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攻击的手势。
    得到指令的森蚺立刻张开巨大的蛇口,将在蛇身缠卷而成的牢笼内扑腾挣扎的隼一口吞了下去。
    这不是击溃,而是毋庸置疑的吞食。隼一旦被森蚺吞入腹中,再无重新凝聚的可能。森蚺满足地支起脑袋,所有人都看到它脖子上有一团蠕动的东西,十分突兀地顶起了蛇皮。
    严谨连忙抱住栽倒在地的哨兵,大喝一声:“宁秋湖!”
    宁秋湖如梦方醒,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森蚺。
    “放出来!”严谨大怒,“把隼吐出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宁秋湖再次把森蚺释放出来之后,它连脖子上那团东西都不见了。
    事件的影响极为恶劣。昏迷的哨兵被送到了二六七医院,当天晚上就断了气。虽然在实际的战斗中,哨兵可以用击溃对方精神体的方式来打败敌人,但宁秋湖的森蚺直接吞下了隼,这已经不是普通实训的攻击手段,宁秋湖最后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直接被新希望开除了。
    在举行内部听证的时候,严谨详细地说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还提了两个问题。
    “为什么宁秋湖在对方已经认输的情况下还要指挥森蚺攻击?”
    “不同的精神体之间不可能这么快就融合在一起,但从宁秋湖收起森蚺到再次释放,前后时间不过两分钟,隼已经完全被森蚺‘消化’了,这非常可疑。”
    遗憾的是,新希望不想把问题闹大,因而没有理会严谨的疑问。宁秋湖太优秀了,一个优秀的学生发生这种事情,如果闹大了,很容易会让新希望蒙上不好的传言。
    最后,校方本着大事化小的思路,直接开除了宁秋湖。
    严谨提出来的两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他此时此刻再想起来,仍旧觉得无法理解。
    严谨非常喜欢宁秋湖,他认为宁秋湖身上有难得的潜质:具有一定的野心,并且愿意为自己的目的付出常人难以做到的努力。
    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包庇和宽恕一个在自己面前杀人的学生。
    袁悦问得没错,他怀疑过。他怀疑宁秋湖是故意的——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这种怀疑找到可靠的理由。
    想得多了,肚子也饿了。严谨草草冲了一杯麦片,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袁悦就要过来。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端着杯子去接,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时,顿时僵了。
    他一直没删宁秋湖的手机号码。
    而此刻来电的屏幕上正显示着“宁秋湖”三个字。
    “爱是一种条件反射。”
    在人才规划局的最后一节课上,袁悦班上的辅导员告诉自己的学生,她结婚了,并且已经辞职,将随着丈夫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和工作。
    学生们为她送上了欢呼和掌声。
    年轻的老师开心地与他们分享着自己的幸福,并且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袁悦很久之后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条件反射是经由外部刺激而产生的,只要这种刺激还存在,条件反射就不会消失。沉浸于“爱”之中的人,恋人的声音、身影,甚至他名字中的某一个字,都能令他涌起无端的温柔和甜蜜。但是外部刺激一旦消失或变化,引起条件反射的条件改变了,条件反射就会受到抑制,最终消失。
    袁悦觉得,自己对宁秋湖的感情,正在时间里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留下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好的,但美好的回忆并不一定与爱这种情绪相关。他回忆起自己与宁秋湖的初遇,曾经也觉得甜蜜,但现在只想一笑置之:都过去了。他心想,我们都变了,我也是,你也是。
    两人的第一次交谈是宁秋湖主动的。当时袁悦代表人才规划局参加全国技能大赛,他参加的向导单人赛里有一道附加题,用于考察向导精神体的特殊能力。
    在毛丝鼠的帮助下,他完整地记录并复述了一份多达三万字的文献,拿到了最高分。
    比赛结束之后,宁秋湖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袁悦面前,问他这种神奇的记忆力是怎么回事。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像火星落在洒满了汽油的柴禾上,好感迅速生起,并且以无法阻挡的趋势,把两人卷入了“爱”这种条件反射之中。
    袁悦心里是不愿意相信宁秋湖是杀人凶手的,但那条森蚺他真的太熟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当时自己能直接看到陈宜出事时的监控录像,哪怕只是一道残影,他一定也能立刻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
    走出地铁站,袁悦一边往新希望的大门走,一边给严谨打了电话。
    他穿过校门,经过贴满了周沙照片的荣誉墙,经过大门紧闭的技能楼,一直走到了生科院的电梯前,但严谨没有接电话。
    袁悦把手机揣到兜里,有些为难。严谨的办公室在地下,进入严谨的办公室要搭乘电梯,但他没有口令,无法抵达严谨所在的那一层。
    正踟蹰着,电梯门开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
    前面的那个长相英俊,身材高大,他看了袁悦一眼,眉头轻皱,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径直擦过袁悦肩膀走了。
    后面那位和袁悦差不多高大,但年纪比秦夜时和章晓看起来都要小,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套头衫和牛仔裤,正拿着电话在叽里呱啦地说话。
    “我现在就回去……没答应。怎么可能答应啊,你们想得倒美。那鹦鹉啄了半天我的蜂鸟宝宝,毛都快被拔完了……”
    他边说边走,经过袁悦身边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顿时一凛,手指发僵,手机从掌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女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方稚,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份饭,肉末茄子……喂喂?”
