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帮我个忙吗?」叶树年将餐上完后,差不多已经接近他的下班时间了,他正想回厨房把后续的东西做最后整理与清洗时,袖子就这样被扯住,让叶树年不得不疑惑地停下脚步,回眸张望。
    而他只看见孙昱良困扰的表情。
    「呃,怎么了吗?」叶树年呆愣着问,因为他鲜少看见孙昱良这个表情。孙昱良则是抿紧了唇,看起来很困窘地背过身,指指他围裙后方原本该打成蝴蝶结的细布条此刻被扯成死结的样子,而且看起来还束得很紧,几乎都可以说是完全勒住孙昱良的腰际了,「这个……可以帮我拆开吗?」
    叶树年挑挑眉,有点惊讶,「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刚刚送餐的时候,一个弟弟说无论如何都要绑绑看围裙的带子,我就让他拆开重绑一次,怎么知道会被他弄成这样……」孙昱良一脸欲哭无泪,但因为背对着叶树年,所以叶树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语气里也听得出来,只是不自觉地笑了,「没想到你人也挺好的。」
    「我看起来为人很糟吗……」孙昱良听叶树年这么讲,真是乏力得连肩都挺不起来,微微垂下,叶树年从鼻息中逸出一丝笑,「没什么,只是总以为你是个冷淡的人。」
    语毕,叶树年伸手开始拆起那被绑得活像是要人拿剪刀来剪的死结,而孙昱良却只是淡淡地沉默了下来。
    孙昱良,叶树年在餐馆工作的同事,年纪与自己相同,皆是大四,但并不是同一所大学的人,平常交集也就仅止于工作上的互动。但他们真正交谈的次数却又很少,因为都只是动作上的提醒与互相帮忙,根本用不到什么开口的机会。
    再者,于叶树年的印象中,孙昱良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来上班时总是安安静静的,虽然很尽责地做好份内工作,可是总是面无表情,显得很冷淡,不好亲近。他连眼神也是清冷的,令人不敢贸然对上,更别说是搭话了,所以在餐馆里没见哪个同事与他特别要好。
    因此,他下班也同样是沉默地收拾好东西,然后默默走离。至多只会在离开店前会与其他同事点头致意,除此之外无他。
    于是也不能怪叶树年对于孙昱良今天的表现如此惊讶了,这大概算是他与孙昱良第一次正式的对话,也是第一次看孙昱良撇除一号表情外的其他情绪反应。
    可真有几分新奇。
    「好了,拆开了,我帮你重绑。」过了好一会,两人都没有说话,孙昱良只是感觉着叶树年拆着死结时不断地扯着带子,虽然不痛,但不免重心都会向后,几次都摇晃得差点站不稳,只能努力地抓住重心,等着叶树年解开死结。好不容易现在解开了,他被勒紧的腰腹部感到好受多了,叶树年也仅是再替他重新打上蝴蝶结,动作迅速地。
    「……谢谢。」一打好蝴蝶结,孙昱良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谢,只见叶树年嘿嘿一笑,「不会啦!」
    真的是个好人呢,孙昱良忍不住就这么想了。
    之后叶树年进厨房去了,孙昱良则是又默默收拾起客人刚用餐完的桌子,刚才的事情就像是梦一场。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的事并不是梦。
    夜里,房里冷得令叶树年裹紧了被子还嫌不足,侧卧着身的他被子里还抱着毯子,因为现在的他总觉得今夜显得特别清冷。
    明明眼皮如此沉重,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入睡,只能翻来覆去的地,觉得有些烦躁。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睡。
    「最近她过得怎么样?」
    叶树年愕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但怎么样?叶树年无语,他又怎么会知道她过得怎样呢?
    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乾脆哪天再找她一起出来聚聚吧?」
    聚?去哪里聚?
    天堂吗?叶树年不确定她在不在那里。
    「去他的狗屁天堂,我看连地狱都不在!」过往她总是带着不屑的表情这样说的,粗俗而毫无女孩子的气质与温柔,却也让人无从否认。叶树年觉得这样的她,即便知道有天堂,也是不会前往的吧。
    只不过这些话叶树年并没有说出来,仅仅是简单交代了她的永眠,她的永远离开。
    然后,他也看见了罗逸伦万分震惊的神情。
    万分震惊,而且充斥着无尽的哀伤。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下午,罗逸伦儘管一脸肃穆,却还是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几分不谅解。
    叶树年沉默了会,抬眸注视着罗逸伦,说:「你回台湾的两、三个礼拜前。她在育幼院做义工的时候,为了带跑到马路上捡球的小孩回来,结果被车撞到了,但急救无效,所以那天晚上就过世了。我也是在事后两、三天才知道的,那时候他们家人都希望这件事不要太张扬,所以丧礼办得很低调,只有她的一些亲戚和我跟几个她的朋友有过去。其实追思会那天原本也想打电话跟你说一声,但如果打过去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罗逸伦没有回话。
    「其实要不是你问起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叶树年坦白地说,毕竟这件事情距离他或他们的时间都还不算远,甚至可以说是很近,他这些天来也过得有点难熬。因为她的离去是叶树年活到现在为止,第一次遇上朋友离世的事情。
    叶树年没有想过会这么不真实,也没有想过会这么难过。
    「她发生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想过,我一直觉得她是会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更长寿的。」叶树年又说,他的脑海里则出现了那天,她的遗照高掛灵堂上的样子。任谁都无法去想像一个人的死,竟然是以这样的模式来呈现,照片就掛在那,仅代表已逝之人的身分,若没有人告诉大家她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辈子就这样,什么也不剩地结束了。
    那是一种悲哀。
    但丧礼对叶树年而言又是重要的一种仪式,如果没有这个仪式,是不是大家就不会知道这个人曾经活过?曾经存在过?
