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day 01 21:00
    清晨六点,晨昏线从广袤的太平洋水面徐徐移过。再过半个小时,属于今天的太阳才能照耀北美西海岸的土地。
    palo alto小镇静悄悄,灰蒙蒙,红灯与绿灯在街口孤独地交替,鲜少有车辆路过。
    东区一座独栋住宅的窗户亮起了灯光,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穿着深灰法兰绒睡袍的男人靠在窗台边。
    他的头发有点乱,下巴胡茬未刮,低着头,唇角微微勾起。
    越过一万公里海域,他素未谋面的邻居磕磕巴巴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了出来:“……我,我走过去,看到你家门上贴了一张,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黄桂花回老家了……”
    “嗯。”
    流理台上的蒸汽咖啡机轻微作响,凝出深褐色的萃取液,一滴一滴落入了陶瓷杯。
    杯壁上印有一行酷炫的logo。
    swordarc。
    斜体,湛蓝,起头s和收尾c呈现两道锋利的剑弧。
    “……正好我晚饭煮了虾,虾仁粥,有荤有素,就给布布吃了一碗,他觉得还……还蛮好吃的……”
    贺致远笑道:“谢谢。”
    “不谢不谢!邻居嘛,应,应该的。”电话那头的青年更紧张了,音量蹦上了一个台阶,“布布特别乖,吃饭都不用人喂,我只是添了一副碗筷而已,一点也不麻烦的!”
    贺致远道:“还是要谢谢你。”
    杯中的咖啡快满了,滤盘底部的萃取液凝聚得越来越慢,许久才落下新的一滴。
    又一滴。
    大约是闻到了咖啡的香味,贺致远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他捏住杯柄,左右轻晃,拣起一块方糖丢了进去。
    今天可以喝得甜一些。
    对面依然在艰难地磕巴:“……接着就,就讲了一个故事,还……还吃了点草莓,但没吃很多,毕竟快九点了嘛……”
    “嗯?”
    贺致远发出一声疑问,拿起勺子,逆时针缓缓搅动:“九点怎么了?”
    “啊?九点,九点不是……”对面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还停顿了一会儿,像在认真斟酌着什么。片刻之后,青年心虚又发慌地试探道,“……不是该睡觉了吗?”
    贺致远罕见地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不过很快打住了,清一清嗓子,正色道:“是,该睡觉了,你考虑得很周到。”
    “喔。”
    对面呆愣应了声,突兀地安静下来。
    他想,这真是一个可爱的邻居,分明帮了他一个大忙,却紧张得语无伦次,跟诱拐儿童被逮了现行似的,仿佛害怕自己顺着电磁波信号穿回s市,张开血盆大口吃了他。
    叮。
    客厅传来新邮件抵达的提示音。
    贺致远端咖啡出去,将杯子搁在茶几上,翻开了笔记本电脑。邮件的标题很简明,是下周二洛杉矶一场数据安全会议的注册确认函。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到底,然后点了红叉。
    那边的青年等得有些久了,轻轻唤了声:“贺先生?”
    贺致远盖上笔记本,身体后仰,闭眸靠进了沙发里:“抱歉,今天的事责任在我。是我找保姆太疏忽了,把关不够严格,才弄成了这种状况。要是没你救场,可能我家孩子今晚真的要饿肚子了。这样吧,等明天家政公司上班,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他们,让他们尽快派一个新阿姨过来。”
    “呃……”
    电话那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贺致远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您身边有没有信得过的熟人可以带布布?”青年的语气透出了十足的担心,“我是说,布布才四岁,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很敏感,阿姨是他身边比较亲近的人,如果更换太频繁,容易产生不安全感……”
    贺致远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听到这里,淡淡地笑了:“没关系,布布已经适应了。”
    “是吗。”
    青年依然犹豫着,尾音慢慢变轻,慢慢消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劝,但没有立场劝——贺致远当然听得出来。
    真是难为他了。
    说实话,一个没有利益纠葛的陌生人,愿意无私关照他的孩子,不可谓不善良。贺致远感动归感动,却也觉得有点好笑:别这样啊,热心的对门邻居,我养了布布四年,难道还不如你了解他的心性吗?
    布布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他独立又懂事,会自己吃饭,自己读书,自己搭积木,不吵不闹,就像心里辟出了一块与众不同的安宁之地。他是一个完美的、几乎找不出缺点的孩子,喜欢每一个阿姨,也招每一个阿姨的喜欢。
    正因如此,当其他单亲家长为了兼顾家庭与事业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有贺致远可以放心地把孩子留在s市,不必放慢他追求事业的脚步。
    颂然握着手机,听筒里只剩一阵寂静的白噪声——贺先生没有再开口,对话就这样尴尬地走到了尽头。
    或许是错觉,颂然从对方最后一句话中感受到了若有似无的不耐。他不免懊恼,在心里埋怨了自己几句多管闲事,把亮黄色的卡通手机还给布布,拣起钢丝球,继续刷碗。
    “拔拔,又变回布布啦!”
