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里嚼着苹果,腮边鼓了起来。
    “佳尼特。”她突然望着他。
    “你要说什么,亲爱的。”他把苹果咽下去,望着她问。
    “你的那个副官沃尔特,他来到家里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遗嘱。”
    “哦?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他垂下眼帘,眼底的光一闪而过。
    “看了,然后却一个字都记不住了。当时我情绪很糟糕,”她摇摇头说。“只记得是很长的一封信,有四五页信纸。不过既然是封伪造的信,也没有必要去追究细节了。”
    他近距离望着她,“那么你想知道我亲笔写的那封信里是什么,对么?”
    她点点头,讷讷地问:“也很长么?”
    他敛住了微笑,认真地说:“是的,那遗嘱很长。”
    她用指尖点住了他菱角分明的唇,“不要说了,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知道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说罢站起身来,端着苹果皮和核的盘子,步出病房,向走廊尽头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其实那封信只有一句话,三个词的一句话。他突然间很想看到她看那信时候的惊讶的表情,他刚刚也没有骗她,之所以说那一句话的信很长,是因为,他想对她重复这句话,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抱歉,将军,施密特博士来了。”
    “请他进来。”他朝雅各布上尉打了个手势。艾克尔和另一个军医已经站在了门口。
    “你好,我的朋友。”
    “你的气色不错。”艾克尔步入房间,以医生独有的眼神审视着他的脸说。
    “托你的福,我是个守规矩的病人。”
    “弗里德里希,我为你带来一样东西。”艾克尔的语气有些严肃。
    “喔?是什么?”从艾克尔刚一进门,他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我刚刚从接手的一批儿童里,很幸运的找到了你想要的。”艾克尔对着门外站立的护工说:“爱丽丝小姐,请把它带进来。”
    金发的女护工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走近了病房里,直到她们走近病床边,他才看清楚,这是个女孩。只是她的头发被剃地有些斑驳,露出头皮。脸上也有细小的伤疤。
    他有些不解地望向艾克尔。
    艾克尔放柔了口气说道,“过来,孩子,不要害怕。”轻轻地揽过孩子的腰身,掰正了她的下巴,她显得有些恐惧,像是一具小小的木偶娃娃,任凭人摆弄,“这是我从一个地方试验室里接手的,她的身份证明上写着,是一个日耳曼人和亚洲人的后裔。”
    他仔细打量了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几秒钟,只见她的左眼半睁着,还有些浮肿,“她的眼睛是怎么了?”
    “正如你所看到的,她的左眼被灌进了蓝色墨水,”艾克尔一如既往语气平静地说:“那个家伙根本不懂得基因和遗传学的基础原理,以为那样野蛮的操作就会改变瞳孔的颜色,那样就可以创造出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
    艾克尔的话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知道这个医生朋友向来以专业的冷漠的口吻去讨论病人的病痛,但是他无法对这些没用感觉,他的眼睛再次望着那个瘦弱的孩子,她像只病怏怏的小猫一样弓着身子站着。
    “我以为世界上只有纳尔森博士才会蠢到相信注射原理可以改变体貌特征,你看她的头发,黄皮肤还有棕色的瞳孔,都是不可救药的糟糕。”话音落下,他把孩子交给女护工,微笑着说:“请带她出去,爱丽丝小姐。”
    “是的,博士。”女人点点头,拉起孩子的小手。
    他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瘦弱的背影。女仆领着她的小手,一步步走出房间。
    “你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样?”确定所有人都离开了,艾克尔才开口,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像一个冷漠的医师,钢灰色的目光看得他脊梁发冷。
    他没有回答朋友的话,心里却很清楚艾克尔带这个孩子到家里来的原因。先前堆积起来的快乐被什么沉重的情绪压抑下来。
    “很好,完美,让这样一个孩子出生,让人们相信这是亚特兰蒂斯帝国骑士和一个黄种女人的私生子。”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么?”他不可抑制地有些激动,还是压低了声调。
    “还不算晚。”
    “施密特,我没有选择。”
    “你有选择,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面对,放纵自己的感情。你一直在逃避选择,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说,非此即彼,并没有一条中间路线。”
    “我以为你了解我,你会帮助我,而不是在这里说些无谓的话。”
    “这次你中枪的事,上面已经知道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总指挥会亲自找你谈话。你最好提前想想该怎么应付。”艾克尔灰色的眼睛扫过他床头柜上堆砌的书,“你不是也在担心,那样一个混血的孩子,在帝国将无法生存。”
    98第五幕—21 十日之限
    黑衣瘦削的党卫军上尉,目送着总指挥的专车离去,转身上了楼梯,轻轻敲开了病房的大门。
    他没有卧床,而是背对着大门,站立在窗前,对于报告声并没有回应。
    雅各布上尉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想退出房间,却听到他低沉的命令:
    “收拾一下,准备出院。”
    “可是医生说您的伤势还需要住院观察。”上尉近前一步,站在他身侧。
    他似乎是没有听到雅各布上尉的话,“雅各布,你看窗外是什么?”
