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地付了车钱,徐瑾泉下了计程车后快步走进饭店。
    今天天气特别冷,即使披了件黑色长大衣、围上围巾,他仍能感受到些许寒意。本想让徐清雨送自己一程,偏偏他系上有活动,因此作罢。正打算出门搭捷运,没想到公司此时来了一通电话,说是有编排上的问题要他过去解决。回趟公司再来这里,已是预定时间一个小时以后。
    向大厅的服务人员确认过后,徐瑾泉进了电梯按下楼层的电梯钮,看着那数着楼层的显示萤幕,他的一颗心也随着那渐渐增加的数字跳动得愈趋剧烈。他看过那出席名单了。看了不下几十次。每次都害怕那名单上的名字是不是自己太过期待而產生的幻觉,所以一再地确认。搓搓手,刚才分明还冻得发麻,现在却被汗浸得湿滑。紧张、恐惧、兴奋、感动。种种情绪在他心里不断飞舞,混乱得让他快喘不过气。
    紧张。若看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恐惧。他不想看见那双眼睛用陌生的视线看着他。
    兴奋。就快了,不再是停留在当年的那张照片,而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和自己一样走到了现在的面容。
    感动。过了十几年,他终于能再次见到,那默默佔据了他心中一大半位置,却狠心一走了之的人。
    他该用什么表情跟他打招呼?该用怎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又该用什么挑起两人之间的话题?于敬又会怎样回应他?会不会生疏的沉默?会不会冷漠地说着无伤大雅的话?还是会温柔地笑着听他说?
    徐瑾泉突然好想哭。
    原来岁月可以这么伤。伤得他都忘了当初是如何和于敬相处的。一切都变得好陌生,陌生得让他害怕,怕到他必须用理智克制自己不去按下向下的电梯钮。若是时间也能像电梯一样该有多好。如此,他只需按一个钮,就能回到当初两人无所不谈的时光。
    清亮地响了一声,电梯门旋即向两侧打开。徐瑾泉抬起头,正想走出电梯,却在见到门前不远处一个身穿全黑西装的身影时停住了脚步。
    是于敬。
    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眼前,徐瑾泉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方才还存在于脑海中的一切疑惑与惧怕此时都烟消云散。到底刚才还在考虑什么现在都不再重要。见到了于敬他才明白,所有思考、度量、权衡、猜疑、预想在于敬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剎那都变得毫无用处,就像他现在这般,失去了所有能力,无法动弹。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
    明明只是几层楼的距离,他却花了十几年才到达这里。
    于敬看着窗外,满天的乌云映在眼里,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先生,到囉。」也不晓得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司机这样对他说道,于敬才回过神。他付了钱,一下车便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身影朝着同样的目的地走去,本来想进了饭店再打招呼,却没想到那两人也看到了自己,朝他用力地挥着手。
    「于敬!于敬!」那短发女子扯开嗓门叫着他的名字,于敬一眼就认出她是梁晓月,身旁站着的男人便是许良昇。只见她穿了件米白色大衣,里头是件酒红色的洋装,许久不见倒是成熟不少。踩着高跟,梁晓月拉着许良昇走到他面前,也不顾老公就在旁边,一伸手就把他揽入怀中。「好久不见!想死我了!」有些尷尬,于敬先是看了看许良昇的脸色,见他也是同样的开心,才把手放在了梁晓月的背上。
    「好久不见。」
    放开于敬,梁晓月开心的表情没保持多久便被怒气取而代之。「你这傢伙怎么一去美国就去这么久!还都不主动跟我们联络!」说着一个粉拳便往于敬身上招呼。「也不知道我们多担心、多想你!薄情的傢伙!」明明字里行间都是怨懟,梁晓月的眼中却不自主地泛了泪花。
    在于敬记忆中,梁晓月可不是这么感性的人。若不是年纪真大了,便是自己真如她所说地般薄情吧,于敬想。「抱歉…」见梁晓月如此难过,于敬说道,正想再多安慰她,一旁的许良昇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不要紧,这不是又见到了吗?先进去再聊吧。」都快忘了自己是身处在饭店门口的大街上,于敬和梁晓月相视后訕訕一笑,三人便进了饭店。
    他们是第一个到的。负责同学会的梁晓月早在前几天便打理好一切,今日来看没什么问题,似乎放松了不少。许良昇和于敬在梁晓月向饭店人员交代事情的时候便站在一旁,聊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
    于敬虽然知道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但在听许良昇说着他与梁晓月交往到结婚的过程后,却惊觉原来自己错过了这么多。许良昇和梁晓月在同时考上某所南部大学的建筑系后便越来越熟,之后日久生情便开始交往,这两年才结的婚。他还记得那时收到两人结婚的消息时有多么震惊。印象中没什么交集的两个人竟然在这十几年间变得如此亲密,实在是件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消化的事情。
    没过多久,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出现,跟他们每个人寒暄了一下,于敬便拿着酒杯坐到会场少数存在的沙发上。整个同学会是採用一种鸡尾酒晚会的形式,每个出席者都必须着正式服装,大概也只有这个班才举办得了这样的聚会。他理理深灰色的领带,突地觉得有些不自在。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已然陌生,有些人他甚至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看着在人群中有说有笑的许氏夫妇,于敬对今天自己为何身处于此有些惘然。
    是为了见徐瑾泉吗?他自己也不清楚。想见还是不想见,他心里是连个底都没有的。这几天,他不是没有为这次的再会而烦恼过,更甚者,他连觉都睡不好。千头万绪在脑中不断盘旋,又怎睡得着?
