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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哪儿了?”
    来人一开口发声,薛岚因便知定是沈妙舟无疑。
    那女人的声音总是很温和的, 近来还透着微许显而易见的疲惫。
    从房梁上方这一巧妙的角度往下俯视一周,刚巧能瞥见她发丝柔软的头顶,已无声无息添有数道斑白的新霜。
    “人呢?”
    沈妙舟缓步踏入屋内,一眼见得满地铁箱开的开,合的合, 尽呈一片狼藉之态,登时起了大火,愈发气急败坏地道:“今日看守药材的人都怎么回事,怎越到关键时刻,便越是学会偷懒耍滑了?”
    然而同一时间里,躲在房梁上的薛岚因,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
    ——其实并不是没人,也不是偷懒耍滑。
    薛岚因心道,只不过早前那群尽忠职守的看门弟子,让他和晏欺一口气打晕了,一个不剩给藏进了角落里。依照眼下这般状况,只需稍稍挪点位置,便能一次瞧得透底。
    无奈沈妙舟这女人……是个死脑筋,走路都不知道拐弯儿的。
    又或许,她本就来得匆忙,约莫是早有要事在身,久久不得空闲——如今火急火燎绕着铁箱看过一圈,干脆探手出去,朝那堆积成山的麻袋当中抓过一把,麻利掂量片刻,便直接将它们揣进怀里,当即也不再拖沓,迈开步伐转身就走。
    院外的竹篱不知疲倦,再次随人离开的脚步发出吱呀一声长鸣。薛岚因适才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望着沈妙舟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失神。
    “这婆娘……魔怔了不成?”薛岚因微一抬腿,将角落里叠罗汉似的三大“躺尸”轻轻踹了一脚,随后皱眉不解道,“看她办事儿的劲头,我都得着急上火。”
    “谁知道。”
    晏欺曲起两指,有意无意把玩着手里黑糊糊一团草药梗子,继而又道:“我看啊,这些东西……八成都是送去给莫复丘的补药。”
    薛岚因习惯性接话道:“也确实,聆台山上,就数他一人是个大药罐子,每天多少都吃不够。”
    然而话刚说完,忽而猛地一愣,想起晏欺刚刚提起的事情,又忙不迭地出声重复道:“慢着慢着……你说什么?那药是给莫复丘的?”
    晏欺淡淡道:“不给他,还能给谁?”
    薛岚因微有诧异道:“可你刚刚还说,这批草药里……有毒?”
    晏欺不置可否,只偏头与薛岚因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会意,再次将目光稍事偏转,无声投往沈妙舟匆匆离开的方向——
    与此同时,仍是寒潮骤降的深夜。
    沈妙舟一手端着热气升腾的药碗,则另一手垂搭着一件温暖厚实的雪白狐裘,弯曲朝前绕过数步,推开枯枝林木交叠掩盖的数道门扉,即是一间设有防御结界的宽阔木屋。
    屋内闷咳声阵阵,显然已有些嘶哑。沈妙舟缓缓迈过门槛,那桌前油灯正燃,而在桌后则是一人消瘦枯冷的身影,映在渺渺一星昏黄之下,便愈发显得憔悴难言。
    “药来了,复丘,近来天凉……趁热喝了吧。”
    瓷碗与桌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一串微响。莫复丘闻声抬头,却未动作,只望着她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妙舟转身替他将狐裘盖在腿上,展开,然后细细铺平:“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说罢又端过药碗,轻轻置于莫复丘手边,继续叮嘱道:“大夫说了,眼下深冬,你这咳疾若不尽早医好,时间拖得太久,便更难根治了。”
    莫复丘垂下眼睫,碗中蒸腾的雾气,将他细纹遍布的面颊渐渐熏至一片朦胧。半晌,复又闷头轻咳数声,俱是说不出的沉郁与压抑。
    沈妙舟再次上前,温柔抚摩他起伏不断的后背,同时不忘低低劝慰道:“身子不好,就不要老顾着门派里的事情。等到来年开春,咱们就要推选新任掌门了……如今年末这时候,你总该放下一切事务,好生休息一阵了吧?”