    “外面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我们的头顶上是一个钢铁锻造的苍穹,人们像生活在罐子一样,密不透风。我答应过凯蒂,等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带她去波罗的海度假,可是我的伤势不能达成这个许诺了。”
    “我想小姐她会理解的。”上尉谨慎地望着他,内心在揣测他的想法。
    “通知医方明天出院。”
    “是!”雅各布上尉正身答道,“可是您打算带着小姐搬到哪里住?总指挥他似乎知道了您的住处。”
    “那不重要了。”他略思索了一会儿,“就回到河畔别墅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己的忠实下属告知什么,“这十天的时间,住在哪里并不重要。”
    雅各布上尉立正了身子,表情有些错愕。总指挥刚刚来探望过将军,他们在病房里谈话整整进行了一个小时,将军异常平静的表情,更是印证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窗外,大地笼罩在冬日的阴霾之中。
    几个月之前搬离了这里,这次又重新搬回来。频繁地搬家虽然让身体劳顿,但是这个小女人显得很高兴,她很喜欢这栋幽静的房子,还记得夏天河畔树林里鸟儿在鸣叫,冬天雪地里活泼的小松鼠和野兔在嬉戏。
    他的身体仍然虚弱,待仆从们收拾好了一切,他站在厚重的帘子后面,从缝隙里窥视着对面树林里的一栋尖顶的房子。他发出冷笑,多么讽刺,他最大的敌人,早已经安插了眼线在他的周边,在前线战事吃紧的情况下,没有丝毫放松对于他的监视。
    碧云却对于这个危险的信号丝毫没有觉察,她已经不能出门去和动物朋友们玩耍,忙着为宝宝的出生作最后的准备。
    “芷伊说,我们的宝宝,将来一定有非凡的艺术才能。”她一边摆弄着一件小衣服一边说。
    “我的演奏水平有那么出色吗?”他悄然走进她的身旁,坐在沙发上。
    “至少小提琴方面是可造之材。”她握起他的大手,有些粗糙的质感,拇指和食指上是拿枪的茧子和拿钢笔的茧子。“瞧这双手,谁能说这不会是一双小提琴家的手呢?”
    他握住她的小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或许我该趁这段休假的日子,认真修习一下我的琴艺。”
    他的话让她喜出望外,“你真的可以,哪里都不去?不去前线?不去打仗?也不去那个特务工厂上班?”
    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头,“是的,不去。”
    “可是,前天海因里希总指挥来找过你……”
    他略顿了顿说,“不用担心,我哪里都不去。”
    “我们的孩子,会在这里降生么?”
    他错开目光,仍旧微笑着说:“是的,在这里,孩子还需要一个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等……等我的伤好些,我们就举家到瑞士去,去巴塞尔河畔的樱桃庄园。”
    “你要做个农场主么?”碧云会心得笑了起来。
    “是的,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么?”
    “我们的宝宝出生之后,就会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农场主。一年四季,春种秋收,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你这个小农妇。”
    “我就是个小女人,小女人的梦想,就是给心爱的男人养娃,伺候他穿衣吃饭。”碧云撬起嘴角,露出娇憨的笑。
    “小农妇,我爱你,爱我们的孩子。”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她的脸红了。
    他笑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
    “来,亲爱的,”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安坐在写字台前的沙发上。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硬壳的相册,平摊在手中,翻开了一页。
    “是什么?”她眨动着眼睛,好奇地问他。
    “是时候,让孩子了解它的父亲了。”
    碧云有些羞赧地笑了,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冯·盖尔尼德上将。”
    “啊,这张照片是你刚刚入伍的时候,”黑白照片上是个俊美的少年,短短的金色卷发,面颊清瘦,轮廓分明,一双深陷的蓝色眼睛里有一丝怯生生的神情,碧云有些兴奋地说:“是你小时候,好俊俏的模样啊!”
