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了口气,徐清雨搓热双手,摀上冻得发麻的脸颊,想藉此袪袪寒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教师宿舍门口等了多久,只晓得这夜晚冻得他身体发冷,心却是热的。
    系上活动一结束,班上几伙人便出去吃庆功宴,徐清雨在热炒店里多喝了几杯,酒酣耳热之际,却想起了于敬。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他不禁幻想起徐瑾泉和于敬俩人身穿华服在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的模样,却是怎么也勾勒不出于敬微醺巧笑的面庞。又是一个自己无从得知的世界。
    他从未如此喜欢上一个人,也从未感到如此挫折。无论怎么开导自己,一想到那张照片,徐清雨便无法抑制自己的嫉妒。他嫉妒徐瑾泉拥有那些自己如何也无法得到的、和于敬的曾经;嫉妒他轻易的便能和于敬拉近距离,不若自己想方设法后却只为那小小的一步而独自欣喜若狂。
    但他同时也为徐瑾泉感到悲哀。
    正如徐瑾泉了解他,他同样也对他瞭若指掌。蒋允欣的存在便是徐瑾泉的脚镣,拌住了他接近于敬的每一步,也将他困在了名为世俗的牢笼里。正因为徐瑾泉是他的哥哥,他才能如此肯定地说,他是无法摆脱墨守成规的生活的。徐瑾泉太过胆小了。从他高中时的踌躇不前和那张不知藏了几年的照片就知道,徐瑾泉是不会有胆和于敬告白的。就算坦白了,就算于敬接受了他,徐清雨能断言,最后徐瑾泉仍会回到他那世俗的壳里,躲在自己为自己造的壁垒中,舔舐自己给自己添的伤口。
    于是,他决定,为了所有人着想,或许于敬和他在一起才是对的。这是不是酒精作祟造成的影响判断他不清楚,徐清雨只知道如果是他,他会不顾一切地呵护于敬,保护他、宠爱他,超越性别和年龄,即使承受再多的风风雨雨也在所不惜。反正他从来也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看法。思及此,徐清雨心头一热,便丢下了其他系学会成员,不顾系学会会长的身分,更把学生的框架拋诸脑后,驱车前往于敬住的教师宿舍,一待就是到这深更夜半。
    连于敬回来了没都不晓得,徐清雨就只是傻站在那儿,心想若能见着于敬一面也是幸运。好险深夜里出入宿舍的人不多,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在外徘徊的男人,要不早被人通报了。看了看手机屏幕,已是深夜十一点鐘。徐清雨拢了拢外套,夜里湿气颇重,让本就寒冷的天又更冷了,原先的酒意已退,那寒风渗进衣衫里,冻得他浑身打颤,徐清雨却乐此不疲。
    看啊,他心想,我就是能为老师做到这种地步,哥你行吗?就只是这样傻傻地等着一个从未相约的人,徐清雨却也能自我满足,疯狂到如此地步,他怎能不认为自己爱于敬胜过徐瑾泉呢。思忖着天什么时候亮,徐清雨望向天空,心想乾脆就这样等到天亮,怎么也会在于敬出门上班时撞上。
    这时,一辆计程车驶进了宿舍大门,停在于敬宿舍大楼的门口,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从大楼中走出,尔后直接上了计程车。即使只有一剎那,昏暗街灯下,徐清雨仍一眼便认出那人影。
    哥…他怎么会在这里?
