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一愣:“为什么……”
    宁秋湖脸色阴沉,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方稚跟在他后头,收起了自己的蜂鸟,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方才宁秋湖泄露出的杀气,并不是他的意识掌握的。那就像一种条件反射,在袁悦可能要面临死亡危机的时候,宁秋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森蚺的杀气已经溢了出来。
    即便他已经忘了关于袁悦的事情,想不起袁悦的模样,但保护他的念头,像是深深刻在灵魂与血肉里,轻易消不去。
    方稚跟在他身后,觉得很羡慕。
    只有完全信任对方的哨兵才会对自己的向导出现这样的强烈的、不由自己控制的保护欲。他没有,也没遇到过自己喜欢的哨兵,因而才遗憾。
    抵达严谨所在的地下楼层的口令是2046。
    挂断电话之后,袁悦在电梯前发呆了片刻,才慢慢走进去。
    他按下口令,茫然地想,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严谨?
    严谨坐在办公室里喝麦片,也是满心的莫名其妙:袁悦来找我干什么?
    他今天没有课,昨天熬夜做课题,原本打算睡到九点才起的。一旁的旧沙发上留下了个凹痕,像是刚刚还有人坐在那里。但严谨是不坐的,他腰不好,坐太软的沙发不舒服。
    他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早上为什么早起,现在又为什么端着一杯冷了的麦片站在书桌前。鹦鹉的爪子扣住书架一角,看着他嗷了一声。它羽毛有些乱,像是跟什么小东西搏斗了一场似的。
    袁悦进门之后,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严谨说:“是我找的你,还是你找的我?”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是袁悦先掏出了手机:“对了,是我找的你。”
    手机上有通话记录。
    “我为什么找你?”他问。
    严谨想骂人了:“我怎么知道!”
    他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你早上几点给我打的电……”
    手机上有一个他没任何印象的通话记录,“宁秋湖”。严谨话没说完就停了,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他于瞬间想起了袁悦手机里说的话,和随后来访的宁秋湖。
    宁秋湖带着一个年轻的向导,他是来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参加技能大赛的。
    若是放在昨天,甚至放在袁悦来电话之前,他可能都会答应。但是与学生重逢的喜悦被恐惧盖住了,他忙不迭地拒绝了宁秋湖。宁秋湖没有勉强他,对身边的向导示意,随即一只蜂鸟飞了起来,直冲自己刺过来。
    他的鹦鹉保护了他。但蜂鸟似乎没有攻击他的意愿,它当然也没办法对严谨实施什么具有伤害性的行为——它只是散开了,细细的白色雾气覆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和宁秋湖这次来访有关的记忆便像真正的雾气一样,慢慢消失了。
    严谨背上冷汗顿起。
    宁秋湖刚走,而袁悦来了。他立刻知道袁悦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宁秋湖,宁秋湖来了,你刚刚在下面是不是见过他?你说是他杀了你们单位的人。”
    袁悦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眼睛先是睁大,随即又立刻皱起了眼皮。
    消失了的记忆再次打捞起来,花了他一些时间。尖锐的疼痛令他大脑有些混沌,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宁秋湖,他身边的年轻向导,他看着自己的陌生眼神,袁悦全都想起来了。
    “他身边的向导,我怀疑,他可以消除别人的记忆。”严谨说,“但……但这怎么能做到呢?这太奇怪了……难道那个向导变异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也可以做到。”袁悦脸色苍白,低声道,“是他以前教我的。”
    关于付沧海事件和警铃协会的调查一直在暗地里开展,但其余人的生活和工作,仍旧和以前一样。
    袁悦从危机办回到文管委,满脸疲倦,靠在电梯上直打呵欠。
    秦夜时今天和章晓一起值班,高穹不知去哪儿了,章晓不肯说,他也就不问了。
    袁悦一出来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从值班室伸出个脑袋。
    他看着袁悦,袁悦也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就那样互看了半天。袁悦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递给秦夜时:“一个通知。”
    另外还有一袋水果。
    “你姐姐给你的。”
    秦夜时没想到袁悦居然跟自己说话了,这惊喜来得过分突然,让他半天没回过神,只是呆呆看着袁悦。袁悦把文件袋和水果都塞到他手里:“拿好。”
    文件袋上有危机办的印戳,秦夜时一看,顿时生起满心怀疑,连高兴的劲儿都被推到了一边去:“你又去危机办?你最近怎么老去危机办?找我姐有什么事吗?你要问她什么事?和我有关吗?直接问我不行吗?”
