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蓦地眼眶一红。
    他毫无防备地想到了很多年前父亲生病的时候。
    父亲生的是急病,病了不久大夫便说可能日子不久了。那时候他还小,他觉得心慌意乱,之后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他都在魔怔般地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
    他会跟自己说,父亲还能吃东西,应该没有太糟糕;父亲还能读书,大夫或许诊错了;父亲还能跟他说笑,和平常没有什么大差别嘛……
    父亲在睡梦中都还能觉出药苦,这和他是一样的。
    现在,这样的感觉再次横冲直撞而来,再次令他心慌意乱。
    父皇才高兴了没几天,他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能寿与天齐才好。
    他可一点都不想这么快就登基。
    谢迟在无比沉郁的心情中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几个时辰之后,皇帝先他一步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怔了一怔,因为视线恍惚的缘故,仔细分辨了一番才认出榻边是谁,然后他迟疑了半天不知道现下该怎么办。
    ——这小子是不是傻?
    其实给他侍疾,并不需要这么守在床边硬熬啊。他身边宫人众多,大多数事情都会有宫人来做。先前公主们总进宫来侍疾,只是因为他生病时喜欢有儿女在身边陪着而已。
    所以,他完全可以去偏殿睡,或者在寝殿里的罗汉床上睡。趴在床边这么睡多难受?光看这姿势都觉得腰酸背痛。
    皇帝于是矛盾了半晌后,还是决定把他给叫起来。他便伸手推了推:“谢迟?醒醒。”
    谢迟蓦地惊醒,睡眼惺忪地一看他就笑了:“父皇醒了?儿臣去叫御医进来。”
    他说罢撑身就要起来,又被皇帝拦住。
    谢迟回看过去,皇帝一哂:“殿里有宫人,你去好好睡一会儿。”
    “没事。”谢迟浑不在意地笑笑,“等御医来看看,儿臣再去睡,父皇别担心。”
    他说罢就出了殿,不一会儿,宫人们鱼贯而入,御医也进了殿中。
    谢迟站在旁边瞧着,御医细细为皇帝诊了脉,又问了一问近几天的衣食住行。而后斟酌道:“从脉象上看,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元气本虚,又伤于暑湿,再加上路途颠簸所以……”
    “大人。”谢迟打断了他的话,御医和皇帝都看向他,他道,“父皇精神不济已有几个月了,大人总说并无大碍,调养即可。如今父皇可是好端端的忽然昏了过去,大人怎的还是这番说辞?”
    “这……”御医的神色有些尴尬,揖道,“太子殿下,陛下也已六十有余,确实……”
    “年纪是一回事,病是另一回事。年过六旬的老人,可也非个个都是这样。”谢迟想今天非得把皇帝的病问出个所以然不可,脸色冷得毫无客气,“大人若不能尽心为父皇诊治,便换个人来。”
    “……太子殿下?!”那御医骇然,慌忙下拜,又向皇帝叩首,“陛下,臣从不敢懈怠啊,太子殿下他……”
    皇帝睇着谢迟,目光中存着两分笑意劝他:“朕没大碍,朕心里有数,不必难为御医。”
    “那也请随驾前来的太医们一并会诊一番吧。”谢迟垂眸拱手,“父皇的病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便是没有晕厥这事,日日昏昏沉沉也不好受,还是求个根治才好。”
    皇帝默然忖度了一会儿。
    他原也不是多想护着御医,而是到了这个年纪,用药本就需要十分当心。万一太医医术不精,又或被谢迟逼得急了下了猛药,他吃不住,只会更加糟糕。
    就算他早已经不怕死,眼下也还不是他死的时候。谢迟这储君还没真正立稳,他一旦去了,朝中不知会闹出什么变故来。
    但看看谢迟的神色,他又觉得好意难却。
    半晌,皇帝循循地吁了口气:“传太医们都来,一并诊上一诊。但最后的方子,还由王御医定夺。”
    谢迟于是松了口气,方才险些被换下去的王御医也松了口气。傅茂川则欠了欠身,挑了个脚力快的小徒弟去请太医们去了。
    约莫一刻的工夫,太医们就进了殿。众人依次上前诊脉、问症状,费了好一阵时间。
    然后太医们折去偏殿商议。谢迟因为夜里睡得不踏实的缘故,晕头涨脑的,见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便向皇帝道:“儿臣出去透透气。”
    “你去你的,朕没事。”皇帝摆手示意谢迟放心去。谢迟一揖,就出了寝殿,但还没走出外殿的殿门,就让一名太医给拦住了。
    “殿下。”那太医一揖。谢迟停住脚:“大人有事?”