    目送那辆计程车缓缓驶出宿舍大门,就在车子经过他身旁时,他再度证实了那人的确就是徐瑾泉。一想到这样深的夜里,徐瑾泉和于敬两人独处一室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徐清雨便一阵焦躁不安。他犹疑了一下,却终究是敌不过内心的惴惴不安和酒精为他壮得肥大的胆,于是,他走到大楼前,回想了会儿便按下一户人家的门铃。
    他走了。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于敬看着杯中那剩了一半的酒,心想。
    都结束了。
    这样就好。
    这样对谁都好。
    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现在自己会感到这么无力,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被无情地抽离,在徐瑾泉踏出大门的那一剎那和他一起离开了身体,再也回不来。他低头看向掌心,只见一排透着血红的月牙印深深地刻在两手手心上。
    原来还剩了一点。看着那排印子上渗着的血珠,于敬自嘲地笑了笑,却不觉得疼。他轻轻地摸上了左手掌心上的印子,浅浅的血痕便顺着手指抚过的轨跡在掌心上晕染开来,如一朵红色的莲花般,贪婪地吸食着这白色大地上所剩无几的养分,自顾自地,开得艷丽嚣张。将双掌上的血珠净数抹去,于敬瘫坐在沙发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徐瑾泉那杯没喝完的酒发呆。
    杯缘上因为饮啜而留下的印子还在,人却已然离去。
    深深地看了那块印子一眼,于敬坐了起来,拿起酒杯,就这么就着那块印子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那杯上早已没了任何温度。贴上唇瓣的那一瞬间,能感受到的只有玻璃的冷硬,丝毫没有人的气息。
    于敬突然想起了秋天时高三教室外的红枫叶。
    这是只属于他的记忆。
    吹入教室的秋风微凉,捲着白色窗帘,抚上了他的面颊,却消不去他脸上的热度。徐瑾泉趴在书桌上的侧脸、凌乱的发丝以及红润的双唇像是个漩涡,而他,就如丢失了船桨的船夫,无法自主地,任由海流将他捲入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涡流中,直至汪洋深处。
    这是只属于他的祕密。
    一丛丛地红枫叶,如火般在窗外燃烧着,灼伤了他的双眼,也在他唇上烙印下无法忘却的炙热。那热度至今仍刻在他心头,伴他度过了无数个陷入回忆后寂寞难耐的漫漫长夜。
    红酒的苦涩在口中渐渐蔓延,和着唾液,侵蚀了他的心。
    他突然好后悔。
    早知道会如此痛苦,他根本就不该让他上楼,不该让他对自己有任何虚妄的期待。
    他根本不该见他。
    一旦见了,又该如何割捨。
    杨绍宇说的没错,若早已知道放不下,又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明明知道,却当做不知道;明明知道,却故意为之。卑鄙地、狡诈地想要从徐瑾泉的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在最后懦弱而胆小地逃避。他明白徐瑾泉若说了出口会失去什么,他明白这条路的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明白的太多,多到无法让徐瑾泉也承受。
    他捨不得,也要不起。
    这份爱若只会让他们痛苦,那么他寧愿现在就亲手扼杀它,即使要自己独自承担这剜肉蚀骨般的痛楚。或许他早该这样做。若当年他懂得就此罢手,或许今日便会轻松许多。是他的依恋造就了今日这个局面。只能怪他自己。
    瓶中所剩无几的酒不知不觉已喝尽,握在于敬手中的酒杯仍是徐瑾泉用的那只。看着空酒瓶,于敬突觉一阵心慌。
    他得继续喝才行。若不然,他便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握着那只杯子。于敬站起身,心里只想着要去厨房拿酒,门铃此时却突然作响起来。于敬望向监视器,心不自觉地揪了起来,脑袋空白了会儿,才一个激灵地赶紧跑上前按下显示钮。屏幕一开,只见一个穿着休间服的男人站在门口对着监视器挥手,似乎有些侷促,但于敬丝毫没注意到那人长什么模样,何况是那人的神情。
    不是他。
    失落之馀,有些鼻酸。原来抱有期待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多么可笑,他心想。按下了开门钮,他不在乎来的人究竟是谁,只希望赶快打发人家走。不到一会儿,家门便传来了敲门声。于敬走上前去开门,映入眼帘的人却是徐清雨。
    「老师。」徐清雨叫道,表情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
    于敬从惊讶中缓了缓神,心里虽疑惑他为何会在这里,脸上却也没表现出来。「清雨?」握着门把,于敬看着徐清雨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仔细一瞧,徐清雨看上去虽然有些疲惫,那双深邃的大眼却是无比清醒。他并没回答于敬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眼中满溢着的情感让于敬有些紧张。
    「老师…能先让我进去吗?」一阵沉默后徐清雨问,语气让人难以拒绝。于敬迟疑了下,在看到徐清雨似是因为寒冷而泛白的面颊和那一脸的无辜后,内心叹了口气,便默默地侧过身让徐清雨进了家门。「清雨,系上活动刚刚才结束吗?怎么…」转身关门问,于敬突然觉得一片黑影笼罩在自己面前,回头一看,却是徐清雨将自己困在了他与冰冷的铁门之间。「老师…」从他贴近的呼吸中,于敬闻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酒气,「我想你。」