    布布用粉嫩的小脸蛋蹭了蹭手机,再一次兜起了欢快的小碎步。
    颂然拧开花洒水龙头,让极细的水柱冲刷餐盘。碗盘叮当,雪白的泡沫消散,他盯着涌入下水道的旋涡发起了呆。
    他刚才……冒犯到贺先生了吧?
    真失礼啊。
    他一个外人,认识布布才不到两个钟头,既不了解孩子,也不了解家长,怎么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样近似于指责的话呢?将心比心,没有哪个家长心甘情愿与孩子分离,贺先生工作那么忙,但凡还有一项更好的选择,就不会只雇住家保姆照看孩子,布布也不会出现在8012a门外了。
    他这个一没孩子二没事业的单身宅男,为什么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
    颂然关掉水龙头,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等他擦干双手走出厨房,布布已经停下了快乐的小碎步,站在餐桌旁,两撇秀气的小眉毛耷拉下来,变回了之前拘谨而听话的模样。
    “睡觉是一个人的事,布布明白的。”孩子对电话那头说,“拔拔,你放心,布布胆子很大,不怕黑,可以自己睡的!”
    自己睡?
    颂然登时惊住了。
    什么意思?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怎么自己睡?
    布布挂掉电话,难过地垂头站了一会儿,抿着唇,悄悄吸了吸鼻子。颂然心疼得不行,蹲在他面前,牵起他紧捏衣角的小手,拢进了掌心里。
    他刚想安慰两句,布布却抬起头来,脸上努力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哥哥,你煮的粥很好吃,你讲的故事也很好听,谢谢你。布布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这就要回家睡觉了。”
    “布布?”
    颂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孩子是认真的?
    刚才他主动邀请留宿时,布布从吃惊到怀疑、再到狂喜的表情变化还鲜活地浮现在眼前,颂然百分百确信,那才是孩子真正的诉求,所以……眼下这番违心的假话又是怎么回事?
    颂然想了想,精准地抓住重点:“爸爸让你回家去睡?”
    “嗯。”
    布布点头。
    颂然当场就无声地骂了个脏字,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刚才那点儿什么歉疚、冒犯的念头一瞬间全蒸发了——夜色这么黑,房子这么空,敢放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在家睡觉,这当爹的思路清奇,大脑沟回削得很平啊!
    布布一个人睡觉,半夜做噩梦了谁来安慰,踢被子着凉了谁来盖上,家里进贼了谁来保护?
    颂然随便一想,眼前简直像弹幕爆炸,刷刷刷飞过了一百多条危险事项。
    他真想全部打印出来,凌空一巴掌摔在贺爸爸脸上。
    有病吧?!
    你家孩子流离失所,我一介路人不求名不求利,本着光辉闪耀的人道主义原则帮你哄乖、喂饱,还主动献身要当夜间托儿所,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非得丧心病狂地远程遥控,隔着太平洋跳出来横插一脚——专心出你的差能死吗?
    抽奖送的孩子也不能乱养啊!
    真是……真是白瞎了一副撩人心动的好嗓子。
    颂然想起贺致远带了点儿倦懒的笑声,脸颊又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唉。
    这爹当的,打零分都算给面子。
    他蹲在那儿看着布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布布啊布布,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听话得像小绵羊一样,可你才四岁,就算爸爸要你回家睡觉,多少也应该闹一闹。
    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你不闹,哥哥怎么帮你呢?
    布布把手机塞进小书包,笨拙地背在肩上,去门边换好帆布鞋,认认真真花一分钟系紧了很快就要再次解开的鞋带,然后站起身,对颂然挥了挥手:“哥哥,晚安啦。”
    他踮起脚,拧开了沉重的门把手。
    咔哒。
    走廊里一排顶灯应声点亮,照出了门外的景象:风铃草,向日葵,闭合的电梯,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对面是一扇嵌在白墙里的冰冷防盗门,而脚底是一块柔软的花栗鼠地毯。
    布布已经听过了花栗鼠的故事,不由对老朋友多了几分亲切感。
    他朝它摆摆手,说:“再见啦。”
    打完招呼,布布灵活地跃了出去,没踩到花栗鼠身上一根毛,然后一溜小跑穿过走廊,站在那块深色的、方方正正的硬毛地毯上,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8012b的门锁。
    不怕,不怕,胆大的布布要回家了。
    可是刚推开房门,屋里就涌出一大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雾气,裹住了幼小的孩子。
    好黑啊,也好冷啊。
    家里一丝光线都没有,爸爸不在家,婆婆也不在家,弥漫的黑夜里藏匿着无数只吃人的怪兽,它们蛰伏在门后、床底、柜子里,每一只都长着幽绿的眼睛和锋利的尖齿。
    布布一阵瑟缩,头脑发懵,不敢进去了。
    他只想逃走。
    身后的屋子有明亮的灯光,有绒乎乎的大毛团子,有彩色的故事书,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温柔、很会讲故事的哥哥,只要逃回去,就不用面对眼前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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