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的初恋发生在大学一年级的夏天。
    s大组织暑期实践的要求是,团队里要有一定的学科跨度与年级跨度。
    包括谢萌在内几个学生会大佬的保研指标还没确定,需要装模作样地留在图书馆自习准备考研,而那个经常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白牙的学长彼时已拿到法学院史上最强lsat成绩,正在申请美国的jd。于是带领文艺部的晚辈参加社会实践的任务,理所当然地交给了他。
    一边是品学兼优的明星学长,另一边是文艺部的“六朵金花”,阴盛阳衰的人员结构没有带来众星捧月的效果,却让从来斯文帅气的学长被聒噪得灰头土脸、苦不堪言。
    那年社会实践的内容是调查s市老城区的社会保险状况,江雪和另外五个姐妹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尚不会为担心晒黑而涂防晒霜,更不用为避免补妆而不敢流汗——她们开始在阡陌纵横的里弄街巷中探险,从老房子背后露出一张脸的夏日艳阳,是年少青春最明媚的点缀。
    带队的学长往往话没说完,丫头们就已经飞得不见踪影。那时候手机还是高端消费品,大学生们不可能人手一台,s大法学院的高材生无奈沦为流动的寻人启事,跟老母鸡似的到处抱仔儿——“江雪,你们去哪儿了?”
    听得他温润的声音在弄堂中响彻回荡后,几个女生躲在不知名老房子的黑黑楼梯间里闷声坏笑,再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跑下去,或者作鸟兽散去四方,或者站在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下,含着雪糕一边解暑一边聊天。
    有人挑事地问,“干嘛每次学长都是叫江雪,不叫其他人?”大家起哄,让她坦白从宽。
    江雪那时候傻傻的,也不知道原因,只好老实交代,“学长去年和我搭班做过迎新晚会的主持人,可能还有些印象吧!”想了想补充说,“之后他便去准备出国考试的事情了,没怎么参加过部里的活动,大概不太认人。”
    “切~”听众对她的解释嗤之以鼻,“社会实践组队那天,谢萌学姐封他为咱们娘子军的‘党代表’,凭什么不认识?”
    江雪又摸着脑袋寻思片刻,也觉得没有道理,只感到有好事者的手幽幽地抚上了她的脑袋,叹声道:“女大不中留啊!”
    然后就听得镂空雕花的矮铁门后传来阵阵扭打惨叫声……
    待到夕阳西下,看到奔走得汗流浃背,毫无风度可言的学长懊恼地站在街口等她们,几个人又是一番开怀大笑。
    夏天的日照时间很长,在光影交错的弄堂中走过,江雪偶尔会产生时空的幻觉,仿佛这无忧无虑的暑假永远不会结束,斯文爱笑的学长也永远会在街口耐心等待。
    歌里唱,“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现在回想起来,少时的我们也许都渴望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沿途的风景。
    社会实践的调查任务结束那天,六朵金花良心发现,决定合伙请“党代表”吃顿饭,慰劳他一夏天的辛勤“放牧”。
    那时她们甚至还不会喝酒,倒是齐心协力地用果汁把学长灌醉了。看着他闷红的脸颊,还有细边眼镜后蹙起的眉毛,江雪第一次体味到心疼的感觉。
    回过神,学长还是好脾气地笑笑,“丫头们,我真不能再喝了!”
    气势汹汹的“娘子军”终于放下酒瓶,对了个眼神儿就开始逼供:“不喝酒也行,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当时这个游戏才刚刚开始流行,无论是知道他人的糗事还是逼着他人做糗事,都是一种格外活跃气氛的娱乐。
    轮到学长挑的时候,面皮薄的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真心话”。
    文艺部出了名的“毒蛇天后”美目微眯,沉吟片刻提了个众人叫绝、学长发呆的问题:“我们这群人中,你对谁最有好感?”
    听到她言毕,江雪的心头一颤,见众人热闹地起哄,不敢泄露那一点点不知名的念想,于是也装出一副害人到底的模样,兴冲冲地扭头问道,“好问题好问题,学长快说!”
    环视周围灼灼的目光,“党代表”低头取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一遍,随即抬首问道:“你们真的想知道?”
    “六朵金花”有些愣住,毕竟听答案也要考验听众的自尊心。不过大家很快抵制住了“党代表”的思想攻势,“快说快说,别转移话题!”