    那太医的神色有所迟疑,想了想,跟谢迟说:“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迟就将他请到了殿外无人之处,可那太医仍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谢迟不禁有些紧张,看了看他,道:“都是为了父皇的病,大人但说无妨。若是说错了,我就当没听过便是了。”
    便见那太医点了点头,然后一撩衣摆,便跪了下去。
    谢迟正一怔,那太医说:“臣方才为陛下诊过脉,又看过药方……疑其中有两味药在煎药时被人添了分量。这两味药用量微但药力猛,依王御医的方子,各用半钱并不伤身。可若有人添了分量……便会致头脑昏沉,经年累月的服用更会神志昏聩。”
    谢迟听得心惊肉跳,愕然须臾,又强定住心:“大人为何会这般怀疑?只因父皇一直昏沉,还是王御医有什么……”
    “没有,没有。”那太医急忙否认,说罢又道,“是因为那两味药易致内火,臣想到陛下晕厥前流过鼻血,想或许是路途颠簸劳累致使积压的内火被激了上来。又觉按王御医所开的方子应该不至于有如此猛力,这才想到陛下的昏沉症状,觉得或许是用量不对。”
    谢迟听罢,简直觉得喉咙里都绷紧了。
    若这是真的,他希望只是抓药的医官不仔细搞错了药量,若不然便又是一场风起云涌。
    不过这样的祈祷想想便也罢了。他伸手一扶那太医,沉然问他:“此事还有谁知道?”
    太医躬身说:“没了,臣也是刚刚想到。原打算避到殿外自己在斟酌一二,但碰巧见到殿下,就索性说与了殿下听。”
    谢迟点了点头:“大人先莫与旁人说,我进去禀奏父皇。”
    第157章
    谢迟直接折回了寝殿,然后便屏退了宫人。
    皇帝醒来后精神尚可,正在屋里踱着步子,见他如此,便问:“怎么了?”
    谢迟沉了一沉,就将方才那太医所言说了。皇帝听罢一怔:“当真?”
    谢迟摇摇头:“他也只是猜测,觉得有这种可能。具体的,还要先查一查。”
    皇帝眸光微凛,静了一会儿,将傅茂川叫了回来。
    他未言其他,只吩咐傅茂川将近两日的药渣取来,交给御医去查有无异样,傅茂川不由面色一白。
    ——皇帝进膳进药都会有一部分单独留出来封存三日,以便出现问题时查验,所以取药渣并不难。但若未出问题,谁会想到去查这些?傅茂川一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陛下,您是觉得……”
    “先去查便是。”皇帝摆手道。
    傅茂川便赶忙退出了殿,未敢假他人之手,亲自往殿后走了一趟。
    片刻工夫,他将两碗药渣端回了寝殿,御医和几位太医也皆被请了进来。几人围在一起细细查验着,御医陡然间血色全无:“陛下……”
    他仓惶跪地,叩首不止:“陛下,臣不知情,臣不知情……臣只管看病开方,抓药煎药的都不是臣!这药多了半钱,臣、臣当真不知!”
