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倒真的从来没想过怕不怕这回事。
    要说起来,她最怕的那一瞬间反而是冲进了男厕,却发现詹台不见了的那一刻。
    失而复得,算得人生最大幸事。
    方岚不由冲詹台翘起唇角,摇摇头:“没事,我见到了你就不怕了。”
    她说得坦然,詹台却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觉这一句话仿佛天边惊雷,震得他晕头转向,只知道傻笑:“是吗?嘿嘿……那还挺好的。”
    说完,又懊恼得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吞下去。
    方岚站起身,往不锈钢镜子前面走了两步,伸手贴在冰凉的镜面上。
    “我讲给你听的那个鬼故事,一直都围绕着这面镜子做文章,它这样传,要么是为了掩盖这面镜子真实的背后故事,要么就是为了掩盖这间房子里真正有古怪的东西。”
    第70章 鰂鱼涌
    “见过魔术师变魔术吗?”方岚回过身,刚刚才经过一场乱斗,她左脸上还有一片污渍,头发凌乱,丝毫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但是神情却格外欢畅,像是给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纷扰做了个决断,蒙尘明珠得见天日一样开怀。
    “魔术师变魔术,最喜欢用看似玄乎的手法,诸如吹一口气,捏一把风之类的,去转移观众的注意力,好趁乱趁快布置好真正有玄机的地方。”
    “都市异闻流言蜚语,传得满城皆知沸沸扬扬。有些不当回事的人,进来这间厕所也就不以为意,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些信以为真的人,会选择避开这间厕所不进来,免得招来阴气邪祟倒了霉!”
    “还有些人猎奇,专门跑到这里来见识传闻中闹鬼的厕所究竟是什么样情状。那面镜子被特意传成了铜镜,可好事的猎奇人探手一摸,就会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铜镜存在过,洗手池上方的两块镜子,端端正正就是两块毫无特殊的镜面不锈钢。”
    “传闻不攻自破,猎奇的游客无功而返,这一段沸沸扬扬的鬼故事立刻会被打上谣言的帽子,用最容易验证的一件事来否定整个故事的真实性。”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特意编造这样一个半真半假又很容易被戳穿的故事,特意套在这样一个确凿真实存在的地点呢?维多利亚公园并不要门票,也无需创收,造出这样一个故事,必然不是为了拉动公园的游客流量。”
    詹台轻轻笑着摇头:“不,不是这样。”
    “香港靠近南洋,风水玄学一向风靡,就连普通人搬家就讲究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在这样浓厚的氛围下,这间房子被设为一座镇魂棺,虽然未必有人能看出来,但是朱红门用了什么样的木材,窗户用了铜钱来镇,这些细小的端倪总会有人看出一二。”
    “镇魂棺已经设在这里,这里必定是有古怪又问题的。可为了不让太多人知晓真相,干脆编出一个有始有终半真半假的故事,再加上最容易被戳穿的铜镜一说,设置这么一个官方谣言,也可以避免真正的真相被人知晓。”詹台轻轻说。
    正是这个道理,半点不差。
    方岚低头沉吟片刻,站在洗手间门口,缓缓向内踱步:“我若是专门来此猎奇的人,一进门,目光就会被放在入口左边的两块镜子上。”
    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左边的两块镜子上,那整间厕所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就是正对洗手台和镜面的那一堵雪白色的墙。
    詹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突然像是被一束光照到一样福至心灵,心里不由赞叹一声方岚聪明。
    他左手还捏着桃木剑,边往墙的前面走,边扭头对方岚说:“你站开一点,当心溅到你。”
    左手高高举起,重重在墙上落下,叮地一声,墙皮被桃木剑尖敲开深深的一角,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腻子来。
    他兜头被溅了一脸白灰也没理会,眯了眼睛继续敲。
    没敲两下,身边竟多出一个人来。方岚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副墨镜递到他眼前,执拗地让他戴上护着眼睛。
    她自己头上还是那顶下飞机时候戴着的鸭舌帽,手里捏了地上那柄卷了刃的匕首,就站在他旁边一起铲墙皮。
    “你一个人干,要干到什么时候去?两个人一起才快些,这个又没什么危险,我连桥洞都睡过,再不在乎脏不脏的。”她满不在乎。
    詹台却轻轻叹口气:“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示弱懂不懂啊?刚刚才大战了一场,你救了我,我还受了伤。现在我干活,让你在旁边休息,不就是为了找回自尊心,挽回点大男人的保护欲吗?”
    方岚抿抿唇,神色还是初遇时那样的刚凛。
    她不示弱。她不弱。
    还不待墙皮铲完,墙上的东西就已经现了端倪。
    方岚手下发抖,斜睨了詹台包裹好的右臂,担心真有什么他招架不住的邪祟,只能悄声问:“还铲吗?”