    但烦恼又有何用。
    当年的他并非没有得到答案。即使再如何残酷无情,也是一个了断。如今再见面,只不过又回到他原本该有的位置。他只怨当时的自己太过天真,贪妄着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想通了。
    无论今日见到彼此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也不过就是两条终会擦身而过的道路。如此而已。
    晃晃酒杯,多亏昨天和杨绍宇小酌了一番,昨晚是他这一个礼拜觉睡得最好的一次,他想。
    想起杨绍宇,他环视下会场却没见到他人。正想着他大概是迟到了,就见他披了件附着同色皮毛装饰的深咖啡色双排扣大衣用睥睨眾生的表情走秀般进了会场。还真是作秀作惯了。就算本人没法听见,于敬还是想腹诽一番。只见杨绍宇一进场,一些女同学便围了上去,倒是和高中时没两样。虽说于敬和杨绍宇私底下交情匪浅,檯面上两人仍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也并非刻意为之,只是默契如此。
    兴许是看到了他,杨绍宇朝于敬点点头当做打了招呼,于敬也举起酒杯回应了下,便不再往他那方向看去。
    过了一会儿,吕文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许久不见,他倒是变得帅气些,也或许是西装的关係,以前的那种孩子气少了许多,但笑起来时的两个酒窝又让他看上去年轻几岁。他一来先是和许良昇讲了些话,拿点吃的,尔后便走到于敬面前跟他打招呼。两人坐在沙发上叙着旧,因为大学时读的科系一样,聊起来倒是讲些產业界和技术层面现况较多。
    几杯黄汤下肚,于敬虽没醉,却也不如刚来时清醒,中间吕文蕴什么时候走的他也迷迷糊糊记不清。觉得自己喝多了,脑袋晕晕忽忽,于敬起身便往外面走去,想去厕所洗把脸醒醒酒。刚出门口没几步,正对面的电梯清亮地响了一声。下意识地,于敬朝那儿看了过去。
    只那一眼,便是再也移不开。
    徐瑾泉…
    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惊得脑袋一片空白,原本便晕得脚步浮虚的于敬一个踉蹌,眼见就要撞到一旁的摆设,眼前一黑,却转而闯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没事吧。」抬起头,只见徐瑾泉也在看着他。还是那张他记忆中的脸孔。微微上挑的细长双眼、高挺的鼻樑、不笑时看上去便有些严肃的表情,依旧是那张不知反覆描绘了多少次的面容,沉稳许多,却少了温暖和光采。
    这是怎么了?看着徐瑾泉,于敬不禁想。难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记忆中的徐瑾泉总像是冬日中的太阳般,温暖人心,眼前的他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像被层纱蒙蔽了般,看不真切。儘管心里有百般疑惑,于敬并未说什么,道声谢,站稳后便从徐瑾泉怀里离开,并没见到此时徐瑾泉眼里的动摇。
    「好久不见。」看着徐瑾泉,于敬说。「明明这么久没见,还让你看到这副样子,真是…」低着头笑道,他从未想过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再会,语气难掩无奈。
    「没什么…」徐瑾泉轻声道,手仍稳稳地扶着他。
    在他眼中,是否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堪呢?于敬想。明明想让他见到自己好的一面,现下却是如此狼狈。于敬小心地从徐瑾泉的搀扶下挣脱,「我先去厕所,你进去吧,大家都在。」说完,便欲转身离去,但步伐还没踏出,手却先被徐瑾泉拽住。「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
    「我陪你去。」
    见徐瑾泉说得坚定,于敬也不好再拒,只好任他跟在自己后头。徐瑾泉虽跟着,却没进厕所,倒是让于敬暗暗松了口气。他看着镜中的倒影,对自己目前为止都这般平静的心情感到不可思议,与其说是冷静,更准确地来说是毫无真实感。原本以为会更为慌乱,此刻却是一种近乎茫然的状态。他不是没设想过千百种相遇后的状态,却从未想过再会后又该如何是好,那一瞬的震惊来得太过仓促短暂,馀下的容不得他慢慢推敲。于敬轻靠着墙,迟迟没移动脚步,他望着镜子,却是不想出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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