    “十六岁。”
    看到他少年时候的模样,碧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爱,虽然相册里他那个时期的照片很少,她还是反复翻看着,爱不释手。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一张年轻士兵们的合影。
    “格斯特·珀尔。”碧云心里一震,想将那一页迅速地翻过去,她已经习惯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去触动他的隐痛。
    他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指着那张合影低沉地说:“格斯特·珀尔中尉,可以说是个正直的‘好人’,我和红衣社的人混在一起,偷盗、打架和放高利贷为生,帝国在招募兵员,为了三餐有着落,我和另一个男孩报名入伍,刚刚入伍不久,和一伙老兵痞起了争执,他们失手杀了他,又怕事情暴露,把受伤的我关在废旧的军用仓库里,是格斯特中尉把我救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我就饿死在里面了。”
    “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教我骑马和射击,破格把我提拔到了骑兵营,那种地方是那些所谓的高贵的子弟的专利,在那里我得到了良好的训练。”
    碧云看向他指尖所指着的那张照片,从整齐地一排几个正装骑马的士兵中,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年轻俊美,身姿格外挺拔,还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只是他的眼神和那些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们不同,显示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沉与阴郁。
    “为了报仇,更是为了争夺生存的权力,我把对方的头目杀了。我以为自己做的很干净利落,可是格斯特还是追查到了线索,”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他没有告发我,如果他那样作了,我将在帝国的监狱里面渡过余生。他怜悯我,把我降职到军用木器场去作苦工。我的头儿是一个粗鲁的酒鬼,粉尘和木屑每天呛到嗓子里,我的肩膀和手上也布满了茧子,我每日都在忍耐,但我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都干这个的,就像我在妓院里作酒保的时候一样,终于有一天,我的机会来了,集团司令到我们这里视察。”
    “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权力,”他挑起嘴角笑了,翻动着相册,指着一张照片给她看,“这是我的第一枚十字勋章。”
    “那个时候,你已经是上尉了。”她读着他的领章和军衔。
    “成功策划实施了那次暴动,让司令对我信任有加。”他冷笑了一声,“可是格斯特那个蠢货,我冒着被革职的危险把他从敌对者的名单上划去,可他偏偏坚持他的可笑正义,要揭发我的罪行,他到死也不明白,世界上无所谓黑白是非,只有胜利者才有说话的权力。”
    他感到她在自己怀里瑟缩了一下。他翻过那一页相册,一张他身着黑色的燕尾服的单人照片展现在眼前。
    “很少见你穿便衣礼服……”
    “这是张失败的照片。”他挑挑眉毛,似乎想要快速地翻过去。
    “让我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碧云从他手里夺过相册,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换上了长身的黑色礼服,只觉得照片上那个英俊的金发男人,没有丝毫军官的戾气,俊俏的身材和标志的五官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模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有几分认真地问到:“我记得听谁说过,你曾经要跟经营俱乐部的薇拉结婚。”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是的,我向薇拉求过婚。”
    “因为她救过你么?”她又不甘心地追问。
    “她的确救过我,但我并不是为了报答她才向她求婚的,”他略顿了顿说:“我祖母的亲信从奥地利带来口信,他告诉我,我是巴伐利亚的王族后代,祖母正在寻找我,我的父亲当年跟一个妓女厮混,丢尽了王室的脸,如今我长大了,要让我认祖归宗。”
    “你是为了报复你的祖母?”碧云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天鹅堡里的那张画像,夏洛蒂公主,她就是……”
    “没错,她是我的祖母,路德维希二世的恋人。在我的父亲死去之后,我的母亲无力抚养我,她把我交给我的养父,我无法原谅那个固执古板的老太婆的所作所为,当时我血气方刚,要烧了天鹅堡,毁灭她和路德维希二世所有的回忆……”
    “娶一个妓女为妻,让巴伐利亚王室蒙羞。”碧云接过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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