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磨盘,酒吧。
    “原来如此。”神威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夜兔】一族,即使是【弑亲】也有古老的传统,杀业的上限极高。她做的只是残杀幼弟而已,还远远达不到一族之耻的标准。那个时候就想着,【夜兔之耻】,肯定有其他隐情。”
    阿伏兔闷着酒,一口接一口:“夜兔好战,雌雄比例本就悬殊,雄性的求偶还相当挑剔。原本,每年哪怕只有一只雄性夜兔启动了【求偶程式】,那也都是值得庆祝的事。但是……”
    他捏着杯子的指尖颤抖,玻璃噼咔碎裂,叮铃落在地上,无数的碎片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庞:“她并非是因为【夜兔之耻】,才被同胞那样残酷地对待。而是遇到她的每一只雄性夜兔,本身就对她开启了求偶程式。”
    “半夜兔半人类,力量的差距大到绝望。她再怎么努力变强,也无法反抗失控的雄性。求偶程式是基因的反应,就算把全族的雄性全都阉掉,【先战再上】的战斗部分也无法避免。该死的夜兔本能……”
    阿伏兔骂着,面庞醺红:“她最怕疼了,怎么受得住呢?我能救她一次两次,却无法救她百次千次。我不可能时刻都在她的身边。所以,为了让她能够独自活下去,为了让她能合理地接受这他妈的疯了般不合理的现实——”
    “【夜兔之耻】。”神威低声说,“你让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罪的惩罚。要她活着,以【痛苦】去【赎罪】。而其他夜兔,也为了她的求生意志……”
    阿伏兔的表情几近悲愤,少有地在痛苦中扭曲:“就算全宇宙七兆兆的生物都爱她,我也必须恨她,绝不原谅她,永远不做她的哥哥——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等等。”神威打断他,“第一舰队,他们不是已经可以控制本能了吗?刚才,他们并没有做出、”他顿了下,眼神微暗,“让她痛苦的事。”
    阿伏兔捏着鼻梁,闭眼长叹:“那个仅仅是长年训练和药物控制的成果。刚才也很危险,你没看到她要逃的时候,有多少夜兔直接应激了吗?提督,像你这样自制力强到变态的夜兔,可没有多少啊。”
    神威眨着眼,面上笑容如常:“自制力?你在说什么。我对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哦。”
    他就坐在离阿迦叶一臂之遥的地方。视觉、听觉、与嗅觉的刺激,绝对是MAX级。但神威只是视若无睹地抿着酒,一动未动。
    阿伏兔瞥着他略微鼓起的裤裆,摇头:“所以才说你的自制力强到变态……”
    “唔……”微弱的呻吟,一下子让两只雄性的视线转了方向。
    雌性夜兔吐着缓和的呼吸,仿佛春日的暖风,融化了那冰冷僵硬的四肢,也将她那死水般的碧潭之眼,吹起阵阵涟漪。阿迦叶的胸脯起伏渐渐平缓,唇中不再呢喃着恐惧。
    但是。
    “哥哥,好痛……”她的眼里蓄着泪水,蜷缩了起来。
    “都说了,我已不是你的哥哥。”阿伏兔说,一顿,“哪里痛?”
    “肚子……”
    阿伏兔和神威同时皱起眉,他们掀开她的衬衫,看到绷带上渗出丝丝血迹。
    “阿迦叶,医生有允许你出院吗?”神威问道。他检查着她的伤口,未注意到阿伏兔因他直呼她的【真名】而几近惊愕。
    “这点伤、夜兔的话,不要紧……”她的额上是冷汗,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啊、神、神威!”
    神威将她横抱起来,小心着她的伤口。而阿迦叶则因突然的悬空感,慌张地搂住他的脖子,将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热烫的胸膛。
    “要、要做什么?”
    “你说呢?你这个逃院惯犯。”
    “消毒水的气味很难闻……”
    “下次直接去闻墓土怎么样?”
    “唔、我知道错了……不过,也是神威你不好啦。”
    “我怎么了?”
    “非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吃饭,害我走好远。”
    “……你颠倒是非的能力提高了不少。”
    “是吗?多谢夸奖!”
    “这是在骂你哦。”
    “哎——”
    去医院的一路,神威不停地与阿迦叶拌嘴,转移她对疼痛的注意力。旁侧,阿伏兔望着他们的眼神,则是越来越深。
    确认阿迦叶躺回病床、乖乖接受豹人医生的数落与检查后,回程时,阿伏兔对神威说:“她允许你叫她的真名。”
    “我嫌四个字太长了,她就告诉我了叁个字的版本。”
    “她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亲昵。”
    “你认识蝎针吗?她对他的态度应该叫黏腻。”
    “更正:夜兔,同胞。”
    “她的信仰是血磨盘的领主,一只叫黑曼巴的雄性夜兔。”
    “神威,你长得很像阿修罗。”
    神威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阿伏兔,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伏兔的眼睛里,划过了极为黑暗的感情。
    “她喜欢你。”他说。
    阿伏兔说话时,语调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太过平静了,反倒像是在强压着什么,显得刻意起来。
    神威眯起眼睛:“那只不过是对【夜王】的敬意,她很羡慕纯血的强大。”
    “是吗?”阿伏兔仍是端着那渗人的平静。
    “是哦。说起这个,我真得向你抱怨一下。她的性格也太麻烦了吧?”