    莫复丘起先没有说话,只盯着油灯下一碗清黑色的药汁。良久过去,终是低笑着仰起下颌,将那热烫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瓷碗再次磕上桌面,已是空落落的一声轻响。沈妙舟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伸手将那四下摇晃的小碗扶稳,忍不住对莫复丘道:“你……不用这么急啊,烫到了该如何是好?”
    “……都在盼着我让位,是吧。”莫复丘忽然没由来地道。
    沈妙舟微微错愕道:“复丘,你……”
    莫复丘摆了摆手,适才眼中阴霾尽数一扫而空,待得再望向沈妙舟时,仍旧是满面平缓温和的笑容。
    “没什么,我累了。”他道,“你也早些歇着去吧,年后有的是时间忙,可别累坏了身子。”
    沈妙舟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立刻转头离开。她默默凝视着油灯下那一张异常苍白的面庞,两人眼底的情绪不知在何时,已产生些许微妙的变化。
    “复丘。”沈妙舟低头,将桌前那只余温尚存的瓷碗碰握在手心里,再一次,不抱希望地道,“推选新掌门一事,你真的打算……”
    “嗯。”莫复丘提前将她打断道,“留给将来有潜力的门中弟子。”
    顿了顿,他没再去看沈妙舟的眼睛,而是将空冷的视线缓慢投向窗外:“……如果有必要的话,副掌门这一职位,兴许还需要谷师弟主动做出退让。”
    沈妙舟眉心一颤,瞬时变了脸色:“复丘,这……你这样做,不怕寒了谷师弟的心么?”
    “去歇着吧。”
    油灯昏黄微弱的光晕之下,莫复丘满面皆是说不清的困顿乏力。但他那一双清亮的眼睛,纵是在迷蒙至斯的深冬寒夜里,也不曾有过片刻的怯懦与退缩。
    “妙舟,我们都累了,需要歇一歇。”他缓声,又一次与她重复道:“你……去歇着吧。”
    沈妙舟许久无言,到最后,终是接连退后数步,及至跨过门槛,彻底隐入门外大片无际的夜色当中,再不见得半□□影。
    聆台山的夜时多雾霭,往往阴冷而潮湿,极易结成难以退却的刺骨之寒。
    沈妙舟离开木屋没走多远,而是双手捏着那只空落小巧的药碗,干站在原地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很不巧的是,晏欺和薛岚因也正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方,不动声色打量这场看似平和无波的闹剧。
    不知她一人在屋外静等了有多长时间,总之窗前的油灯不曾熄灭,里面那人说他累了,归根结底也没能歇下。
    后时天色愈发生得暗沉,沈妙舟亦不再执着于困守原地,回身迈开碎步,走的便是与木屋全然相反的方向。
    薛岚因抬头望向她黯然远离的背影,沉默一会儿,复又问晏欺道:“还要跟上去么?”
    晏欺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跟了,她再要走,估摸着……得找闻翩鸿去了。”
    薛岚因古怪一笑,也不知是不解,亦或是带有几分嘲讽意味地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有了正主,偏还要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她喜欢呗,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晏欺翻身跃下树梢,随后薛岚因也跟了过来。这做师父的,到底是了解自家徒弟,唯恐他张嘴多问,便及时出声中止话头道:“好了,先别说这个……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先找到云遮欢在哪里么?”
    “没说不找。”薛岚因摊手道,“可我们没法和闻翩鸿直接打照面,那该死的白乌族人也不在旁边,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该怎么找?”
    晏欺道:“……用眼睛找。”
    话音未落,薛岚因刚想回点什么,但见眼前一道青光乍然浮起,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堪堪袭上晏欺未有任何真气加以防备的薄弱后背。
    “或玉!”
