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他回到职场的日子已过了三个月。萧匀红走了以后,他的日子变得再简单不过。不是上班,就是窝在家。他本来就不是个爱社交、爱往外跑的人,以前假日偶尔会外出也多半是陪萧匀红;现在萧匀红不在了,他更失去了踏出家门的动力。
    难得清间的假日,他习惯睡到自然醒。儘管刚从医院回到家的头一个月,他不是没睡好,就是会固定在早上八点左右惊醒,顿时有种自己躺在医院病床边,护士即将来巡房作例行检查的错觉。
    这一阵子他其实都有「睡着」。有时候,只要他强迫自己,他甚至可以在床上躺到日正当中都不起来。
    但这一天,他作了一个梦,惊醒过来时,完全记不起梦的内容,再要躺下去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他只好起身,瞥见墙上的掛鐘指针指向7。
    下床的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抹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的念头。那感觉就像是有人脑中对他提醒了一句。
    他走到书桌边,拿起月历,前后翻看了一下,数了数日子。
    是了,今天是百日。
    约莫一个礼拜前,萧凌寒还贴心地传了封简讯,通知他百日奠祭的时间。他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封简讯,但内容早已忘得一乾二净。
    他用着极缓慢的速度盥洗更衣,从冰箱取出一块吐司,烤也不烤直接往嘴里塞。他边嚼边发了一封简讯,然后只抓了个钱包就叼着吐司出门去了。
    他在住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坐了一上午,客人来来去去,服务生已经不知道到他对桌擦了多少次桌面。
    中午用餐时刻,店里顾客渐渐多了起来。桌子一张接一张被佔据。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为是店员要来请他让出餐桌,转头一看却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不是服务生。
    「你吃了吗?」高幸慧边问边拉开杨竣凛正对面的椅子。
    「还没。」
    「啊,我好饿喔。你选这间咖啡厅离我家有够远,光坐车我就快累死了。我可以点餐吧?」杨竣凛嗯了一声。
    「你不吃吗?」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道。无所谓肯定或是否定。
    高幸慧点了一盘义大利麵后,便把菜单推到杨竣凛桌前,他随手指了总匯三明治。
    「怎样?最近还好吗?」
    「嗯。」
    「回公司上班了?」
    「嗯。」
    不出几分鐘,服务生便端来两人的餐点。高幸慧吃了几口,杨竣凛却没有动,眼神瞄向窗外,有些飘渺。
    「还是没胃口呀?」高幸慧问道。
    他没有回答。高幸慧便低下头继续用餐。
    隔了几分鐘,他缓缓开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她想也没想,直接反问。
    「今天是第一百天。」他的语调像是在说今天是星期几一般。
    高幸慧放下手中的汤匙与叉子,静静地注视着他。
    「奠祭…是今天下午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上午。」
    「你没去?」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发一语地望向窗外。
    「浚凛,你要试着放下她呀。日子还是要过的…」她轻声说道。
    「…我们常来这家咖啡厅。我不喜欢四处走,她也不爱乱跑。」
    「有时候假日一睡晚,她不想煮,我就带她来这里。」
    「她跟你一样,喜欢点义大利麵。」
    杨竣凛像是在转述朋友的故事一样,说得很平淡。
    但高幸慧听着听着,终于恍悟他跟她约在这儿的原因,眼睛不知不觉雾成了一片。
    百日奠祭一过,时光像是忽然被调快了拨放速度一样,以两倍速流动,十月一下就来临了,也一闪就过去了。
    时节进入十一月,开始有些凉意,但台北天气仍旧如往年变化多端,一天穿上毛衣,另一天又脱下大衣。有时候早上出门时,阳光普照天气暖和,待晚上要回家时却完全变了个天,而且越晚风越凉。
    偏偏年关将至,圣诞节、跨年一齐来,临时被委託的案子多得不像话,全公司每天都工作到极晚。就连业务部都时常加班到十点、十一点,萧凌寒简直不敢想像创意部都是熬到几点才离开公司。