    袁悦摇摇头,不想把宁秋湖的事情告诉他。
    “把通知给章晓看,和你没关,和他有关。”袁悦说完,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拖拖拉拉地走进了档案室,趴在桌上就睡。
    秦夜时好不容易见着他一次,而今天袁悦更是极其难得地跟自己说了话。秦夜时高兴极了,把文件袋往章晓那边一扔,提着个椅子就钻进了档案室,小心翼翼地关了门,特别轻,没出一点儿声音。
    章晓正歪在一旁看《薛定谔的异地恋》,见有文件,只好把书放下,拆开了袋子。
    通知是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发出的,《关于转移陈氏仪及调动陈氏仪管理员的通知》。
    章晓心中一跳,直接跳过前面几大段的官话,立刻翻后面的时间。
    转移和调动的时间都是一周后。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呆呆地攥着通知。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转移和调动都来得这么快。
    第77章 白浪街(1)
    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手里头有不少秘密的仓库。前几年有一个储存岩化病毒的仓库发生了泄露, 一时间人人自危, 连水都不敢喝了,管委会名声也随之一落千丈, 时时刻刻有崩溃的危险。
    之后陆陆续续投入不少钱, 把所有仓库都加固和重新修缮了一番, 管委会还发了通告,开了发布会, 总算把舆论里的不满和恐惧压了下来。这次要存放陈氏仪的是三号仓, 位于城郊,坐车起码得两个小时。
    高穹也要去培训, 培训地点是另一处城郊, 坐车起码也得俩小时。
    这下真成异地恋了。章晓苦中作乐地想。
    他心里转过许多个想法, 但始终没能按下再用一次陈氏仪的念头。
    高穹和应长河在危机办那头正跟秦双双说明自己的身份。秦双双会有什么反应,章晓不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心里头有种没着没落的茫然。
    他曾经厌恶自己特殊人类的身份,想着在这里做足两年就可以调到别的地方, 哪怕在国博里看门扫地都好。
    但发生的事情太多又太急, 他已经完全被卷入了其中。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在边缘处黏连活动, 他一旦和陈氏仪一起移动,则完全成为了陈氏仪的保护者。
    这个决定是有些仓促的。管委会始终没有见到确切的警铃协会已经复苏的证据,内部各个派别争斗频频,所有的反应和决定都算不上及时。但有一点,每个人都达成了共识:陈氏仪是绝对不可以被警铃协会拿过去的。随着付沧海的死,陈宜当时的事情再次被提起来, 他们终于确信陈宜也是被警铃协会杀的,这已经足够证明文管委不安全了。
    但陈氏仪这东西,不好用,用不好。太棘手了,甚至有人开始埋怨当年为什么要批准陈正和折腾这么一个玩意儿。现在要转移陈氏仪,除了把管理员也一起弄过去,他们也并不知道应该怎么保管才好。
    章晓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得非常混乱,日子糟糟的,没有一个明朗的开口。
    他把通知放好,因为有了应长河的预告,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情平定下来。
    值班室里的电话此时响了,是来找袁悦的。
    袁悦正趴在档案室的桌上,睡得很沉。
    秦夜时带着椅子进来,轻手轻脚地和他分踞一张电脑桌,也照样趴着,心事重重地看他的睡脸。
    他知道袁悦有很重很重的心事,但袁悦不肯说,他也不好意思问。之前那段不长不短的冷战让他难受极了。不说就不说吧……秦夜时心想,等他愿意说了我再听。
    袁悦睡觉的时候也像是不舒心,眉头皱着。秦夜时不敢碰他,双臂叠在一起,下巴搭在手臂上,有些紧张、又有些雀跃地看着他。
    愿意跟自己说话,那就是原谅自己了。
    他心里挺高兴的。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袁悦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但不理睬就等于生气,肯定是自己做了些让袁悦不爽的事情。秦夜时回忆来回忆去,大概也就是那天直接在椅子上就那啥了,袁悦是为这个生气。