    薛岚因大惊失色,当即拉住他的臂膀狠狠朝怀里一带。
    师徒二人同时被斜飞前来的浑厚气劲震开数十余尺,薛岚因脊背朝后,重重磕上树木粗壮坚韧的枝干,登时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好在晏欺还算幸运,由薛岚因双手紧紧护在臂弯当中,暂且没有受到过量的伤害。
    两人狼狈不堪地彼此搀扶,勉强自大片树影间站稳身形,但闻阵阵寒风呼啸之中,隐约夹杂三两道轮椅滚动的吱嘎声响。
    薛岚因竭力从背心传来的剧烈痛处中抬起双眸,便见那微微灯火环绕之间,一人素冷苍白的佝偻身影近在眼前——
    正是适才屋中埋头闷咳的莫复丘。
    第163章 恨极
    时隔多年, 同是故人重见的一段戏码。
    只是一人修为散尽, 另一人油尽灯枯,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光景。
    “我聆台山近来守备虽多有疏漏之处,不曾想何等鼠辈都敢来此地走上一遭。”
    莫复丘满面萧条之态, 独身一人支起轮椅, 却仍似往日一般正义凛然。
    “晏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道,“遣魂咒催你不死,你倒有力气跑这里来滋生祸端。”
    晏欺冷笑一声, 无所顾忌道:“……对着你这半死不活的残废,又有什么不敢?”
    话刚说完,恰逢莫复丘扬起一指, 念动口诀,又是一缕青光自半空中生,当即向薛晏二人所处方位飞驰而来。
    薛岚因大骇之下,腰间涯泠凶剑一声铮鸣, 霎时随之夺鞘涌出, 赶在刺目青光落定之前,迅速展开一道剑起燃筑而成的坚固结界。
    一时之间, 漫天俱是光影攒动。
    莫复丘虽是早年落下顽疾,一身功法却已达到上乘境界,双腿不便,丝毫不会影响他出手的速度。
    然而凶剑护主,晏欺如今修为全无, 涯泠剑意识终究未死,一人一剑之间,无形牵绊更是关键时刻的保命利器。
    缠斗本身,算不上是人与人拔剑相抵的血腥之斗,眼下两股气劲相互交绕,一面是来自莫复丘的雄浑真气,一面则是涯泠剑残余的汹涌剑光,两者不分你我,但弊端显而易见——
    孤剑难支,愈渐生出疲弱之态,然而此时薛岚因后背剧痛,勉力扶稳晏欺手腕之时,双肩都在止不住地发出颤抖。
    晏欺慌神,瞬时转头抓握他臂膀道:“你有没有事?”
    “皮外伤,你不要管。”
    薛岚因反手将晏欺拦在身后,继而凝指聚集周身内力。
    正是与此同时,莫复丘双手结印,缓下声线催动真气。其内功到底是浑厚难驭,一旦冲突迸出,外围一周山林树木收到气劲碾压,纷纷随之扭曲变形。
    ——最后一道口诀划上句点,轮椅上的男人睁大双目,猝然朝他师徒二人喝道:
    “——聆台山如此清净之地,何曾轮得你这双手血腥的魔头前来玷染!”
    话落,真气瞬时随声炸裂涌出,漫天青光聚成刀雨,一击将涯泠剑展开的结界碾碎成尘。
    晏欺面色一变,下意识里拉过薛岚因手腕道:“薛小矛,躲开!”
    熟料薛岚因非但没躲,在双眸尚在清明的情况之下,犹自上前,正对青光气劲袭来的方向,单指探出,毫无犹豫地隔空书写符咒。
    晏欺登时意识到徒弟准备做些什么,几近失声地冲他喝道:“住手,薛小矛,不要胡来!”
    “薛岚因!!你给我住手!”
    火急火燎的尾音尚且在夜幕当空盘旋,薛岚因这招术法却也使得恰到好处——亏空自身内力,以莫复丘身边散开的真气作为媒介,在符咒书写完毕那一瞬间,周围本已狼狈扭曲的空间,霎时随着术法催动的效用调换拉伸到了极致。
    此法偷天换日,皆可得到一试,故曰“偷天”术法。
    昔日秦还所授之术,薛岚因一次用来偷走师父,一次用来寻找师父,这最后一次,就是用来保护师父。
    符咒完成,同时咒法生效。原是在对面屋前竭力念动口诀的莫复丘,无一例外,被强行拖拽至涯泠剑结界破碎的最边缘处,隔在薛岚因晏欺二人身前,竟以自己脆弱不堪的残败身躯,硬生生拦挡下这如雨倾洒般的耀目青光!
