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布非常后悔。
    可他已经答应了爸爸要一个人在家睡,如果言而无信,就不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了。
    他必须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布布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黑暗的浓雾立刻将他裹得更紧了,虚张的胆子像一只薄皮鱼泡泡,针尖一戳,“噗”的就瘪了大半。
    他的动作是僵硬的,身形也是僵硬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一个招人喜欢的好孩子,心里会这么难过呢?那些属于好孩子的奖励,那些太阳下的糖果和花环,此刻都去哪里了呢?
    布布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了。
    他杵在家门口,愣愣地望着眼前可怕的黑暗,心中越来越委屈——为什么黑夜要那么漫长?如果一眨眼天亮了,他就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开开心心去幼儿园了。
    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期待地望向花台玻璃窗。
    可天空还是黑的,比墨更黑,玻璃倒映出两株枯萎的百合花,反射的灯光刺痛了他稚嫩的眼睛。
    他又认真地,非常缓慢而用力地眨了眨。
    窗外依然没有任何变化,黑夜仿佛在这一刹停滞了。
    “哥哥。”
    布布束手无措,嗓子眼里轻轻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呀?”
    也许是十二层的过道太静谧,这针尖落地一样细微的声响,颂然竟然捕捉到了。他心里一疼,什么也没多想,冲过去抱住了布布。
    “布布,留下来吧,留在哥哥这里。”他说,“哥哥答应过要给你讲睡前故事的,你回家了,哥哥的故事讲给谁听呢?”
    “可……可我答应了爸爸,要自己一个人睡的……”
    布布一抽鼻子,嗓音有些湿润。
    颂然使出了杀手锏:“哥哥和爸爸,布布先答应了谁呀?”
    布布又一抽鼻子:“……哥哥。”
    “对,是哥哥。”颂然说,“既然先答应了哥哥,后面再答应爸爸的话就不作数了。”
    “真的吗?”布布倏地回头,眼底泪光盈盈,“不作数了吗?”
    颂然肯定地点头:“不作数了。”
    布布咬着嘴唇,歪着头,将信将疑地看他。
    颂然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尖:“你放心,如果爸爸问起来,我就对他说,咱们布布可听话了,一直闹着要乖乖回家睡觉,是哥哥不好。哥哥非要给布布讲故事,把布布半路绑了回去。爸爸如果要惩罚,就惩罚哥哥好了。”
    布布破涕为笑,扑上去抱住颂然的脖子,吧咂吧咂一阵猛亲:“哥哥,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好呀!”
    第四章
    day 01 21:26
    宝宝要外宿,就要准备好换洗的衣物。
    布布撒丫子奔进屋收拾,颂然替他按开了大灯,本想进去帮忙,转念一想大人不在,擅闯别人家总是不妥当,就规矩地倚在门口,监督布布像只兔子一样在卧室和浴室之间窜来窜去。
    每次经过客厅,布布都会下意识扭头往门口看一眼,认真地叮嘱:“哥哥不许溜喔!”
    颂然保证:“绝对不溜。”
    孩子的动作有些笨拙,慢吞吞的,颂然正好借机打量了一番邻居的客厅。
    和他猜想的一样,8012b的家居内饰与门毯风格高度统一,是典型的极简主义。主色调黑白灰,四处遍布干净利落的直线条,连装饰画也用了蒙德里安的抽象色块——如果说8012a是一座儿童梦幻游乐园,那么8012b就是一栋成人办公写字楼,丝毫看不出孩子生活的迹象。
    因为过于简洁,颂然第一眼还以为家具全是宜家淘来的便宜货,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整体搭配相当有设计感,应该价值不菲。
    然后他就对自己的想法无语了。
    怎么可能廉价呢?
    上周他骑车经过复兴西路,没按捺住好奇心,飞快扫了一眼房产中介挂出的价码牌,结果直接把车胎给刹爆了。碧水湾居一平米的售价高达十五万,还全是大户型,支票签出去七个零才能换一套房子。
    七个零!
    颂然有一回做梦做到五个零,大脑就发出尖锐的红色警报,提示他严重透支了。
    阶级差距果然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颂然在心里默默吐槽。
    “哥哥!接住!”
    布布欢天喜地奔向门口,抱来了一大堆芬芳的瓶瓶罐罐,倒垃圾一样塞给颂然,一扭头又跑回了房间。颂然盯着那些瓶瓶罐罐,沮丧地发现上面的商标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他一个词都不认得。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他产生了“布布好可怜”的错觉?比起布布,他才比较值得同情吧?
    好少年然然的心灵受到了巨大打击,血条迅速见底,需要金疮药疗伤。
    嘀。
    客厅里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电子提示音,他顺着声音的方位看去,目光被一台造型前卫的电器吸引了。
    这应该……是一台电器吧?
    它的外形像一只被拦腰截断的大蚕茧,纯白色,圆形底盘,表面光滑,高度大约有八十厘米。之前它一直背对着颂然,颜色与墙面完美地融为一体,此刻平滑地自转了180度,露出正面一排闪闪发亮的冰蓝色指示灯。
    指示灯下印着一行湛蓝的斜体logo:swordarc q7。
    这什么玩意儿?
