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下午五点,汤肖波出门前往昨晚与父亲约定的餐厅,正巧计程车司机收听的电台节目播了一首他再熟悉不过的歌,主持人介绍那是情歌王子何靖泰新专辑的主打歌,也是目前正在热播的电视偶像剧的主题曲。
    汤肖波对何靖泰专辑里的每一首歌曲几乎都瞭若指掌,尤其是〝莫名〞这位神秘创作人所写的歌,他可以默写出每一个音符。
    何靖泰清亮温柔的嗓音娓娓道出深情与悲愴的心境转折,令听者很难不为之动容,就连汤肖波自己,内心亦有很深的触动,他很难想像年纪轻轻才二十三岁的孩子,竟能如此深刻地詮释歌中复杂的情感纠结,他想或许这就是天赋,也难怪他会大受欢迎,话说回来,这还是多亏了方洛远的慧眼独具,居然能肥水不落外人田地发掘、栽培了他家的小表弟,他禁不住莞尔一笑。
    从何靖泰如今的成绩想到自己头上的光环、父亲的态度、乐坛的反应、普罗大眾的接受度…,他的眼眸渐渐变得深邃,这次的孤注一掷他必须要全力以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汤肖波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鐘到餐厅,坐在包厢里静静思考着等一下要对父亲说的话,他其实并没有自信可以说服父亲接受他的决定,但是他心意已定,不管父亲如何强势,这回他绝对不会妥协。
    紧张忐忑的心情让他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听见包厢开门的声音,他立刻站了起来,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汤睿正甫踏进包厢便对汤肖波道:「嗯,今年巡回的乐评还不错,没有负面评价,不过我认为你应该再做提升,至少延音踏板的踩放速度应该可以掌握的再更好些,整体跟去年比较,今年只是原地踏步罢了。」
    汤睿正举起手中的大信封袋说道:「我这里有个新的谱你拿去试试,过两天告诉我你的看法。」
    汤肖波无奈地接下了父亲递来的乐谱道:「爸,我有话要跟您说…」
    「有什么话等吃完了饭再说。」汤睿正的权威不容挑战,一切他说了算,没有商量的馀地。
    七十二岁的汤睿正是国际知名的音乐家,对于音乐的要求已到了挑剔的地步,并且始终坚持只有古典音乐才是正统的音乐,其他的流行音乐、轻音乐什么的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就连地域性的民族音乐也入不了他的耳,然而最让汤肖波受伤的却是他的眼中只有音乐,对于其他的一切包括亲情在内都视而不见。
    灯光柔和、情调浪漫的包厢里,嗅不出一丝一毫的父子亲情,更不见父子久别重逢的热情,只有餐具偶然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进餐过程中除非汤睿正开口,不然汤肖波只是看着、吃着盘里的食物,今晚的主菜是汤睿正点的嫩煎鲜鳟鱼,但汤肖波其实更想吃炭烤丁骨牛排。
    服务人员收走了主餐的餐盘,送上了锡兰红茶与甜点。
    「我不打算跟福克斯续约了。」汤肖波想了很久,决定从经纪约开始谈起。
    「嗯,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我也认为汤姆士?福克斯的音乐素养不足,你找凯利?萧,他对于古典音乐的领域非常熟悉,我跟他也有些交情,他对你的经纪约非常关心。」汤睿正总是以对于古典音乐的熟悉度来衡量一个人或一间公司的能力,从来没有例外。
    「我跟方洛远签约合作了。」汤肖波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你跟谁合作?」汤睿正瞇起了眼睛看着汤肖波,眼中隐含着怒气,他质疑道:「那个不入流、不务正业的傢伙,他就只会搞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你跟他合作只是自毁前程!我不同意,去把约解了。」
    汤睿正非常不客气地批评方洛远,因为他背离了古典音乐,投入了通俗音乐的领域。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我今天不是要徵求您的同意,只是想跟您说一声罢了。」他明确表达自己的决心。
    汤肖波对于父亲如此批评自己的好友以及通俗音乐非常反感,原本想要好好跟他说话的心情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你懂什么,」汤睿正斥责道:「你以为自己的琴艺已经登峰造极了吗?后面有多少人在追赶你,想要超越你,你知道吗?好好练习你的弹奏技巧,把乐曲完美的呈现出来才是你该做的,不要想接触那些低俗、没有美感、毫无水准的靡靡之音,那是自甘堕落!我再说一次,你不许去碰那些东西。」他疾言厉色地告诫汤肖波。
    汤肖波觉得背越来越痛,额角覆上了一层薄汗,但却仍不放弃,他据理力争道:「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这样巡回演奏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的手…,古典音乐不是唯一的音乐题材,通俗音乐也不是全都不入流,那只是另一种音乐领域,是你完全没接触过的领域,不要因为你不懂就全盘否定它。」