    江雪有点心虚地随着众人附和,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也想知道吗?”温润的声音冲她飘过来。
    顾忌了一下周围的杀人目光,下意识地点点头,“学长,让你说就说呗。”
    “我最喜欢的人,”他举手戴上眼镜,“是江雪。”
    一阵鬼哭狼嚎声响彻大排档的上空,她只觉得心突突跳得比之前更快了,某些从未奢望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脑海——“真的吗?”“是不是仅限这群人?”“为什么呢?”那一夜也没有心思再吃下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假期,实践团队中大部分人都各自回家去了,只留下几个家住s城的在学校写报告。学长的家在新疆,来回火车要坐上个把礼拜,再加上要准备出国的申请材料,于是也没有走,抽空指导一下她们。
    那天晚上去图书馆查资料,出来的时候遇见学长,昏暗的路灯下只见那口白牙明亮亮地晃着她的眼睛,一不留神把手里的书本全撂地上了。
    慌慌张张地低头捡拾,只见修长有力的一双手伸过来抚在了她捡书的那只手上,登时一阵热血上头,心中万响礼炮齐鸣,从手到脚都跟过了电似的酥麻,“对,对不起!”声音无力得跟脚步一样摇晃。
    那双惹祸的手顺势扶了扶她的肩膀,“江雪,你没事吧?”柔和的体温从接触的一点,隔着衣料渗透过她的皮肤、血肉,直达深处最热切的那一处跳动。
    “江雪?”亲柔温润嗓音中掩饰不住的关心,终于将她的意识推出了理智的悬崖,咳咳颤颤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蹦出来,“学长,我,我喜欢你!”
    抬起头,只觉得紧张得都快哭了出来,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晚风吹过耳边,如樱花拂面。
    学长没有说话,颔首吻上了她抖动的双唇。
    后来江雪经常反省自己的不稳重,又或者,肆意张狂就是年轻的专利?
    如梦似幻的初吻之后,学长弯腰拾起书,送她回去寝室。没有牵手,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给了一个笑脸。
    那一晚,江雪的梦中满是明晃晃的白牙,连带着她自己的嘴也闭不拢了。有人说,不沉稳的表现之一,就是把七情六欲都挂在脸上,她事后想起来深以为然。可即便把她再放到当初,可能还是会一样地傻笑出神吧,毕竟,是那样幸福的一件事。
    第二天早上,室友终于忍不住询问原因,那时候她还以为幸福就是要让人看到的,没有试着隐瞒,又一次热血冲脑地把“恋爱关系”公之于众。
    于是以她们的寝室楼为圆心,s大留校或者回家的学生中都开始风传“惊天号外”——大一小女生搞定了法学院的第一号才子!
    当天上午在图书馆遇到复习考研的谢萌,她笑盈盈地问:“江雪啊,听说你们‘党代表’谈恋爱了?”
    尚在幸福感中飘荡的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学姐,你咋知道的?”
    “我还听说你们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江雪的表情有点抽搐,“谁,谁说的?”原想留着悄悄回味,来不及、也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的回忆!
    “呵呵,”学生会主席笑得人畜无害,“你猜呢?”
    傻傻地站在错身而过的谢萌身后,江雪分不清心中那复杂的感受。只是明白委屈得一分钟都不愿多等,来不及拿书包,便一路飞奔去到学长的宿舍,站在楼下抖着手给他寝室挂电话。
    一声,两声,长长的蜂鸣如凌迟一般切割着她的神经。
    “喂,哪位?”
    依然是那么温润熟悉的声音,她再也绷不住,眼泪“哗”地一下便流了出来:“学长,是我,我在你寝室楼下。”
    那一头没有讲话,知了声声的夏日虫鸣中,江雪清晰地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我下来接你,等等。”
    登记、签字,跟着学长经过长长的楼道,走进他独居的寝室——干净、整洁,一如他给人的感觉般亲切。
    然而,为什么此刻的他再也看不出从前那般的自然与随意?
    江雪止不住脸上的泪水,就那样傻傻地坐在他面前哭。学长也没有讲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对面,时不时递上一张面纸。
    那或许是记忆中最凄惨的一次哭泣,漫长得仿若没有开头和结尾,只有无尽的脆弱与恐惧。
    直到哭得气息都不在连贯,江雪才有勇气抬头看向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学,学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即刻涌上的泪水又一次弥漫双眼,不断用力,却很难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挚爱的温润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出将她心敲碎的话——“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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