    神威做出不满的样子。阿伏兔一愣,轻轻笑了出来。他平静的腔调陡然消失了,化为了调侃。
    “上次见她,她的性格可还要麻烦。现在这样,你就知足吧。”
    “关于这点,你倒是可以尽情感谢我。”神威说,“那个笨蛋的扭曲性格,这些天可是被我纠正了不少。”
    他掰着手指,细数着改造成果。
    “她之前对半血的纠结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现在也可以承认自己是夜兔了。而且,她也太在意自己的过去了吧?满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赎罪、还有莫名其妙的伞啊虚无什么的——啊对了,你知道吗?她以前居然只注射营养剂,后来也能吃一点东西了……”
    神威说起阿迦叶来,那是没完没了。但阿伏兔认真听着,未落一字一言。
    “综上所述,我从没见过这样不像话的夜兔,现在总算是稍微改造得有点夜兔样了。好好感谢我吧,阿伏兔。”
    “你喜欢她。”阿伏兔说。他又恢复了那平静的腔调。
    神威眨了眨眼:“我刚刚是在抱怨哦。阿伏兔,你老年痴呆了吗?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你为她做的一切——”
    “不要乱想。我的基因,只会追求强大。阿迦叶太弱了,我对她,仅仅只是、”神威斟酌着词句,“【夜王】的责任而已。”
    “……呵,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东西。”
    “现在你知道了。”神威说。
    阿伏兔凝望着遥远的地平线,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
    “怎么了?”神威问。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啪上自己的脸颊。
    下一秒,他的表情竟是揶揄起来:“没什么~~我们的笨蛋提督【夜王·神威】大人终于学会珍惜同胞了,我很欣慰哦。引导迷茫的夜兔,确实是【夜王】的责任。不过,我这有句古代夜兔的箴言——”
    他望着神威,腔调又是那渗人的平静。
    “【花开之时,小心窃贼。】”
    ━━━━
    几天后。血磨盘,酒吧。
    夜兔们在看一场惊悚片。
    他们【春雨】排第一的战斗笨蛋,连脑子由高热量米饭做的【夜王·神威】,竟然在吃饭的时候,和别人在星际ins上聊天!
    神威一边扒饭,一边快速在对话框里打字。打到一半时又停了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原来如此,铺垫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只是想要那匹小狼的归属权?”他轻轻呢喃着,微笑是令夜兔起鸡皮疙瘩的柔和,“可以哦。但是——”
    他说着,竟是删掉了之前打好的几句,又重写了一遍。
    “【想要得到什么的话,不付出什么可绝对不行哦】,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哎?赊账?呵,跟海贼赊账,也真是想得出来。啊,对了,不如这样好了……”
    他放下筷子,认真打字,未觉周围已有夜兔偷偷蹭了过来。
    「我的伞坏掉了,帮我修好,就把沐恩给你。」
    代表“正在打字”的叁个小点晃了一会儿:「那把【伞】?!你这不怕堕入虚无的笨蛋,怎么会弄坏!」
    他哼笑一声:「你说呢?」
    小点停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罪魁祸首的名字。
    「黑曼巴,他还好吗?」
    他眯起眼睛,回道:「死不了。」
    「这样啊……」似乎是很担忧的样子。
    「要是他能在第一舰队的再生舱里死掉,我还真想看看呢。」
    小点犹豫了一会儿:「我能去看望他吗?」
    「入口的pass是你的出院证明。」
    「啊,那我可要快点好起来!」
    她似是精神了些。他甚至能透过那活泼的文字看到她的笑脸。但过了会儿,小点又开始晃动。
    「他伤得重吗?会不会,等你们要离开地球的时候,还没有醒来?」
    「第一舰队之前是硬着陆,我们要整备修理、补给资源,还要处理一些地球的生意,不会那么快走。不过,就算黑曼巴醒了,他也要留在【春雨】。」
    「哎?为什么?」
    「蝎针和你说过吧?我们也用再生舱收治了一些血磨盘的领民。诊疗费、赔偿费、安抚费、精神损失费……加起来,嘛,叁千亿塔拉左右吧?」
    「叁·千·亿?把整个血磨盘卖了都没有!你这个趁人之危的恶党!」
    他几乎能听到那咬牙切齿的嘎吱声。
    「对海贼来说,恶党是赞美哦。」
    对面噎了下:「那个、赎金,可以分期贷款吗?」
    「别想了。他得给【春雨】打一辈子的工。」他顿了下,添了一笔,「你要是担心他,也可以加入【春雨】。」
    摁下发送,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光屏。
    对面的小点一会儿晃一会儿停,似乎是在反复增删。
    「谢谢你,神威。但是,血磨盘还需要我的照顾。」
    认真的语气。他仿佛能看到那双坚定又闪亮的眼睛。心脏,微微有些抽痛,燃起了莫名的不甘心。
    「宇宙浩瀚,星海无垠。」他写道。
    夜兔,少有偏安一隅的。他们以星舰为家,以银河为路,奏着炮火之乐,披着自由之袍,笔直向宇宙尽头前进。
    这回,对面停了许久。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是在回忆某一片星云。