    这个礼拜,她已经连续四天加班到十点以后,但为了能换来清间的周末,一个礼拜的最后一天,同仁们都纷纷赶在八九点前离去,渡个小周末,只有她还留守在办公室和最后一个企划奋斗。庄子明自告奋勇地说要留下来帮她,但她一口回绝。
    并不是嫌他帮不上忙,只是跟他同时期进公司的同仁们站在门边,一个个对她投以「大姐今天就放过他吧」的求饶眼神,她哪好意思阻挠这个年轻人去跟同辈喝酒欢庆。
    待她走出办公大楼时已经接近午夜,她随手拦了辆计程车,一上车就频频打盹,到家后更是衣服也没换、妆也没卸,直接往床上一倒。
    隔天,长时间空腹导成的胃绞痛把她从睡梦中挖醒,她一醒来便直直往厨房走,萧妈妈正忙着洗米煮菜。原先还欣喜地想,起来的真是时候,正好可以吃午餐,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妈妈是为了招呼杨竣凛,下午三点就在张罗晚饭。
    晚餐餐桌上的话题围绕在两人的公事上,杨竣凛和萧凌寒一来一往询问彼此的工作进度,一提起有交集的案子便谈得热烈,萧妈妈在一旁插不上口,乾脆专心替忘了动筷子的两人添菜。
    下了饭桌话题仍然不断,要不是萧妈妈出声打断,杨竣凛还没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
    「竣凛啊,十点多了!公司的事明天到公司再谈,赶快回家,不然现在越晚越凉。」萧妈妈看着时鐘忧心地说。
    杨竣凛匆匆忙忙地披上外套,萧凌寒则起身到去帮他开门。
    「哎唷,竣凛,你外套那么薄,会不会冷啊?」
    「不会啦,我还有带围巾。」杨竣凛边说边从肩背包里掏出一条深蓝色的针织围巾。
    萧妈妈放心地笑了笑,萧凌寒的目光停留在那条围巾上,直盯着它发愣。
    杨竣凛察觉了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今天第一次戴。还满暖的。」
    萧凌寒也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萧妈妈在她身后喊着:「竣凛,路上小心喔,下次再来!」
    杨竣凛又是点头又是挥手,边将围巾缠上脖子边走出萧家家门。萧凌寒目送着他走下楼梯,眼神始终停留在他脖子上那条针织围巾。
    ※※※
    那条围巾,是萧匀红留给杨竣凛的最后一份礼物。
    萧匀红动完癌细胞切除手术后,病情时好时坏,一直到医院为他们开立病危证明为止,萧匀红又进出了两次手术室。
    第一次动完手术,在加护病房观察了七天后转回普通病房,三人都松了口气。萧匀红除了腰间留个引流手术血水的管子、手臂上吊个点滴,行动有些受限以外,其馀倒不见太大问题。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挺好的。
    但迈入第二个礼拜,萧匀红开始出现呕吐、胀气等症状,且越来越频繁。医生探察后,怀疑是肠道急性阻塞。
    萧匀红二度被推上手术檯。
    手术结束后,医生告知他们,癌细胞进一步扩散了。这一回萧匀红只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便转回普通病房,基本上可以正常进食、有人扶着也都尚可行走,但他们都看得出来,萧匀红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织起围巾。
    某天周末,萧凌寒一大早就来医院接班照顾姐姐,让杨竣凛回家拿换洗衣物、顺便休息一下。送走杨竣凛一回病房,打开门竟瞧见萧匀红趴倒在地上。萧凌寒以为姐姐又剧烈腹痛而跌下床,吓坏了,衝上前去要扶她起来,一靠近却看见姐姐匍匐在地,意识清醒,一隻手不是要将身子顶起,而是奋力往前伸。她顺着姐姐的手往前一看,才发现床底下掉了一根金黄色的棒子。
    「寒寒,你来得正好。」萧匀红一看见她回来,便安心地笑了。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萧匀红从地板上撑起来,再将她扶回床上。
    「姐,你吓死我了!」她边说边将棒子递还给萧匀红。
    「手没力,一不小心勾针就掉了。我趴在床边捞半天捞不到,一个没扶好就掉了下来。」萧匀红微微一笑,好像是在分享笑话一般。
    「你摔下床?!」萧凌寒吓得惊慌失措,赶忙将她袖子裤子捲起来看有没有撞伤。
    「没事、没事,没怎么样。」萧匀红依旧柔柔地笑着。
    「太危险了!下次不要这样!」萧凌寒忍不住扳起脸。「要什么东西,跟我说,跟姐夫说、跟妈说,不要自己乱来!」
    「誒,不行!不能让凛知道!这是秘密…」萧匀红伸手碰了碰放在枕头旁的一团深蓝色毛球。
    「你在织围巾?」她看了看那团毛线与半成品,轻声问道。
    「嗯,不要让凛知道喔!」萧匀红甜甜一笑,将毛线与棒针小心翼翼地藏回病床旁的抽屉。
    但她终究未能亲手完成这个围巾。
