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轩,你多虑了。”江雪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我怎么样不是重点,现在有麻烦的是彭然,”定定地看着他,希望足够表明自己的认真,她缓缓地继续道,“你愿意帮我们吗?”
    仿佛听到什么荒诞的笑话,陈子轩无奈的扯扯嘴角,“你以为我大半夜干嘛去机场?不管你信不信,姐,我之前完全不知情。”笑意没能弥散到那清淡的眸子里,他舔舔唇瓣继续,“王律师原来的助手是我师兄,拿到了伦敦政经的offer,临出国前向所里推荐的我,否则实习生绝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大的案子。”
    “我看王启新挺赏识你的。”江雪犹豫片刻,不置可否道。
    “男人可以不帅,可以没有钱,却不能没有认真的态度。”一丝凌乱的发线垂落在他的眸间,带着些许寂寥的味道,“不管王启新和晋海所是做什么营生,我以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
    “原本安排王启新来给曹叔叔辩护吗?”彭然就着酒店的大白浴巾擦着脑袋,连带着表情也藏在了他湿濡濡的头发之后,声音听起来带着过度紧绷之后特有的轻松,让人琢磨不透。
    “省里面特别关照的,晋海所和他们有长期的合作关系,这次的案子双方都很重视。”陈子轩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刻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如果方便的话,”彭然靠着江雪身边坐下,将半湿的浴巾搭载她手上,看似随意的动作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亲昵,“能不能透露一下案由?或者说曹风杉贪腐案的主要事实?”
    “表面上的原因是程文东一案牵涉出来的违法批地,违背了中央坚守18亿亩耕地红线的政策,省纪委就当典型给报了。”陈子轩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说道,仿佛根本没有理会彭然的意思,同时却明白无误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实际上的原因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肯定跟之前s钢铁公司的海外并购案有关。”
    钢铁产业的整体产业链约占中国gdp总值的8.8%,行业上下游关联产业之多,尤以房地产和汽车行业为盛,各大钢铁厂对铁矿石需求持续猛增,导致矿业公司也慢慢成为了海外并购的热点。在江雪的记忆里,s钢铁公司的一系列大动作在去年确是沸沸扬扬了一阵。
    “那起并购最后是失败了吧?”彭然似乎也有些印象,沉吟片刻后继续问道。
    江雪虽然不太明白这起纯商业事件和凉山城的曹风杉有何干系,但还是记起了当时看过的一些官方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失败的原因是a国方面认为收购出价过低。”
    “能说得口的理由绝不会是真正的原因,”陈子轩的语气很是笃定,从走进房间之后,第一次正视着彭然,“你父亲在任时,凉山汽车工业集团下属的投资公司就提出过针对at矿业的收购企划,不过在凉山市的国资委那一层就被否决了,所以转做了私募基金项目。”轻轻的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弧度,他继续道,“这个基金的规模和运作,恐怕没人比彭公子更清楚了吧?”
    彭然的表情很平静,愣了大概那么一两秒钟,便扭头就着江雪手里的毛巾继续捋头发。空气里的沉默很压抑,让整个房间都顿时尴尬起来。
    “时候不早了,子轩,你不是说要回事务所查资料的吗?顺路送我回家吧。”江雪尽量自然地站起身,低头轻轻地揉了揉彭然湿濡濡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该休息了,奔波一天,都挺辛苦的。”
    陈子轩仿佛早就料到了彭然的反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那今天就先告辞了,”转身拾起江雪放在门边的行李,“姐,我先去楼下找出租车。”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抚在彭然头上的那只手被他隔着毛巾紧紧握着,江雪轻声安慰道,“我待会在路上跟子轩谈谈,别多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明早给你带早点过来,好吗?”