    「给我闭嘴,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汤睿正勃然大怒,呵斥道:「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什么叫做通俗音乐,没有内涵、没有素养的东西不配浪费我的时间,你想都不要想,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果然如此,汤肖波对父亲彻底绝望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情严峻道:「我想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在徵求您的同意,我只是尊重您是我的父亲,觉得应该事先告诉您一声,我选择什么样的音乐都是我的事,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您请慢用。」
    对父亲頷首算是道别,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而面对汤肖波如此直接的反抗,汤睿正完全无法接受地愣在当场。
    ※※※
    汤睿正回到家,也不管纽约现在是几点就怒气冲冲地拨电话给汤肖波的母亲苏瑜芝。
    苏瑜芝被电话铃声惊醒,接起电话,就听见汤睿正愤怒的咆哮:「你知道儿子做的好事吗?」
    「你就在一旁看着儿子堕落?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我一直认为他已经是个懂事的成年人了,没想到思想还那么幼稚、不知好歹,你到底是怎么教他的?…怎么变哑吧了吗?」汤睿正一阵咆哮之后停了下来。
    苏瑜芝从床上坐了起来,心中愁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唯唯诺诺地想要为汤肖波解释:「就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吧!让他喘口气,他…他其实也过得很辛苦…」
    汤睿正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怒斥道:「他辛苦,你告诉我哪一个钢琴演奏家不辛苦!只有他辛苦?笑话!他根本就是被你给宠坏了,才会让他交了不长进、不务正业的朋友,你敢说你没有错?」
    没给苏瑜芝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就又接着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他的计画,你为什么不制止他,我不是交待你要让他儘快处理经纪约的事,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就只想着自己,只顾着吃喝玩乐,你这个自私的女人!我根本就不该把儿子交给你管,你不配当他的母亲!」
    苏瑜芝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丈夫的诬蔑,她激动地反驳道:「你不要扭曲事实,我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太过份了!你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们母子,你只关心钢琴演奏会,只关心乐评,只关心排名,只在乎琴技,在你的眼里我们从来就不是你的家人!」
    「够了,不要把你的梦想、你的愿望、你做不到的事全都加诸在肖波的身上,他是人!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不是任人摆弄的木偶!你操纵了他三十七年的人生,现在该还他自由了,如果他觉得他还是适合古典音乐演奏,他自然就会回来,…你再也束缚不了他了,你懂吗?」苏瑜芝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她逼迫自己要坚持住,这次绝不能退缩。
    电话那端没有声音,但她确定汤睿正没有掛电话,她整理了一下心情,语重心长道:「你不要只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你不要再否定你不瞭解的另一个音乐世界了好吗?不然你只会离肖波越来越远。」也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汤肖波终于执行了整个计画最艰难的部分,儘管他原本就不期待父亲会认同他,只是觉得情理上应该让父亲知道,也做好了被骂得心理准备,但父亲的话仍然伤了他看似坚强其实却是敏感而脆弱的心,然而靠着三十多年来的训练,他掩饰的很好。
    回到家中,汤肖波只是站在玻璃窗前眺望着远方,像往常一样,独自站在没有开灯的屋内,让窗外温柔无声的月光抚平自己激动而哀伤的情绪、修补心灵深处的创痛。
    在黑暗之中,手机的萤幕成了唯一的光源,按下了快拨键。
    「喂,波波,怎么啦!」手机里传来方洛远的声音。
    「洛远,我们开始吧!按照我们的计画开始吧!」他的声音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兴奋、期待、跃跃欲试的情绪。
    「你找过教授了?」方洛远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挹鬱不忿,立刻就猜想到了原因。
    「跟他吃了晚餐…,我告诉他不续约了,他很愤怒。」他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情绪低落。
    「波波,等我一会儿,我过来找你,我们聊一聊计画要怎么实施比较好。」方洛远觉得跟他谈一谈事业的拓展,或许能改善他的心情。
    「好,我等你。」他内心的空虚需要填满,失落的情绪需要振奋,跟方洛远一起商议未来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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