    此法适才施用大半,薛岚因头次尝到内力亏空的极端痛苦。要待收势,偏已失去掌握局面的最后力气——而莫复丘以一己之躯,拦下自己结印造成的汹涌气劲。彼时双目圆睁,已然骇得鲜血狂涌。
    天外所有飞窜流溢的青光剑影,恰在双方陡然失势的情况之下,俱成一片群龙无首之态。
    晏欺愕然抬眸,竭力想要抽开涯泠剑,以此抵御接下来场面即将失控的危急状态。不想正逢莫复丘低头一声剧咳,洋洋洒洒落得一地血花。薛岚因亦是面色青白,几次扶着树干都没能站稳,半晌挣扎过后,终只是勉力抬起臂膀,想要勾手握住晏欺微微颤抖的指节。
    这时莫复丘却抬起头来,满面俱是伤痛交杂的狼狈之色。
    他动了动唇,开口说了一句:“你……”
    话没能一次说完,已有鲜红温热的血液自唇角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薛岚因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他甚至想带着他的师父转身逃走。然而也就在这出乎意料的一瞬之间,方才纷纷扬扬反打入莫复丘自身体内的炽烈青光,此刻乍然汹起,几乎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升腾暴涨,轰然发出一声失去控制的巨鸣——
    真气与真气原主之间产生的剧烈排斥,是薛岚因万万不曾料想到的事情。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他催动偷天术法,迫使莫复丘强行接纳自己真气凝聚而成的伤人利器,加之这股气劲本身聚拢他体内雄浑难挡的巨大力量,彼此相碰撞产生的反应便会愈发显而易见。
    因此莫复丘再一开口,自他身体每一缝隙中迸发而出的,再不是鲜血,而是适才被迫打入他体内的一大股凶猛气劲。
    不过片晌之余,但只闻得一声玉石俱焚般的刺耳轰鸣。四方真气流走,包括涯泠剑频频散发而出的灼人剑光,此刻不再受人压制,便成群魔乱舞,无休无止,自那颓然一点疯狂朝外纷涌而出。
    其中首先受到影响的,便是紧挨着莫复丘与结界边缘的晏欺。
    薛岚因甚至没能顺利抓住他的手腕,人已随漫空流溢而出的强烈气劲彻底冲开出去——
    数十余尺,全然游离于视线之外的危险距离,薛岚因当场红了眼睛,二话不说,将莫复丘一把推开,跌跌撞撞便朝那方向猛奔过去。
    “师父!!”
    薛岚因大概要当场魔怔了。空气中不断产生的巨大阻力,愈发逼得人寸步难行。
    夜色如此深沉,周遭混乱的气劲迫使步伐阻滞,他走不出去,更没能判断晏欺摔落的最终方位。
    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一次,再没能竭尽全力将晏欺留在身边……他,将会永远失去他。
    薛岚因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清醒,也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茫然。长夜无边,他迫切地,只想回到有晏欺在的地方,就算是死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也好。
    然而现实,永远能将幻想毫无保留地彻底压垮。
    那时在他身边的,不是晏欺,而是一个低着脑袋,不断朝外咳血的病秧子莫复丘。
    周围横行的气流所带来的阻碍实在太大,加之夜色昏沉,树影横七竖八在眼前埋没了视线,别说朝前迈至一尺之距,纵只是堪堪往外行出一步,也已到了周身经脉俱呈逆转扭曲的地步。
    薛岚因万念俱灰之下,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回身,一把拽起莫复丘的衣领:“你把真气收回去,赶快收回去!!不然我师父……”
    “没……没用的。”
    莫复丘仍在控制不住地朝外吐血,连带声音都已趋向沙哑:“真气一旦催动,整片山林都会受到影响,咳……届时门中弟子见到异样,很快……很快就会赶过来。”
    “至于你师父……呵,他坏事做尽,本就……死有余辜……你莫不是,还想着为他开脱……?”
    “你……”
    话音未落,人已被薛岚因再次甩开:“混账!”