    所以丧礼是一种向世人最后一次证明自己活过的证据,向世人最后一次地道别,然后,就此消失于人世之间。
    叶树年觉得,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等他丧礼的那天,他会安静地看着所爱之人替自己摺纸莲花的模样。只是那人会哭吗?他不晓得。
    只是以此证明,他是真的活过的。
    可活得如何,就不得而知。
    也因为如此,当叶树年参加她丧礼之时,用手捻了香,看着她的相片,默默回想着曾与她相处过的点滴,仍是不自觉地流下泪水了。
    他还是觉得心很疼痛。
    「叶树年,你是白痴喔,连换个灯管也不会!」
    高二的时候,有一天上课上到一半,教室的灯突然闪烁起来,闪了整整一节课,搞得大家上个课上到眼睛痛。于是下课时就派了男生去总务处登记领取新的灯管回来,然后因为搬梯子回来的是叶树年,所以大家就让他去换灯管了。只是当时的叶树年总有些畏缩,爬上梯子后手抖个不停,害怕换不好,过程拖拖拉拉,眼见上课时间快到了,身为班长的她自然就出声了,而且还是暴吼出声,搞得叶树年吓得一愣,僵在梯子上。
    「真是,你是不是男人?给我滚下来,我换!」在她暴吼出声后,又这样补了一句,让一伙儿笑个不停,但叶树年本人可真是又受伤又羞窘,只得尷尬地爬下梯子,把灯管递给她。
    她没多想地一把接过,也不管今天她是穿着制服,就这样堪称是霸气地爬上高高的梯子,而她的裙子底下虽然有穿短裤,但是白皙的大腿还是若隐若现,搞得一眾还年轻气盛的男孩是不晓得把眼睛摆哪,女孩们则是直呼她太帅气了!
    没一会她就换好灯管了,速度快着,她下了梯子后还挥挥坏掉的灯管,得意地朝大家一笑,叶树年只是暗自在心底对她產生了一种无奈却又佩服的感觉。
    她则是又向自己看过来,咧开嘴爽朗地笑,叶树年也只能跟着无力地笑了。
    「欸欸,你下次来我家啦。」后来,她还跑过来拍拍叶树年的肩,莫名其妙就这样说了。
    「为什么?」叶树年摸不着头绪,只是呆呆地问。
    她看叶树年一脸傻样,开怀大笑,「教你换灯管啊!」
    这就是她──吴政萱,一个大喇喇,个性直接且外放的人。
    但这样的人可真是让叶树年常感到哭笑不得了。
    其实吴政萱和叶树年两个人是好朋友,但在班上同学的眼里,简直是个性天差地远的组合。若要形容,大概一个是急惊风,另一个就是慢郎中。所以他们两个会成为朋友让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是吴政萱会愿意跟叶树年这种做事步调缓慢,性格又温吞的人相处在一起,完全令人讶异。
    因为吴政萱办事的效率之快大概没有人能胜过她,只要有事情在身她一定二话不说,能以多快的速度完成,就以多快的速度完成。偏偏她搭上的是叶树年这种做事慢条斯理又凡事力求尽善尽美的人,因此常常发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情况。
    只不过,虽然常因为两人的个性与生活步调的不同而產生摩擦,但几乎未曾发生过争执,有时吴政萱真的生气了,叶树年也只是沉默地包容,过一会吴政萱就会自我调适好,又跑过来和叶树年聊天。叶树年总是体贴地不再提及刚才的事,因此,这样的相处之道是他们维持友谊的不二法门。
    但也因为互动亲密频繁,两人之间的曖昧传闻也不曾断过,吴政萱的从不解释,更是助长了所有他人臆测的急速萌发,进而使他们之间莫名虚构出更多引人遐思的关係。
    吴政萱不在意这种事,而叶树年则是不愿在意,因为打从他们当上朋友开始的那一刻起,就无形地互相约定,约定要当彼此的防护盾。
    遮挡住她爱女孩,而他爱男孩的事实。
    这是一个藏在他们让人看似曖昧的互动中,最想隐瞒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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