    一个月后,她又突然病发,脸色惨白、不省人事。杨竣凛按了呼救铃,萧匀红再次被推进急诊室。
    这一进出手术室,萧匀红病情急转直下,鼻头多了一个管子。癌细胞扩散导致肠道多处阻塞,严重的程度已经无法用手术处置,只能装上鼻胃管抽取胃液,以防再次胀气。
    多了鼻胃管,萧匀红开始了不能吃、不能喝的日子且成天卧病在床,肉体的疼痛让她无力下床走动。萧匀红只好趁杨竣凛不在时,将藏着毛线的袋子塞给萧凌寒,要她帮她打完这条围巾。
    鼻胃管装了一个多月才拆除,但是医生只允许萧匀红吃流质性食物。她成天卧病在床的状态也没有改善,只能倚靠导尿管排尿。
    萧妈妈第一次帮萧匀红清倒导尿管接出来的尿袋时,进厕所弄了好久都没出来,萧凌寒以为妈妈不会用,跑到厕所一看,却看到妈妈手上抓着清空的尿袋,跪在地上,因为憋着不哭出声而猛力颤抖。
    萧凌寒跪到妈妈身旁,用手环绕妈妈的肩膀,陪她在厕所待了二十分鐘才出来。
    在医院过了两个月,他们之间已经培养出一种默契,如果有谁离开了过久,也没有人会去过问怎么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又或者有谁突然说要出去,也没有人会追问是要去哪里。就好像好几次杨竣凛对萧凌寒说他要去抽菸,但桌上仍然放着他许久未动的香菸盒和打火机,她也从来没有开口点破。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喘息的藉口,藉口是真是假毫不重要,他们都彼此了解。
    住院迈入第二个月,药物副作用日趋严重,有时候萧匀红甚至会昏睡上一整天。偶尔护士进来帮她换点滴,或是量血压、体温,她也只是短暂的半睁开眼,然后又继续昏睡。
    不管萧匀红是醒的还是睡着的,杨竣凛都陪在她身边。他总是坐在病床边,一手牵着萧匀红的手,倚着椅子看萧匀红沉睡的脸庞,有时趴在她床上和她一起入睡。但他每隔三、四十分鐘就会惊醒。明明手一直牵着,却像是怕萧匀红会在他入睡时出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紧张地看向病床,确认她还安稳地睡着,就又换个姿势躺下。
    鼻胃管拆除一个半月后,萧匀红又病危送进急诊室。这是她最后一次进出急诊室。经过一番急救,虽保住了性命,但没隔几天,医院就将她转入安寧病房。转入安寧病房当天,医生巡房后将萧家母女传到病房外,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们,萧匀红状况越来越差,随时要有心理准备。
    萧凌寒咬了咬嘴唇,用靠近妈妈那一侧的手紧紧握起她的手。医生走后,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妈,我们要坚强。我们要让姐姐走得安心,无忧无虑。」
    回到病房后,两人极力表现得一如往常,但萧匀红还是察觉到了异样,或者说,自己身体状况如何她是最清楚的。
    「日子剩不多了,对不对。」她询问的口吻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问天气一般平淡。
    「什么?不要想太多。」萧妈妈笑了笑,但眼神不敢迎向她的。
    「不用瞒我。我知道的…」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萧匀红没有再追问下去,但那一晚萧妈妈去帮萧匀红拿换洗被单暂时离开病房时,她却抓起杨竣凛的手,低声说道:「凛…我还不想走…」
    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杨竣凛起初没听清楚,便将耳朵凑近她。
    「不…不想…开…」萧匀红的眼泪开始一滴滴掉下来。
    「红…?」杨竣凛慌得紧紧握住她双手。
    「凛…我…我还不想离开你…」萧匀红总算说出口,而杨竣凛总算听清楚时,他能做的却只有不捨地看着她,然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是萧匀红最后一次让他们看见泪水。
    情感纤细的萧匀红住院以来几乎没有在他们面前掉泪,总是轻轻地笑着说她没事、不要过度操心。但杨竣凛每晚都陪在萧匀红身旁,他很清楚有好几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萧匀红会偷偷流下几滴泪水。好几次他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或递张卫生纸为她擦去眼泪,但他还是一次次把伸出一半的手收回。
    如果泪水能让她抒发一些积压在心底的不安与恐惧,就让她尽情地流吧。更何况,一个连自己的泪水都止不住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劝另一个人不要哭泣呢?