    莫复丘体力不支,扶稳树干栽倒的同一时间里,再次埋头喷出一大口血。
    这次不知为何,溅了满地的血渍颜色,尽呈现一股子浓而稠腻的乌黑。
    “薛尔矜,这里……是聆台一剑派。”莫复丘目光空洞,面庞更是由一片无法驱散的死迹疯狂笼罩,“你的师父,十余年前,就在你脚下这一块地方……尸山血海,尽数由他一人亲手造成。”
    “你有什么权利,叫我不对他痛下杀手?”
    “他……又有什么权利,还敢到我聆台山上来?”他一面用力咳嗽,一面目露狠戾地道,“你们当我这做掌门的,是摆设么!”
    薛岚因面色微变,待得片晌过后,倏而又由灰败颓唐,转换成一抹极尽诡谲的微笑。
    “莫复丘,你醒一醒吧……都到如今这般田地了,你还当自己是以前那呼风唤雨的莫大掌门呢?”
    莫复丘神情枯冷无波,仍是最初那副寡淡模样。
    “所有人都在盼你早日下台,滚回棺材里安生躺平,老老实实将掌门之位拱手让人。”薛岚因一字一句,尤是明了清晰地道,“你师弟时刻觊觎你老婆……而你老婆却在给你下毒。莫复丘,你活成今天这副样子,当真就没一点自知之明吗!”
    话刚出口那一刻,莫复丘微微一愣。然而很快,他仰起头,竟是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笑了,笑得整个人都在不断发出颤抖。
    “这所有的一切……”他闭上眼睛,忽而又极是嘲弄地道,“难道不正是……拜你师父所赐的么……”
    第164章 距离
    晏欺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 天还没有大亮。周围参差错杂的树影都是灰的, 死寂一样暗沉。
    莫复丘那一次真气暴走,几近将他整个人都震开出去,彻底冲裂冲散。幸而山间枝影交错纵横, 待得落地前一瞬间, 不至于摔得太过惨烈。
    适才醒过神识,稍一抬头,望见漫天流窜飞涌的混乱气劲仍未散尽,晏欺心道一声不好, 试图起身去寻薛岚因的身影,然而一层真气阻隔下的山路暗流汹涌,根本无法把握前行的方向。
    晏欺只匆匆往外迈开一步, 人已不受控制地朝前倾了下去。天地俱呈一片扭曲之态,唯有眼前一线昏黄的光晕尚且清晰可见。
    对了……光。
    晏欺心下一动,眯眼眺望不远处微微展开的一星半点灯火。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从莫复丘待过的木屋内传来的勉强一点弱光。
    看来, 他没有被这瘸子失控爆发出来的真气给震开太远——总不过也就在同一块地方, 左右溜达一圈,终究能够回到原点。
    但想归这样想了, 真正要办起事来,一切行动都会受到现实阻碍。
    一来,周围如潮的气流并未有任何收敛之势,恰恰相反的是,在它们彻底失去管制的情况之下, 已愈有偏向杂乱无章的地步。
    二来,时间本就紧迫,可能再过不久,山中巡逻的弟子发觉此处显而易见的打斗痕迹,必定会有所警醒,随后召来更多同门中人前来守护掌门的安全。
    到那时候,他和薛岚因怕是得命殒当场,以泄聆台一剑派近十来余年刻骨铭心的灭门之恨。
    可是晏欺不能拖沓,更不能有半分犹豫。此般境地,已然濒临绝路的边缘,晏欺心里清楚,只需稍稍走错一步,他和他的徒弟就会立马落入无尽的深渊。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彼此之间,不过数十余尺的距离,他走不出去,薛岚因跨不过来。
    一直挨到最后,晏欺没有办法,仗着体型优势,侧身挤进一旁亮有微光的小院子里。
    那是莫复丘白日里一贯驻留的地方,内围圈有一层厚实牢固的防御结界,因而不论院外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巨大纷扰,只要结界未有出现明显破损的裂痕,院内便不会因此受到过量的影响。
    晏欺只身一人扶稳院门走进去,本意是想抽来一盏照明用的灯笼。此时此刻,莫复丘一身暴涨的真气散得正盛,甚至事态发展得再严重一点,薛岚因耐不住周身气劲带来的强烈干扰,很有可能会动用某些更为极端的方法,做出一些自损三千的事情。