    颂然还没弄明白状况,那只大蚕茧就开始缓缓地朝他移动了,原先冰蓝的指示灯已经熄灭,切换成了象征危险的鲜红色。
    正在这时,半路杀出了一个小布布。
    彪悍的小布布用两条短胳膊抱着满满一大堆衣服裤衩,摇摇晃晃朝门口奔过来,口中高呼:“哥哥!要掉了要掉了!”
    衣服堆成一座小山,挡住了布布的视线。
    他根本看不见路,袖子、裤腿在地板上拖了长长一段,最后连人带衣服一头撞进了颂然怀里。
    “好啦!”布布爬起来,摘掉头顶的花袜子,激动地说,“我们睡觉去吧!”
    嘀。
    又是一声电子提示音。
    颂然亲眼看到那只白蚕茧停止了行进,指示灯恢复成冰蓝色,180度转身,再次回到墙角进入了待机状态。
    他心里更困惑了。
    “走吧走吧!”
    布布迫不及待,一边催促颂然,一边使劲把他往对门推,好像晚走一步就会被锁在黑屋子里似的。
    颂然家的浴室水声迭起,一大一小坐在浴缸里光着身子堆泡泡。
    按照布布的指示,颂然正确区分了幼儿洗发水、幼儿护发素、幼儿沐浴乳和幼儿润肤露,抓住布布的脚腕,把每个脚趾头都搓得干干净净。作为回报,布布用两只小手帮颂然揉出了一头可以cos坂田银时的白毛。
    布布之前没玩过洗澡游戏,这会儿玩起来相当疯狂,捧着水满浴室乱泼,颇有大闹天宫的架势。颂然招架不住,化身如来佛祖,把倔强的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哗哗冲水,擦干抹净,再裹上一件小浴袍,按在椅子上吹干头发,这才抱去了卧室。
    小屁孩兴奋得睡不着,光着腚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布布寿司。
    颂然任他乱滚,自己坐在床边擦头发。
    擦着擦着,他想起了那只古怪的白蚕茧,随口问了一句,布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说小q呀?”
    颂然:“导盲犬?”
    “不是那个小q啦!是……哎哎哎哎呀!”
    布布寿司裹得太紧,刚坐起来就被拍回了床上。颂然还没笑,布布自己先笑了,嘻嘻哈哈乐了好一阵才从寿司里爬出来。他抱着被子,非常骄傲地说:“小q是爸爸派来保护我的机器人。”
    “机……机器人?”
    答案过于科幻,颂然很难相信。
    “对呀,就是机器人,是爸爸和kraus叔叔的作品,年龄比我还要大呢。”布布用力点了点头,如数家珍地向他介绍,“小q已经是第七代了,一共有三个型号:大大的小q,小小的小q,还有不大不小的小q。因为我很小,小小的小q就足够保护我了,所以爸爸送了我一个小小的小q。”
    颂然听得一脸问号。
    什么大大的,小小的,不大不小的……没道理他活了二十三年,连一个四岁小孩的话都听不懂啊。
    颂然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是机器人?”
    “真的!”布布点头点得下巴都快戳到胸前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换小q保护我,我发烧了,咳嗽了,爸爸都能知道。爸爸的工作就是把小q变得更厉害,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样,要是有陌生人闯进家里,小q就可以把他干掉了!”
    干……干掉?
    颂然想起刚才大蚕茧闪着危险的红光向他靠近的画面,不禁汗毛倒竖:“怎么干掉?”
    “这个……这个我也没见过。”布布双手托脸,“反正会昏迷几个钟头吧。”
    颂然一惊,手里的毛巾掉了下来。
    就因为这句“会昏迷几个钟头吧”,颂然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科幻风噩梦。
    先是被几百只闪着鲜红指示灯的大蚕茧围攻,屁滚尿流奔出几公里,一回头发现大蚕茧集体变成了《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紧接着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神奇四侠轮番登场,最后莫名其妙切成了动画片,口袋妖怪满世界蹦跶,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皮卡丘、皮卡丘、皮卡丘……
    颂然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却依然回荡着阴魂不散的皮卡丘、皮卡丘、皮卡丘……
    等等,这梦境是不是太逼真了?
    下一秒他猛然反应过来,翻身下床,拖鞋都来不及穿就奔出了卧室,从布布的小书包里翻出儿童手机,按下通话键,同时用力一拍茶几上的电子钟——凌晨3点。
    牛!
    他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喂。”
    贺先生,您老人家还记得咱们之间有时差吗?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倒是一点也没惊讶,笑着问:“怎么,舍不得让布布一个人睡?”
    “是啊,谁叫我心软。”
    颂然不给情面地回呛了一句,特意强调“我”字,以便衬托生父的铁石心肠。
    贺致远却没生气,只是笑了笑。
    他面前的屏幕上正显示着家中监控,卧室空无一人。原本他还有些担心,现在确认孩子在对门睡觉,也就松了一口气,一点鼠标,关闭swordarc的夜间巡逻功能,身体往后靠进了沙发里:“布布有点认床,在你家睡得香吗?”
    “这您可问对了,布布睡得特别香!大半夜那——么响的电话铃,我都被吵醒八百遍了,他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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