    “方稚!”
    生科院门口传来声音。
    “赶时间,快走。”
    方稚退了两步,弯腰捡起自己的手机,红着脸冲袁悦点了点头,跑出大门。
    “你磨蹭什么?”宁秋湖满脸不耐,“那个是谁?”
    越过方稚的肩膀,他看到呆立在电梯前头的那个男人转身朝自己看了过来。
    那种眼神令他极为不舒服。
    方稚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我靠……我靠……宁哥,我靠……”
    宁秋湖:“说人话。”
    “他,他袁悦啊。”方稚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的天,是袁悦……”
    宁秋湖的心猛地一跳,渐渐剧烈了。
    那年轻的,瘦削又憔悴的男人移动了,他朝着自己和方稚走过来。宁秋湖下意识地想走,他现在应该立刻离开,他已经忘记了袁悦,再见面会生出许多事端。
    但他动不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温柔有力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方稚仍旧紧紧揪着自己的左胸的衣服:“我靠,宁哥……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哭了……原来是这样的,这么……这么……”
    他说不出更好的形容词。见到袁悦的那一刻,被硬生生吞进自己脑中的那部分陌生记忆疯狂地跃动叫嚣,方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太阳穴突突突猛跳,宁秋湖的记忆在他身上活过来,他被猝然涌出的思念和牵挂弄糊涂了。
    方稚回过头,瞧见袁悦已经走了过来。他脸上全是怀疑和惊愕,目光紧锁在宁秋湖身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袁悦低声问。
    第76章 宁哥(4)
    宁秋湖沉默以对, 方稚倒起了好奇心——或者是别的心, 总之他主动回应了袁悦的话。
    “我们来找严老师叙叙旧。”
    宁秋湖此时只知道袁悦和自己曾经有过一段,但不晓得这个“曾经”到底有多深, 便也随着方稚的话, 很随意地说了句:“很久没见严老师了……”
    “找严老师叙旧, 不找我?”袁悦的声音都颤抖了,“你刚刚……你刚刚没有认出我吗?”
    宁秋湖为难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许是知道不管怎么说都会让面前的人伤心, 他闭了嘴, 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
    袁悦想不通,为什么他方才走出电梯的时候, 看自己的眼神竟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短暂的惊愕过去之后, 袁悦突然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话, 脸色顿时一变:“你要对严老师做什么!”
    方稚一脸茫然:“没、没做什么……”
    宁秋湖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冲袁悦说:“就聊了会儿天,没什么事。”
    袁悦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他有些懵:这个是宁秋湖的新搭档吗?再次打量方稚, 他的眼神带着些微的怒气和审视。
    方稚莫名其妙地又脸红了, 在袁悦的目光里, 他的心脏怦怦乱跳,没办法喘气。
    “严老师正好找你。”宁秋湖扯了个谎,“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宁秋湖强硬地拽着方稚的帽子,把他拉走了。回头看袁悦,只见他随着自己和方稚前行两步后,犹豫地停下了。
    把方稚拉到拐角, 宁秋湖立刻低声对他说:“释放蜂鸟!”
    方稚还兀自脸红心跳着:“放出来做什么?”
    “消除袁悦见到我俩的记忆。”宁秋湖说得飞快,语气又急又狠,“他怀疑我们来找严谨不怀好意,他一定是……知道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
    会留下痕迹的,只有杀死付沧海的那一次,宁秋湖忐忑起来,又催促了一句:“快!”
    方稚也觉出不妥当,连忙释放了自己的蜂鸟。蜂鸟很小,但飞行速度却迥异于正常的蜂鸟,箭一般拐了个弯,朝着生科院的方向冲刺。
    “就跟你刚刚消除严谨的记忆一样,不要吃太多,消去和我俩有关的就行了。”
    方稚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袁悦站在了电梯前,正在拨打电话,蜂鸟悬停在他头顶,无声无息地化成了轻雾,落在他身上。
    “其实……袁悦很危险。”方稚说,“他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一个未知的变数。干脆,我把他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消掉吧?”
    “不可能的。”宁秋湖冷静地说,“不止严谨,他身边还有其他的人知道我的存在,一旦提起,立刻就会发现袁悦的记忆被做了手脚。这样你就暴露了。”
    方稚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那杀了他就好啦。”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难受,有些悲哀,这些情绪令他的胸口紧紧揪着,有一种不分明的痛,因而接下来的话也迟疑了,“杀了他就没问题了,消除变数,才能让我们更好地继续工作。你知道的,就算我吃掉了记忆,万一出现某些适当的刺激,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还是有可能会恢复的。”
    宁秋湖没出声,但方稚忽地浑身发颤。
    “不不不……宁哥,我错了……说错话了……别、别这样……”
    方稚双腿一软,差点跪下来,幸好被宁秋湖扶住了。森蚺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随即就被宁秋湖收了回去。
    “不杀……不杀袁悦,我知道了。宁哥,求你别吓我。”方稚结结巴巴地说,“在这里吓人也不好啊,这儿可是学校……”
    宁秋湖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神情变得愈加凝重。
    方稚小声道:“吃完了,都没了。”
    他的蜂鸟回到了他身边,以极快的速度扑腾着小翅膀。宁秋湖指着小雀低声说:“回去之后,再处理一次我的记忆,和袁悦有关的。弄得干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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