    晏欺趔趔趄趄地跨过门槛,在那一层门扉简单遮掩的地方,便是莫复丘与沈妙舟刚刚相隔谈话的那一面桌椅,凑近点看,连那药碗在桌面留下的一圈烫痕都还是新鲜留存的,至今清晰可见。
    晏欺对莫复丘的私人生活并不感兴趣,他更不想知道沈妙舟是怎样狠心,才能鼓起勇气给自己的丈夫碗里下毒。
    晏欺需要的是一盏灯,去点亮夜时迷蒙混乱的山路。然而房间里没有随手可提的纸灯笼,有的只是一盏蜡油将尽的小烛台,彼时忽闪忽暗,已近燃至枯竭之态。
    晏欺伸手将那烛台端在掌心里,只觉下一刻……或许根本用不到下一刻,它瞬时便能在眼前熄灭。
    但很幸运的是,他在引着烛台绕房间打转的过程里,发现莫复丘的桌后,正搁有一柄细直轻巧的木剑。
    这于晏欺而言,毫无疑问是一次意外的惊喜——他修为尽失,再无法像从前那样,成功驾驭涯泠一类需内力加持的沉厚兵器,而木剑重量适中,挥动起来无需耗用过多的体力,加之眼下屋外情形实在特殊,他迫切需要一样具有集中攻击性的媒介,借此来抵御莫复丘无法顺利收回的混乱真气。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晏欺只想到拿剑,却没料想过拿剑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木剑看似普通无奇,实际往下一路牵连着地面与桌脚之间的重要机关。
    晏欺这一无意举动,瞬间激活地下一连数层肉眼不可见的特殊旋钮。因而在木剑离开桌面的同一时间里,连带与桌底紧密相贴的每一寸地砖裂缝,都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巨大变化。
    晏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脚下陡然一阵踏空,人已随地面的突然凹陷一并矮倒下去——耳畔尽成呼啸不断的风声,甚至攥在手中那盏奄奄一息的微弱烛台,此刻也难免随风湮灭,顿时只剩周遭一片无光的暗沉。
    晏欺没有持续下落太久。也好在地砖之下设有的暗处隔间算不上高,否则这样一次头朝下狠狠摔落在地,晏欺八成要沦落为莫复丘那般无药可医的瘸子。
    纵是如此,整个人的重量瞬时压地的那种感觉,也非是寻常人一时能够接受得来。
    晏欺在坚硬硌人的碎石地上躺了足有小半片刻,适才从高速坠落的剧烈疼痛中缓过心神。
    第一反应,自然是想方设法,找寻能够回到地面上的工具。
    然而只抬头匆匆朝上望了一眼,晏欺便毫无例外地颓了下来。
    ——那导致地面开口下陷的旋钮机关,就在距离桌脚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在机关以下所有可抵达触碰的空间,俱是一片摸不着边的深度漆黑。
    没有灯,烛台更在下坠途中灭得彻底。也就是说,这机关最初的设计者,可能不曾预留任何方法,以供不慎落入此处的人再次回到地面上。
    ——其中甚至包括这间小屋的主人,莫复丘。
    实际不用想得太过复杂,晏欺也能猜到,像莫复丘那样行动不便的人,根本不会在自己常驻的房屋中,挖一道天坑等自己坐进去填。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早已计算好这一步,在他所在的房间地底,埋下一处不易发觉的隐蔽机关,只有处于特定的条件之下,才会不经意地一次触发——这样一来,踩空地砖猝然下坠的那个人,基本就没有任何足以反抗的机会。
    晏欺将手中木剑摊开,放在掌心微微掂量两下——果不其然,只是一柄用作装饰的雕花小剑,质地轻盈,压根儿经不起折腾。
    堂堂名门之首的莫大掌门,一旦动起武来,比一般人还要讲究排面。
    一般摆着好来的小木头剑,他瞧不上眼,要用也只肯用那质地上乘的绝世好剑,那便更别提平日里堆放在犄角旮旯里毫不起眼的破烂玩意儿。
    这群所谓的名门正派,总有一天,会死在一身洗不干褪不尽的自尊病上。