    正琢磨着,外头隐隐传来电话铃声。值班室那部电话响得特别凄厉,应长河说没钱换,反正他不值班,坚决不肯买个新的。
    袁悦也被铃声吵醒了,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秦夜时盯着自己,脸上还有半个没褪去的笑。
    他看着秦夜时,看得这个年轻的哨兵脸上没了笑意,一张脸红起来,讷讷地直起身:“我就看看,我什么都没做。”
    袁悦又闭上了眼睛。
    这人不是一般的傻。他想到了秦夜时精神世界里那片干净漂亮的白,还有因为自己而新生的阴霾。他很过意不去,甚至有些负罪感,加上醒得迷迷糊糊,伸手就往秦夜时脑袋上摸。
    秦夜时不敢动,任由他摸来摸去。他发质有些硬,自己摸起来觉得不舒服,于是十分紧张地看着袁悦,怕他也觉得不舒服。
    袁悦闭上眼睛,小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秦夜时连忙点点头。
    和严谨进了危机办几次,袁悦和严谨一起把宁秋湖的事情全说了。在下定决心之前,他连续很多天都失眠,睡是睡得着的,但他不停喝咖啡,用冷水洗澡,咬自己的手指,让自己别睡。一进入睡梦中,他就会想起以前和宁秋湖在一起时的事情。似乎是因为被别人的精神体侵入过并且消除了部分记忆,那些过去很久的东西也纷纷沉渣泛起一样浮上来了。
    袁悦不让自己想,不让自己沉浸进去。他怕自己会舍不得。
    决心下好了,其实也没那么难。秦双双认真听了两人的话,脸色凝重。袁悦和严谨送来的消息太重要了,她立刻察看宁秋湖的人口资料,发现他最后的一条记录是被新希望开除。资料已经有几年没更新过了,秦双双问宁秋湖的监护人去了哪儿,袁悦回忆了片刻,想起监护人是宁秋湖的母亲,但她已经去世了。
    按照规定,监护人和哨兵、向导的信息是每年都要更新的。但是显然,由于资料没有及时录入,宁秋湖这几年间等于完全脱离了人群,没有留下任何的监护信息。
    这样的情况不少见,但没人特别在意,确实有这样的规定,可只要不检查,漏洞就一直存在着。虽然哨兵和向导的监护人制度是基本制度,可正因为太基础了,反而容易出问题。
    秦夜时紧张地坐着,很有种正襟危坐的意味。袁悦闭眼睛之后,他又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了。
    章晓来找袁悦让他听电话。电话是本馆的马师傅打来的,让袁悦过去,跟他再说一说谭越过来看笔记的事情。谭越那边的人已经办好了手续,下周就要过来了。
    章晓听了袁悦的话,心里一个咯噔:“也是下周?”
    下周他不在,高穹不在,袁悦也不在,家里就秦夜时和周沙。但按照上次佛头发布会的安排,秦夜时也有可能会再一次被抓到活动现场担任保卫工作。
    他和袁悦对警铃协会的事情知道得多一些,两个人都疑神疑鬼的,总觉得谭越那些人过来是不怀好意。
    “她带了几个人?”章晓说,“里面会不会有警铃协会的人?”
    袁悦抓抓脑袋:“我不知道。”
    俩人心情都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皱眉又叹气,秦夜时靠在档案室门口盯着两人,也是满腹的莫名其妙。
    “我走了。”袁悦对章晓说,末了顿一顿,又回头跟秦夜时道别,“再见。”
    秦夜时紧张得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他察觉到袁悦的歉意与和好的意图了,立刻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把袁悦一路送到地面,送到本馆,送进了马师傅他们开会的地方。
    章晓回家顺带去买了菜,做好饭的时候高穹也正好回来。
    他在危机办那里喝了一肚子茶水,秦双双最近减肥,办公室里什么吃的零食都没有,高穹饿坏了。
    两人迅速吃完了一桌饭,高穹洗了碗筷出来,把湿漉漉的凉手贴在章晓脸上。
    “今天的酱猪蹄不错。”他品评着,“比前两天那家好吃。”
    “那以后就买这家的吧。”章晓抓住他从脸上滑到自己脖子、以及还想继续往下溜的手,“你擦擦干净。”
    高穹让他闻自己的手心:“新的洗手液,橙子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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