    在安寧病房第八天,萧匀红脸色比往常红润许多,说起话来有精神不少,彷彿她患的病只是小感冒,一觉醒来就神奇地被痊癒,她有时甚至可以不用气音小小声地说几句话。萧妈妈跟杨竣凛都欣喜地以为萧匀红病情好转了,怎么样也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是萧匀红永远离开他们的一天。
    首先察觉蹊蹺的是杨竣凛。过了正午,萧妈妈说要回家一趟,留下他和萧匀红两人,搬入安寧病房以来鲜少开口的萧匀红,竟像个急切分享故事的小孩,嘰哩呱啦说个不停。
    起先,她只是随意聊聊一些学生时代的趣事,杨竣凛也不以为意,心想萧匀红今天状况好,有力气说话,就让她多说点吧。但聊着聊着,她渐渐说起他俩的事,从两人相识到交往,再一路说到杨竣凛向她求婚一事。
    说起这事时,明明是甜蜜幸福的记忆,她脸上却是愈趋惆悵的神情。
    杨竣凛倏地起身,一语不发地走进洗手间,大力转开水龙头,将冷水大把大把往脸上泼,再来回搓揉双眼,同样的动作反覆做了五、六次后,才抓起身后的毛巾,将脸擦乾。
    杨竣凛缓步走回床边,萧匀红没有问他怎么了、去洗手间作了什么。
    她从床头枕头边拿出一个黑绒盒子,温柔地抚摸着盒子。自从第一次开刀时被嘱咐身上各种首饰都要拆下,她就没再戴上这枚戒指。
    「凛,当你为我套上这个戒指时,我真的好开心。」她甜甜一笑。「我真的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杨竣凛注视着她的笑容,努力压抑喉头的哽咽感。
    「凛,谢谢你。」萧匀红柔声说出这三个字后,将盒子放到杨竣凛的手掌心,并将他的手指扳起来,好让他紧紧握着。
    杨竣凛眉头到鼻头间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萧匀红缓缓抬起手,纤长的五指贴上他的脸颊,轻而温柔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水珠。那水珠不知是方才洗脸未擦乾净的,还是从眼角涌出的。
    但萧匀红只是温柔地抹去,然后轻轻一笑。「凛,我已经很满足了。」
    语毕,她像是用尽力气一般,疲累地躺回床上,抚着他脸颊的手瘫软地滑落。她半瞇着眼睛看向杨竣凛,脸上仍掛着甜美的笑容。
    然后渐渐闔上眼皮,沉沉睡去。
    两个小时后,萧妈妈与萧凌寒火速赶来,医生探视状况稍作检查后,为他们开了病危证明。
    医生问他们要不要急救,萧妈妈说,萧匀红最怕痛,所以该走的时候就让她毫无牵掛地走,不要作延命治疗增加她的苦痛。
    萧匀红走得非常安详,脸上隐约可见她最后那抹甜美可人的笑容。
    在萧匀红嚥下最后一口气前,杨竣凛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跪在她的床边,将嘴凑到她的耳畔,声音有些颤抖但仍旧字字句句清楚地说道:
    「红,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这一生,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嗶—」
    「六月十六日。17点34分。」
    萧匀红走时,没有人留下一滴眼泪。
    至少,他们没有让泪水跑出眼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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