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一过立秋,聿珏盘算许久,那微服出巡的计画便悄悄展开。
    既是四处走访、体察民情,别说地方官,就连京官也只得三品以上大员方能知悉。文武心腹如傅迎春、薛崇韜、白丽、褚千虹等人各安其位留守京城,除了两名身手矫健、胆大心细的女兵出外充作ㄚ鬟,男丁则特意找了赵含露的夫家充任。
    一听到皇帝要秘密离开京城暗访,镖局头儿陈歌便是义不容辞,拍拍胸脯接下这重责,除了自己之外,他又找了四名经验老到的镖师,一路上替聿珏瞻前顾后。
    在上述这些人之外,还有湘君与娜仁其木格随侍在侧;一行十馀人刚过譙县,在探望过藺家老小,让湘君安心之后,便继续东行。
    乌云蔽日,迎面扑来的热风吹拂着汗,让耳鬓后的发丝都给黏成一綹;赵含露一手遮着额际,眼看云朵密集灰沉,颇像是要下起雨来,可等着盼着,别说雨滴,就连一点凉意也没。
    「老婆,还行么?」
    「还行!这天还真是奇怪,无风无雨的,天色却又昏沉。」赵含露抿嘴回头,「陛……夫人待在车里肯定也不比咱们轻松多少,咱担心她一个不小心热倒了。」
    「这倒是!哎……这什么日子,连个雨都没见着,活见鬼了这!」
    「你别瞎说!再不过旬日就近中元,无论何处百姓到处都要入庙祭拜的,口没遮拦……」
    陈歌被吼得一楞一楞,方忆起赵含露对这鬼怪之说特别忌讳,是也缩着颈子不敢多言。
    此回驾车的是娜仁其木格,小小篷车只容得下一人安稳,湘君骑着玄马在车旁边跟着,换成儒服做男子打扮的她不时瞄向雕花车窗,里头的聿珏玉石般的侧脸若隐若现的,似乎对这闷热丝毫无感。
    此行绕经洛南往洛阳去,乃是聿珏真正离京巡视的第一站;自从白丽匆匆往返洛阳,将朱常喜的骨灰移回京城安葬,同时带来洛阳仍然破败的消息之后,聿珏便对这座古城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想要亲眼看看。
    湘君举袖抹汗,但见一旁长草枯黄,不远处水田边的几棵杨柳树接是低垂着头,病懨懨的模样;明明是秋收,举目所见却尽皆萧索,了无生气,纵使沉稳如她,亦不自觉地重重吐了一口气。
    这一吐,雕花车窗便传来动静,「湘君。」聿珏的嗓音彷彿甘泉般流淌而出,「这天乌却不落雨,又没什么风的,大伙儿想必闷坏了?横竖今晚之前都能入城,不如你稍微找个地方歇歇腿儿。」
    不愧是聿珏,颇能体察人心!「好,我去前头找找;含露,夫人暂且交给你照顾。」
    听闻聿珏明令的赵含露忙不迭点头,「大人请放心,我与咱夫君不会有丝毫懈怠!」
    「喊声『公子』就好,别喊大人,太醒目了。」湘君无奈笑叹,提着柳叶刀隻身飞奔而出,不消一会儿就把整支车队拋得老远。
    「这身手跟姿态……」陈歌嘖嘖的盯着湘君的背影,不禁叹道:「藺大人真是不折不扣的女中豪杰啊!」
    「你没听见?就说要喊公子了!」赵含露毫不客气的横他一眼,「大伙儿当心点,继续走!」
    陈歌再度被妻子吼得一楞一楞,也不知道她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只是缩着颈子不敢吭声;几名镖师在后头见了,纷纷暗笑。
    湘君一面策马飞奔,边睁大眼查找,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前头不及五里路便有一座小庙,庙里虽无人看守,但有香火,既然有人时常祭拜,那附近定有人烟;她再往前寻不到半里,就看见官道旁搭起了棚子做买卖,里头的老婆子看上去年约五旬,卖得是消暑的酸梅汤与绿豆汤。
    她正觉口渴,要了一碗绿豆汤尝尝滋味,笑问:「老婆婆,敢问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何就您在这儿做买卖?」
    那老婆子长相丑怪,左额际顶了一个斗大的瘤,脸颊也生着许多斑,许是看湘君俊俏,又没料到她会来主动搭话,咧开嘴笑答:「哪里前不着村?咱后头就有一座青柳村,那些在外砍柴种田的男人早晚都打我眼前经过,官道上时不时又有商贾、走镖的来去,生意可好做了!」