    殿中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一众太医和宫人也都跪了下去,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看九五之尊目下是什么神色。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到了罗汉床上,目光冷冷地划过这跪了满地的人。过了良久,他冷笑了一声:“好,很好。毒手都伸到朕的药碗里来了。”
    王御医觉得自己难逃罪责,又觉得自己实在冤枉,一时语声哽咽:“陛下,臣当真……”
    “朕姑且信你。”皇帝没有多看他,淡看向傅茂川,“先将王辙送回家看着,你连夜去审抓药煎药的宫人,给朕问出来背后是谁。”
    “诺。”傅茂川重重一拜,立刻叫人半押半请地将御医架了出去,然后便领人去押人。
    皇帝觉得烦躁疲乏,待得傅茂川退出去后,他揉着眉心沉了许久,才命其他的太医也退了下去。
    “父皇。”谢迟上前了半步,轻声劝道,“一会儿请太医再为您重新诊一诊吧。既有中毒症状,还是要先好生解了毒才是。”
    皇帝点点头,指指旁边:“你陪朕坐一会儿。”
    他指的并不是罗汉床上隔着榻桌的那一边,而是自己这一侧的身边。谢迟感觉到他的无力,依言落座后便扶住了他的胳膊,
    皇帝一喟:“朕没事。”
    谢迟颔首:“父皇不必太忧心,宵小之辈总是有的。查明便好,不必为他们劳心伤神。”
    “朕知道。”皇帝勉强笑了笑,然后便是良久的无话。
    半晌之后,三位公主都匆匆赶进了行宫,见皇帝无事才稍松了口气。皇帝暂也未跟她们提及药被动了手脚的事,只说谢迟辛苦,然后就硬劝谢迟去偏殿歇着去了。
    在谢迟迷糊着将要睡去的时候,有宫人端了饭菜进来,说是淑静公主吩咐的,请他吃了再睡。谢迟趴在床边一夜睡得都不踏实,原本没觉得如何,此时躺下了就觉得累了起来,嗯了一声但懒得动。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在他睡意朦胧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谢迟不耐地睁开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德静公主。
    他强撑起身,德静公主睇着他道:“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别光操心父皇,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谢迟只好爬起来,心里一度有些起床气——他都这么大个人了啊!一顿不吃没关系吧!他又不是元晨!
    刑房之中,傅茂川从上午一直忙到了入夜,始终沉浸在撕心裂肺的惨叫里。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事不可能让太多的人知晓,押进来的这些人里,势必有九成都是无辜的。但是事关圣体康健,他实在不敢贸然判断谁无辜谁有罪,只能全押进来,挨个严审。
    最后露了端倪的人,也确实并不是直接给陛下抓药和煎药的宦官,而是负责清洗药壶的那一个。
    他说,为免直接添药被人发现,那药从来不是在煎药时直接扔进壶中。他会在每日煎药前清洗砂壶时,将添加的药从壶嘴处掖进,令它卡在壶嘴里。
    等到煎药时水一开,往上一冒,添的药自然就被带了下去。若不是陛下突然查了药渣,这种下药的方式便算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药也并非剧毒……要服上三五年才会送命。”那宦官说这话时,已被打得气若游丝。傅茂川懒得多同他耽搁,上前一把抓起他的头发:“谁支使你的,说!”
    那宦官痛得呲牙咧嘴,连喘了好几口气,又咬紧了牙关。
    “不说是吧?”傅茂川一声轻笑,抬手打了个响指,“押进来。”
    那宦官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瞬倏尔瞳孔骤缩。
    傅茂川森然笑道:“我查过了,你明面上家人尽亡,但在宫里认下的这干妹妹,未免也和你长得太像了些。”
    他说着转身踱步而去,一把扼住那宫女的脖子:“这怕不是你在宫外失散后又在宫中重逢的亲妹妹吧?”
    “不,傅大人,不是……”那宦官颤栗如筛,“大人,她不是……”
    傅茂川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再度看向他:“你现在说,她还能死个痛快;你不说,我就在你面前一刀刀剐了她。”
    一天一夜,又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宦官在刑房中疯了。
    他在疯前似乎招出了一些话,但傅茂川不信,就继续审了下去。但在他疯后,那些供状被迅速呈进了清凉殿,傅茂川跪在皇帝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皇帝漠然翻着供状:“竟敢攀咬太子?”
    坐在侧旁喝茶的谢迟不由一愕。
    “……臣也不信,所以才继续逼问了下去。”傅茂川盯着地面,“但他疯了之后……”
    他有些心惊,声音不由顿住。皇帝看了看他:“你说下去。”
    傅茂川一叩首:“他疯了之后,仍旧句句不离太子,说太子会为他报仇,臣觉得……”他声音发虚地瞧了瞧谢迟,“反倒多了几分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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