    他的脊背完全松弛下来,头也深埋在胸前,闷闷出声,“好的”,轻轻的松开手,抬头用那深墨色的眼睛望着她,“我等你。”
    江雪怀疑自己有一刻几乎要溺毙在那泓如井水般沉静的眼眸中,久久才俯身烙了一个吻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不再言语地离开了。
    旅馆大厅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缤纷的都市霓虹沉默地闪耀,勾勒出落地窗前那些许寥落的背影,撤掉领带的衬衫衣领再也没有丝毫干练的味道,似乎只差那最后一根稻草,全身全心的疲惫便会将他彻底淹没。
    听到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陈子轩回过头来勾起一抹勉强的微笑,“姐。”
    挡下他叫出租车的那只手,江雪抽出行李箱上的拉杆,“一站路不到的距离,你陪我走回家吧。”
    陈子轩没说什么,任由她挽着自己,就这么走进灯火阑珊。
    “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私募基金,”走出motel的大门,深夜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江雪很干脆地开口,“跟s钢铁公司并购at矿业有关系吗?”
    “按照我看到的那份投资企划,在当年铁矿行业整体低迷时进行收购,at矿业的核心利润部门早已有中方入股,尽管投资金额不大,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完全可以成为这次s钢铁公司并购成败的关键。”
    江雪思考了片刻这其中的逻辑关系,继续问道,“曹风杉远在凉山,你凭什么笃定他的被捕会和一年前的并购失败有关?”
    轻微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姐,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怎么对政治这么不敏感。”
    “有什么应该留意的政治动向被我忽略了?”江雪有些熟悉他得意的语气,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喜欢讨论学术问题的那个学弟,总是热衷于从细节着手,推导出有利于己方观点的结论。很多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意见确实很有参考价值。
    “如果你够敏感,就会留意到去年并购谈判最激烈的时候,审计署先后三次派工作组进驻凉山城,每次的消息还全都正大光明地登在党报上,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陈子轩那会儿只觉得奇怪,直到曹风杉事发后,才急忙去查阅当时的材料,确定了彼此间的因果关系,“凉山汽车工业集团的常规审计早已结束,这样紧急的公开行动,除非确实想查出点什么来外,不然就是要给相关人员施压,毕竟当年的投资计划在国资委这边是有备案的,否则省政府不可能凑巧地在这个时候进行资源整合。”
    江雪紧紧地咬着嘴唇,如果陈子轩说的消息当真存在,那这次针对曹风杉的“反腐倡廉”确有可能就是s钢铁公司并购案的“有感而发”,只是,心下的另一个疑问也越来越明显,“既然彭然父亲在世时这个投资计划就已经被否定了,你又凭什么知道它会被转作私募基金项目?”
    “客观地说,彭家佑在商业上确实很有一套,就算不靠李家也肯定能干出点大事,”陈子轩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发自心底的钦佩,“汽车生产离不开优质钢材,但大部份国产铁矿石的品位都很低,所以作为钢铁行业最重要的下游关联产业,即便是考虑到分散价格风险和稳定原材料供应,收购at矿业公司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投资项目。他当年坚持,即便国资委不同意动用集团资金,也要尽力为凉山汽车工业日后的发展留条路。我妈临死前就一直在忙这件事,所以多少有点印象。”
    一阵夜风袭来,江雪不知该怎样接话,只是瑟缩着靠身旁的人又紧了些。
    “据我所知,这个私募基金的具体运作由彭家佑亲自负责,除了他自己所占的相当一部分份额外,其他主要的资金来源也是李、曹两家人,”陈子轩很平静地继续道。
    “这算得上是凉山城私人资本最大规模的一次主动出击了吧。”江雪下意识地呢喃。
    “的确可以这么说,”男声清亮地应和着她,“彭家佑当时也为这个项目狠下了番功夫,所以对基金的盈利能力还是应该有信心。”
    言谈间,两人已经走到居民楼下,昏黄的灯光铺撒在暗青色的水泥地面上,伴随着夜风中颤动的梧桐树叶,显得格外无力。江雪把一直被他挽着的手抽了回来,放入自己的上衣口袋,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彭家佑死后,这个基金又该由谁来运作呢?”
    “姐,你的逻辑有问题,”陈子轩低头看着她,淡色的眸子里泛着莹莹的光,猛然让江雪想起了两人多年前在s大再次重逢时的那个夜晚,“应该这么说,之后基金由谁来运作,彭家佑才会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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