    「当真好做?」湘君左顾右盼,她沿途奔来,除了几棵树、杂草丛,以及还有几分香火的小庙外,没看见什么田地。
    「是呀!要是前几年更好做!只可惜之前两支营伍在洛南城郭打了一仗,连咱们这儿距离县城十里远的地方都遭殃了;村里的男丁被带去营伍里从军,姑娘都……唉!幸亏我这老婆子没人看得上,要不可没这身命在这儿陪公子您说话了!」
    湘君亦觉心情凝重,老婆子说的显然就是辉烈营与神武营在洛南的那一役。「咦,公子您是打从京城来的?」
    「欸!」这从小到大的口音骗不了人。
    老婆子又是叹了一声,「就你一个男人,纵然有刀在手也未必能保自身周全;这青柳村……」她语调渐弱,饶是湘君耳力极佳,也没能听个分明。「您若要赶去县城,喝够了,解解渴就快些赶去吧!这时节在外住店……得格外当心才好。」
    绿豆汤的蜂蜜甜凝在嘴角,湘君听她这番语重心长,不免心底打了个突,她随后笑着点点头,「婆婆的话,小生当铭记在心!」
    那老婆子露齿笑了,「哎!瞧您拿着把刀,说话这么文诌诌……」湘君搁下空碗,出棚子上了马背,却见她又追了出来,仰头张望几眼后道:「您可得加紧脚步,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湘君瞧这天色,发现这与来时并无不同,闷热无风,瞧老婆子说得认真,她只得再度点点头;骑着玄马再往前头绕了一小圈,确定了青柳村的方位之后,回程时刻意绕开了官道,赶在聿珏行经小庙前与她们会合。
    「再往前走,官道旁边有一个老婆子搭着棚做商卖,咱们能上那解解渴。」一听见有甜汤可饮,湘君彷彿都能听见眾人吸着唾沫的细响,「不过,回头想想,我觉得那老婆子有点古怪……她与我报了附近一座青柳村,却又叫咱们快些赶往县城;还说很快就要落雨了?」
    眾人抬头望天,原先密布的乌云又开了些,完全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听来那老婆子有些神秘,不过预测倒不见得准确了!」娜仁其木格抚着头巾笑道。
    湘君报以淡笑,眼角却瞥见陈歌带来的其中一名镖师口中喃喃自语,可惜距离甚远,她不及追问,聿珏又叹了一声,「寧可信其有;不管下不下雨,咱们无论如何都要赶到县城的,赶紧走吧!」
    所有人抖擞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在靠近小庙处却瞧见有位年轻姑娘就跌坐在官道上挣扎着,赵含露上前慰问,「姑娘,怎么了?」
    「哎哟!我的脚……我的脚扭伤了;才自小庙出来,一个不留神……」那姑娘哭哑着嗓,身边搁着只竹篮,里头装了两个瓜、一小串蕉,几许香烛洒落在地,看来确实是来这儿祭拜的。
    此女衣着白净,桃红色的包头,衣袖、衣襟处各镶了一段红底碎花布,头上那把二色玉石银蝶簪做工虽不细,到底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湘君仔细打量过这姑娘,趁赵含露检视伤势时问道:「敢问姑娘,你一个人过来祭拜?」
    「不是的!我还有个弟弟陪咱过来,这儿离村子远,他一个人扶我不动,我便差他回家里找人去!」那姑娘伤得颇重,赵含露才轻轻一推,她就疼得直抽气,不停嚷着要赵含露轻一点儿。
    「你弟弟多大年纪?」
    「十二、三岁……」
    十二、三岁年纪的男孩儿无论脚程再怎么快,这五、六里的路来回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以上,待在车里的聿珏静静观察这一切,对那女子温声道:「此处也算荒郊野外,就你一人在这儿怎么能行?湘君,咱们不妨送她一程。」
    湘君回头冷不防抽了一口气,「聿……夫人!这样好么?」
    那姑娘先是瞧瞧湘君,再转向聿珏,「夫人?瞧您们几位,不知是打何处来的贵客?」她皱眉忍疼,语调间隐隐含着戒备。
    聿珏随意捻来个藉口,侃侃而谈。「咱们是从京城过来的,我要去县城探访亲戚,行此官道,却不想碰见小娘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与咱们同行。」