    虽然察觉到徐清雨的心意,面对突如其来的曖昧言语,于敬仍是浑身僵硬。尷尬地看向徐清雨,那满眼的沉醉让他有如芒刺在背,彼此交错的吐息皆挟带着酒精的气味,让他不禁微微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徐清雨稍稍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却仍将于敬圈在他手臂间。
    「老师,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是…我喜欢你。」他说。
    看着徐清雨,或许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吃惊,于敬突然想。因为就在徐清雨认真的告白后,那年轻俊逸的脸上多了几分自嘲。「原来…老师早就知道了。」没有否认,于敬虽看着徐清雨,却难掩心虚。「这是我被拒绝的意思吗?」
    「…我很高兴,但我是男的,还是你的老师,这、」
    「除了这些呢?」没等于敬说完,徐清雨急切地问。「除去性别和身分,老师你对我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吗?」看着他质问时的表情,于敬不禁想到那个不久前还在这里抓着自己肩膀不放的人。
    那个带走了他全部血肉,只留给他现在这副空壳的人。
    以前就这么觉得,徐清雨和他很像。并非长相上的相似,而是眉眼间的神韵、说话的方式、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当年的徐瑾泉如出一辙。实在太像了。这样想着,于敬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徐清雨的脸颊,手指描绘着那双浓眉大眼,满眼的依恋。
    他何曾这样碰过徐瑾泉。
    若两人如此相似,那肌肤的触感和热度是不是也和他一样?那指尖碰触的瞬间传来的颤抖和抚过面前的微弱吐息是否也和他相同?于敬不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眼前的徐清雨突然变得朦胧模糊,接着只感觉到脸颊上一阵湿凉。
    「老师…」徐清雨一手抓住于敬摸上他脸颊的手,另一手则抚上了他的面颊,拭掉那停在颊边的泪珠,交缠的手像彼此相互交颈的水鸟般,安寧且温柔。徐清雨的那一声轻唤却如一阵响雷打醒了于敬,触电般,他赶紧想把被握住的手抽回,却徒劳无功。
    有些紧张地望向徐清雨,于敬一见他依旧定定地看着自己便感到又是尷尬又是羞愧,连忙转开了视线,但即使如此,他仍能感受到徐清雨热切的目光和侧脸渐渐上升的热度。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了时,徐清雨冷不防地抱住了他,沉重而深沉的呼吸喷洒在颈间惹得他感到那热度延伸至全身,属于年轻人的、青春而爽朗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他一阵晕眩。
    「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在徐清雨怀中听着他这样问道,于敬不知该如何回答。「就算你心中有别人…」只听见徐清雨在他耳畔说道,「就算老师忘不了那个人也没关係…我不在乎。只要老师能和我在一起,我都不在乎。」
    于敬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臂膀正微微颤抖着。他在说谎。都抖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在乎,于敬心想,却又不禁有些想哭。该是怎样的一份爱才能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说出这样的谎。他轻叹了口气,「清雨…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话才刚落下,于敬便感到那臂膀又是一颤。「何必这样执迷不悟?」
    「老师才是。」徐清雨将脸埋入了他颈窝,于敬也没阻止他,只听他闷闷地回应道。「如果老师说我执迷不悟,那么老师自己应该先以身作则。至于更好的人,那是不会再有了。」听见他这样说,于敬无奈地笑了笑。「男人和男人又如何,老师和学生又如何,我喜欢老师,这一点就足够了。」徐清雨继续说道。「如果老师怀疑,要我说千遍万遍都可以,只要老师不要拿这些当做拒绝我的理由。请允许我陪在老师的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于敬觉得肩膀上有些湿润。他不得不承认,徐清雨所说的是他一直以来都想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的。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无所畏惧。这是他和徐瑾泉都没能做到的,而徐清雨却办到了。或许是他们缺少了那样的衝劲和勇气,也多了太多无谓的恐惧,使得他们在爱情面前变得卑微,任何念想都是一种奢望。
    如今徐清雨给了他这般真挚的爱,他又何苦去贪妄那些他不敢要也要不起的呢?
    摸着徐清雨微微发颤的背脊,于敬轻轻地抬起了徐清雨的脸庞,温柔地吻去了他凝在眼角的泪滴,却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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