    「伞,我会尽力修好的。」她最后这么回道。
    这是避开了。
    未得肯定的回复,本该是失望的时候,然而神威却微微勾起嘴角。
    他知道【血磨盘】与【银狼】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能让她动摇到如此地步,已是极为惊喜。
    不急。捕猎,就是要有耐心。
    「伞我会叫部下送去。」他写道,犹豫了下,又补了句,「好好休息。」
    他盯着对方发来的萌系表情包,看了一会儿,关掉了对话框。
    神威正准备继续自己大概已经凉掉了的午饭,但一转头,不知何时起,他的身边竟围了一大群黑压压的夜兔,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目光灼灼。
    “她要来春雨了!”夏阳的嘴角咧得极开,眼睛和太阳一般闪亮。
    “还没呢。”夏泉叹气道,“她可没有正面回答。”
    “但是,她犹豫了。”鹤影反驳道,嘴角难得露出一抹微笑。
    “是啊。”空的眉眼弯弯,竖起一根手指,“只要我们抓住机会,好好邀请她,向她展示春雨的优秀——”
    “恐慌症。”冰冷的声音。夜兔们的喜悦凝固在了脸上,仿佛被扇了个巴掌。
    龙啸沉着脸:“你们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些?真是操练太少了。下午,叁倍训练!”
    哀嚎一片。
    “等等!”夏阳还想挣扎下,眼睛转到神威身上,“提督!你不是说要派人给她送伞吗?我来,我来!”
    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一瞬,好不容易平静了的夜兔们,简直吵翻了天。
    “论做事稳妥,自然该是我。”
    “鹤影,你平时打仗不积极,现在偷跑倒挺积极的。别理他,哥,你应该大度一些,把这机会让给你亲爱的弟弟。”
    “不,你们会吓到她的,我去比较合适。”
    “呵。我弟和鹤影也就算了,空大人,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要插一脚?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不行吗?”
    “……夏阳,做好决斗的觉悟了吗?!”
    鸡飞狗跳,打斗声一片。就连龙啸也是轻咳一声,凑到神威身边:“下午的训练,可以由空负责。我的日程安排非常宽松。”
    因上次的风波,第一舰队的夜兔们被下了严令,绝对禁止靠近阿迦叶。
    两年、或更久的分别,突然相见,却差点酿成大祸。结果就是,别说是见她,就连远远地看她,甚至想她,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压抑的思念只得化为战斗,多少夜晚,夜兔们只能躺在汗水中,喘息着呆望训练室的天花板。
    “一群笨蛋。”阿伏兔摇着头,转向神威,“提督,赶紧说两句吧,不然他们非得把这里搅翻天不可。”
    神威的微笑灿烂,底下却深藏着骇人的冰冷:“让他们发泄下多余的精力也好。吃饭都不专心……”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阿伏兔忽略了神威的危险瞪视,“说实话,送伞这种顺带的小事,我也可以、”他一僵,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极快地驳斥自己:“我也很忙。提督,你可以自己去。”
    神威瞟了眼他那局促的样子,决定忽视他的异样。
    而关于送伞,神威可以说他嫌麻烦,或者回答让春雨的提督跑腿也太没格调了,但他最后却是这样答的:“暴露疗法,是治疗恐慌症的途径之一。”
    阿伏兔怔了下,眼神微暗:“你该不会是想、提督,你明明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万一控制不住——”
    “杀。”
    “……哈?”
    “【春雨的雷枪·第七师团·夜兔部队】不需要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的蠢货。弱到那种地步的垃圾,我作为提督会负起责任,好·好·清·理。”神威微笑着,澈蓝的眼中,杀气像是自冰川之底喷出的岩浆,“敢偷窥我的花……这些小偷真是不想活了。”
    “你的花?”阿伏兔的面色有一瞬冷了下,忽地又化为促狭一笑,像是大哥在揶揄弟弟:“你这臭小子,还以为你听不进去我的话呢。”
    神威的眉抖了下:“你又在误会什么。我说过,那只是——”
    “【夜王】的责任,对吧?”见神威一怔,阿伏兔嘴角的笑容是越发扩大,“提督,你答得也太急了,明明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哦。”
    神威不说话了,只是扭头吃饭,筷子和盘子碰得叮当作响。
    阿伏兔哼笑着,摸着胡渣,转头望着争斗中的夜兔们:“送伞的家伙,你打算让他们自己决定吗?万一选出了个危险的家伙……”
    “我有人选。”神威的声音有些含糊。
    他嚼着已经冷硬了的米饭,咽下最后一口,起身,面向这极为混乱的场面,换上了平日里的微笑。
    神威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如风,一下子熄灭了战斗的火焰。
    “夏阳夏泉,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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