    许是聿珏态度和善,话也说得客气,那姑娘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眼神已是收敛不少,「我家就在不远的青柳村;小娘子什么的未免太过抬举我了,我名叫秋月,是曾老爷府上的女眷……这样真的行么?会不会太过麻烦诸位……噯!疼……」
    「忍着点!」赵含露正忙着给她包扎,专注的模样有些骇人。那秋月不敢再抱怨,只得咬唇别开头。
    却说天有不测风云,前一刻还是明亮着的天,此时乌云收拢了,原本闷热的风透了几许冷凉,还闻着一丝潮湿的土腥味儿;娜仁其木格对此味道甚是敏感,直觉叫嚷道:「哎!这回当真要下雨了。」
    「凉了、凉了,真的有雨!」陈歌是也抬起头来,「奇怪,这天色怎么如此反常来着……」
    秋月在赵含露的搀扶下起身,扮成ㄚ鬟的女兵替她收拾竹篮;她走起路来还有些一瘸一拐,但比较起之前跌在路上的情状要好上一些。「我弟弟就算赶回来了恐怕也来不及……这样怎么好意思?」
    「无妨的,反正也是顺路!」聿珏对她招了招手,女兵搀着她上车与娜仁其木格同座;秋月连连称谢,喊着聿珏那声「夫人」也亲暱许多。「咱们赶快走吧,先到青柳村去再看看情况!」她一声令下,又悠悠放下车帘,赵含露与陈歌继续在最前头领路,湘君纵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在聿珏心意已决之下,也只能悄悄作罢。
    他们才离开小庙没多久,雨丝很快就降下来,在眾人披起蓑衣后,细密的雨丝登时转成倾盆大雨,中间的变化着实让人猝不及防。
    「咱们加紧脚步!」赵含露这下要扯开嗓子才能压过雨声,马蹄在泥泞间飞驰,挖出一个个巴掌大的坑洞,眾人很快经过了土坡,湘君特别注意方才那卖甜汤的棚子,却不想竟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奇怪?那老婆子撑了个棚子商卖,旁边也没看见驴马,就算说因为这场大雨而收了摊,才不过一眨眼,竟像是船过水无痕;不过眾人一心躲雨,对于湘君说的甜汤舖子早就忘个精光,因此没人提问,甚至无人留神,就这么一路到了青柳村。
    在靠近村子前,雨意外的稍停了;给雨洗过的不远处的小土丘一片雾濛濛,虽然让人瞧不清楚,到底不再闷热难耐。大街上的几棵柳树不知是否因为雨水滋润,全都像活过来似的,柳枝青翠,教人不禁联想到春季。
    「说是小村子,没想到还顶热闹!」陈歌左顾右盼,吹了声响哨。这轻慢的举止很快引来赵含露一瞪。
    「秋月姑娘,你家往那儿走?」娜仁其木格随手拨去雨珠,对着身边的秋月问道。
    秋月坐在车驾身边,又没有蓑衣,身上的白底衣裳给这场雨溅湿了泰半,许是畏寒,她缩着身子,指向大街的另一头,并未开口。
    「既然是所谓曾老爷家里,应该是大户人家?咱们往前走去,说不准很快就碰着,对不?」聿珏开口道,直觉望向跟在车旁的湘君,「湘君,怎么了?」
    湘君兀自思索着那卖甜汤的老婆子,反应起来于是慢了一拍,「嗯、欸?夫人您叫我?」
    隔着雕花窗,聿珏挑眉笑道:「是呀,怎么了?瞧你心不在焉的。」何止心不在焉,或者该说心神不寧更准确些。一向沉稳如昔的湘君甚少露出这种神情的。
    『您若要赶去县城,喝够了,解解渴就快些赶去吧!这时节在外住店……得格外当心才好。』
    这时节在外住店,得格外当心?听老婆子的语气,感觉不像是要她提防强盗、宵小之流?别说聿珏是九五之尊,就连她藺湘君一向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那怪力乱神。
    『您可得加紧脚步,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老婆子临别时的叮嚀,与其说是提点,倒不如说是……警告?
    「湘君……湘君?」
    她猛然回神,迎向聿珏那担忧的凝望,「你没事吧?」
    应是她多想了……湘君摇摇头,嫣然一笑,「没事!」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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