孩时,他隐隐间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那没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对。」
    吴冠宇回应了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眼眶旁还有打架留下的瘀伤。
    「你也应该要有点自信!林承轩,你是长得很帅的!一点都不娘。」
    那是第一次,林承轩听到有人夸他帅气,小小脸颊眨眼间羞红的像番茄一样。
    从那之后,林承轩心中对这个男孩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除了感谢之外,还有一种少年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微妙情感。
    自从这件事有了交集,两人在学校交谈的次数多了起来,渐渐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后来发现彼此家其实离的并不远,没有上学的日子里,少年们时常走过一条街去对方家玩耍,双方家长也会留小客人下来一起吃顿晚饭。每逢寒暑假,吴冠宇与林承轩少不了几次留宿,两个小男生就这样挤在单人床上,晚上盖着棉被一起偷偷玩最新的掌机游戏。
    随着年纪的增长,两人上了相同的地方中学与高中。虽然并没有同班过,每次放学只要没有社团活动,他们还是经常混在一起。
    又过了几年,大学放榜后,吴冠宇与林承轩分别去不同的县市念书。从男孩体态逐渐拉拔成熟的他们,除了几个月会回家乡一起吃顿饭,大多时候都使用社群软体互通有无。
    「你还是决定不加入大学田径队啊?」
    一次久违的聚餐中,吴冠宇一边享用着炸猪排,一边问道。这间日式料理店週末生意正好,两个人只预订到角落边并排的情侣座。
    「虽然很喜欢跑步,但是田径队的团体训练很密集,大概不适合我。」林承轩语气委婉,却也有些固执。
    「你高中时也是这样说,只爱自己一个人跑。要是从以前就开始接受正规训练,凭这双腿,说不定能去报名看看国家青年队呢!」
    吴冠宇话才说完,手就探出去偷偷捏了身边男人紧实的大腿一把。林承轩也不甘示弱,筷子一伸,把吴冠宇正要送入口中的炸猪排给抢过来吃掉,嘴里还嘟噥着这是补偿云云。
    「冠宇你以前体育成绩不是也很好吗?要不要下次跟我一起跑看看,说不定也会喜欢上跑步的。」
    虽然不像林承轩锻鍊出了一身奉献给长跑的修长肌肉,吴冠宇本身运动神经还是不错的,在大学也时常客串各个球类系队的小比赛。
    「再看看吧,跑步这么朴素的运动也不太适合我啊。况且你常常练跑都是十公里起跳,我实在有些吃不消。」
    「距离就是拉长了之后,才会感受到箇中乐趣。每当我看见终点线又更近了些,心里就有种踏实的满足感。」
    两个人儘管在运动的喜好上没有取得共识,仍然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使用网路交流毕竟跟实际见面有些不同,林承轩还是很珍惜与吴冠宇共聚的时光。岁月如梭,想想小时候那个为自己发声的少年,而今也成长为高大帅气的男人了,当天回家后,他脑海里还不时浮现出那个爽朗的笑容。
    林承轩不知道的是,那晚是自己见到吴冠宇的最后一面。
    一个多礼拜后,听闻噩耗的吴冠宇第一时间赶到了林承轩所在县市的医院。他甚至等不及排人满为患的电梯,十万火急地连爬了十层楼梯衝到病房,然而病床上熟悉的挚友脸上已经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根据护理师描述,患者稍早在学校操场运动时,被高速旋转的割草机刀片击飞的碎石刺穿眼球,导致视网膜剥离。所幸手术后还没有观察到其他脑部结构性伤害,要再住院查看一段时间。
    吴冠宇听到「所幸」两个字,心中那把陈封十多年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他却找不到情绪该施加的出口。
    「冠宇,是你吗?」
    在陌生的黑暗中,林承轩听见了声音后刚坐起身,就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搂着,还有近十年来熟悉的男性气味。吴冠宇不敢碰触伤处,只能把自己的头靠在床上青年的肩膀,他听见林承轩的声音如此平静,心中一苦,眼泪就掉在冷色调的病服上。
    「你为什么不生气!」
    林承轩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才明白那个愤怒的小男孩从来没有消失,只是躲在挚友心中最深的角落。他也伸出手拥抱了情绪激动的男人,然后轻轻地抚摸厚实的背。
    「我自己也有些责任。工友有警告除草期间不要靠近草坪,但我当时跑得正起劲,没有离开操场。」
    事情发生的当下,林承轩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伴随而来的是头部难以忍受的剧痛。在痛到晕厥前的短暂时刻,他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脑中开始浮现出家人与吴冠宇灿烂的笑脸。
    关于人生,他心里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没说。
    等到恢復意识后,取出碎石片的手术已经结束了,林承轩很快地了解将会永远失明的事实,心里不免有些沮丧。又过了几个小时,直到吴冠宇又重新进入了他的世界,林承轩才稍微放下了自己的不幸。
    对他而言,永夜的国度里,仍然存在着太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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