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就真的回来了,以一副我几乎认不出的模样回来。
    时间一过九点,酒客仍稀稀落落,音乐还是敷衍了事,噢不,是慵懒舒缓的bossanova,一个身着电单车夹克的男人便迫不及待边除夹克边走进来。那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的任务性十足,一剎那我联想到了从前留学时所见,午夜骑着车四处衝刺送pizza的移民打工一族。
    他看到我,很放松地招呼一声,随手将夹克晾在了门旁衣帽架上,倒像这里他已经光顾过好几遍。
    我掠了门外一眼,kawasakiw650,这人的座驾跟名字一样復古,那车的确适合他气质。只没想到白天那样德性的一个人,晚上居然骑重型摩托车出行,一想到这人换下西装骑着这架復古野兽在马路上驰骋,就令我產生一种……看见办公室女主管忽然换上冶艷晚装、跳上酒吧台热舞的错愕感。
    还以为你这种人会开休旅车呢。我必须自我克制一下,酸意又冒了上来,就算他开volvo都好,都强过我只能搭地铁。
    可是我还是掠了第二眼,接着第三眼、第四眼……我想起自己中学时候骑越野摩托车的小小梦想,那时以为长大了就甚么不如意都能迎刃而解了:包括离了婚又分别移民、将我扔在家乡的父母,包括守着一间脏兮兮小吃店、终年指天骂地的姨婆,包括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老是对不上的尷尬……一概忘却,而后自己可以无拘无束流浪去,将青春流浪净尽,然后决定要不要在三十岁前死掉。
    忽尔回神,离三十岁已剩了五年,不如意事没有解决,只是随着年纪换了好几个档期的悲剧。流浪倒是日日发生,全在地铁站与银行贷款窗口之间。我耸了耸肩,将一碟薯片放到编号a4酒客的桌上。还不算坏啦,至少我仍在靠一件无须妥协太多的事情维生,嗯,如果不算上混合橄欖油或被不肖商人掺硼砂的冻虾之类,并无其他难堪的妥协。
    唐家祥还没走到酒吧便开心地拦住我点酒:「嘿,ariel,给我1pint的ale,谢谢!」
    「你要哪个牌子?」我嗅到他身上一点菸草气,虽然突兀,于我而言却并不恼人。为了储钱开店,甚么钱都要省,我一早把菸戒了,只是戒得有些不情不愿,不是为了对健康的顿悟,只像是年轻时代提早告终。有时嗅到他人身上的菸味,都彷彿自己仍是那个狂狷少年。
    敢情这傢伙九点前就到了,在门外吸完了菸才进来。一下机当晚就提前到酒吧,也不见他带朋友,这人的生活也许很乏味,或许性格很孤僻?儘管白日那场对谈令他看上去挺好相处的。
    我的脑内剧场主角截断了我的后续想像:「甚么牌子都好,要苦的,酒精度超过6%的最好。另外给我杯冰水吧。」
    我应了声,看见他被头盔和夹克闷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挑着眉享受着酒吧里的冷气。这个看似矜持的人,有时也会对自己的狼狈样坦然?
    把啤酒和冰水交到他手上时,我突然想到不对:「你喝了酒,怎么骑车回家?换杯黑麦汁吧。苦味足,够你呛的。」职业道德作祟,差点从他手中将啤酒夺回。我不是不喜欢钱,但少年时接连几个死党死在了酒醉驾驶,狂欢后剩一具再不会应我、不能跟我出去玩的身体,于是开张第一日我便想着,对驾车而来的酒客,能劝则劝。
    他笑着说:「我醒一醒酒就可以回去。你放心,我都这样,酒退得快。」一仰头灌完了冰水,并没像部份酒客那样扰人地喀喀作响咬嚼冰块,很绅士地放下了水杯,一手就抓住了啤酒。仰头灌水的豪迈与轻搁水杯的优雅,接轨得刚刚好,这人怎能如此刚柔并济。
    他对着兀自不放心的我说:「先说好,第一杯酒我让你请,因为我知你一定坚持。第二杯开始,我付钱,第三杯开始,我请你。」
    「我在上班,不能喝酒啊。」再说,你打算喝多少杯啊?看不出你文弱书生样的一个人,喝起酒来这么狠。
    ──说是文弱,却也还好,「书生」两字前面似乎也不一定要加个「文弱」。大概是天气太热,除去夹克后的唐家祥上身仅穿一件肩线明确的白t恤,虽是休间衣装,质料却极挺帅,又或者,是穿衣者的结实身架,将衣服撑得好看了。文弱身材可办不到。
    「那等你下班了我再请,也是一样。今天星期五嘛,我又有时差,喝到几点都可以。」
    ……你明天休息我可没休息,我是做饭给人吃的,跟你不同,电脑骇客还可能一天不入侵,人不能一天不吃饭呀!我当场婉拒。他不放弃:「那你们总有公休日吧?哪一天?我就前一天来找你,将酒请回来。我要谢谢你中午那顿好菜。」
    你这份热情也太惊人,要不是只认识十小时不到,我真会怀疑你是在追求我。你缺朋友也不是这样吧?「每个星期二公休。不过……公休日我们必须等欧洲食材代理商送货,清早三点我便要去鱼市场,买了海鲜回来我跟小棋要大扫除──」
    「好了好了,」他摆摆手,我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嘮叨琐事的当口,他已经吞下了半杯啤酒,果断下令:「你说个日子,我过来,总之一切照你的方便。」对照我方才的说话,这情景还真有几分像是独酌的丈夫叫黄脸婆闭嘴。
    我想到哪里去了,你不是真的在追我吧?一咬牙,二十五岁熬个通宵算甚么。「就今天吧。让你请客还要叫你就着我的行事历,那样太过份了。不过我不能喝多,不然明天中午进厨房会出错的。」
    「没问题,我知道。你总是这样,手上有事情就不喝。再给我一杯同个牌子的,谢谢。」唐家祥漫不在乎地答应,说得真像是认识了我二十年。而「唐家祥」这三字我还是今日下午才首次见到,甚至没把握他记不记得起我的中文名叫做曾兆文。
    胡扯几句后,小棋递酒过来,他看了她背影一眼:「你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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