    但话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毕竟依照眼下的状况,是晏欺做了他莫复丘的替死鬼,如今一跟头踩进一道乌漆嘛黑的无底洞,晏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总归不能扯开嗓子一通瞎喊,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莫复丘屋下所设有的暗地空间里,还囤放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也用不着费多少脑筋去细心猜想——这一套东挖西藏的行事风格,确是和那偏爱老鼠打洞的闻翩鸿多有几分共通之处。
    但晏欺现在只想寻得捷径回到地面,并不想硬碰硬和那姓闻的直接打上照面。
    所以他握着木剑四下敲打,在视线完全模糊一片的状态下,他就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盲人。
    周围所有能出现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这让晏欺莫名觉得紧张。
    ——长久以来过于安逸的平凡生活,让他日渐依赖徒弟带来的温暖。
    偏偏如今的薛岚因,不可能顺利出现在他身边。那么前方未知的路段,就不会再有人搀过他的肩膀,带他一步接着一步,脱离与危险紧密相连的边缘。
    晏欺一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都似要在冰冻的空气里凝固。
    他没有内力,无法燃聚纸灯,只能通过直觉判断,眼下与最初无意坠落的地方,已有很长一段距离。
    ——至少脱离了莫复丘那间惯用的小屋。
    晏欺是这样想的,直到再度往前迈出脚步的时候,脚底原是参差不齐的碎石地面,不知何时,已隐约响起阵阵清脆的水声。
    大概是踩到水了……
    晏欺拧了眉头,明显感觉到鞋袜表层正在被脚下深浅不一的水洼渐渐浸至发凉。
    他天生怕冷又怕脏,因而趟进水里的短短一瞬之间,便像是炸了毛般整个儿跳了起来。
    晏欺的嗅觉并不似薛岚因那样精明又敏感,但身体上的强烈触感从来不容小觑。
    当他只身站立于整片水洼中央的那个时候,脚下沉冷冰凉的液体是在流动的,平和而又缓慢,似是不带任何侵略性地轻轻拂过脚面。
    然那水流虽不湍急,归根结底,它确是正在自黑暗深处,悄然漫开数不清的尖锐爪牙。
    晏欺站定不动,只在原地按捺收敛愈渐趋向于狂乱无形的心绪。
    待到水流渐渐蔓延展开,再一次温柔而又薄情地,冲刷过他几近有些僵冷的脚踝,他才有所意识地微微弯下腰身,探出一指,轻轻点在地面和缓淌过的一弯液体之间。
    最后,再将指尖无声置于鼻下不远的位置。
    ——看来,他没有猜错。
    这些根本不是清水,而是新鲜稠腻的人血。
    第165章 濒死
    晏欺独自一人, 趟在一滩流动不断的粘稠血水里, 前后俱是望不见边的迷蒙与黑暗。
    他只觉得恶心,连带胃里都在隐隐泛酸。
    是真的恶心,让人反胃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双脚同时被浸湿的情况下, 他冷得全身发抖, 想要后退,但那些血水很快蔓延上来,从脚尖一路迅速遮盖到脚踝。
    没用多久,他那青蓝色的衣摆, 便被新涌上来的稠液沾至黯淡一片的猩红。四周无光照耀,红即是黑,亦是一种接近于丑陋肮脏的乌黑。
    往后是血, 往前也同样是血。
    晏欺在无奈之下,最终选择往前——现在唯有一点清楚明了,也就是当初那批从黑市运送上山的巨量人血,此时此刻, 正聚集在这里, 缓缓流往某些未知的地方。
    倒也不一定是未知的地方。因为晏欺在趟水走过数十余尺的短暂距离之后,水面线已经渐渐朝上漫过了膝盖, 直逼接近腰际的临界点。
    在那个时候,晏欺缓而犹豫地停下脚步,开始侧耳聆听前方一连串铁锁交相磕碰的清脆鸣响。
    他终于不再走了,又或许是现实条件逼迫他没法再往前迈出一步。
    同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而沉的, 近乎嘶哑的,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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