    詹台咬牙点头:“镇魂棺还在,你怕什么?继续。”
    他犯了倔,也是憋着一口气想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可等到半面墙皮铲开,詹台却和方岚一样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灰色的墙面,白色墙漆被刮去一半,露出灰色的水泥腻子来。
    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可却有一片极深的凹痕,占据了半面墙。
    凹痕之内像填了一层厚厚的血渍,猩红一片,整整齐齐地印在灰色的墙面上,像未干的血迹,又像刷好的油漆,入目一片骇人的暗红。
    方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片形状,犹疑道:“这是……”
    “钟。”詹台接道。
    一座古钟,上窄下宽,顶端圆润光滑,下摆展开如同一幅裙摆,还带了波浪形的裙边。
    猩红色的一座巨大的古钟,占据半面墙,明明白白地浮刻在灰色的墙面上。
    方岚犹自惊疑不知如何下手,詹台却已眯了眼睛,冷哼一声。
    他到底自幼受师门浸润长大,就算年幼忘记了些,这些奇闻异事总是篆刻在骨血里。
    “既然是钟,那就敲来听听。”他举起手里的白骨梨埙,左手远远抡起,猛地击打到墙面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轻蔑,口里还恶劣地配了音:“第一下,嗡。”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方岚却仿佛看见他击打钟面的时候,四溅而起的鲜血。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你既然在此设下血钟,那我就敲给你看。”他长身玉立,一身意气风发,像是半点不惊慌不惧怕,抽手再来又是重重一击。
    “第二下,嗡。”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方岚却仿佛听见悠扬的钟声,朝阳似血,自一片猩红的天边远远传来。
    “晓击破夜警睡眠,暮击觉衢疏冥昧。我师门没落,也知晨钟暮鼓须得敲够一百零八次方得。今天没那么多时间,不然老子一下下陪你敲着玩。”詹台浅笑,脸上轻松并未流露出在意,白骨梨埙在他细长的指尖幽幽一转,像天边的一片云一样乖巧听话。
    “再来!嗡!”
    他伸长了胳膊,一下又一下,白骨梨埙敲在墙面上叮叮作响,周围却是一片死寂。
    连同墙上那面诡异至极的血钟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詹台敲够九下,长长吁出一口气来,额上已是出了细细一层汗。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发觉衣角被人牵了两下,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方岚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来拽了他一拽。
    詹台这才发觉方岚已有片刻不曾说话。
    他心里一惊,回过头来。
    方岚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可她身边还多出两个人来。
    方岚的左手边正站着温碧芝,杏目圆睁,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胸腹被人剖开一个骇人的十字,甚至可以看见浅浅的黄色的脂肪层,直勾勾地看着他。
    而她的右手边,却站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方岚和詹台之前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的女孩子,白色连衣裙,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发飘飘,站在她身旁瑟瑟发抖。巴掌大的小脸,皮肤微黑,五官却很好看,小小的嘴巴,秀气的鼻梁,只是那眼眶里眼珠却微微鼓出,口中露出半截紫红色的舌头。
    脖子上大片青紫交加的扼痕,竟是被人掐死的。
    方岚就站在她二人的身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看来,三个女人年龄各异,样貌容颜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人,有风情万种的熟女,有人事未通的少女,也有正当年华的方岚。
    詹台心头扑通一坠,霎时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下移,移到了白衣女孩子赤裸的双足上。
    詹台大步向前,握紧又松开拳头,却伸不出手去。
    还是方岚接过手。
    她碰过尸体,也记得那温度,手伸出去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冰冷彻骨的温度激得浑身一颤。
    那女孩闪躲着,瑟缩着,却还是被方岚捉住足踝轻轻向上一抬,露出青色的足底。
    果不其然,青白色的足底,匕首刻下一片小小的一片云朵。
    和温碧芝脚下的那朵一模一样。
    詹台猛地闭上眼睛,瞬间脑海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难怪温碧芝身上三道伤口,胸腹各一,脚上还要多此一举画一片云。”
    “阿mark早早就告诉我们了。”詹台喃喃,“每年七月十四,盂兰节。”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冇定透;打你个小人手,等你有钱唔识收;打你个小人脚,等你成世没鞋着……”
    头发挽成小髻的年迈阿婆,举着擦了一层香灰的黑色鞋底,拼命砸面前黄纸符剪成的小人,口中怨毒地叫骂,越大声,越让面前的顾客满意。
    画面古朴,现在看起来却十分触目惊心。
    詹台顺着阿婆面前的铁皮箱子再往前看,一双黑色的擦得光亮的皮鞋,和裁剪得当恰到好处的黑色长裤,直到腰间的皮带,再一点一点往上看去。
    阿婆却在此时站起身,恰好挡住那人的脸。阿婆背对着詹台,冲那人微微弯下腰,卑躬屈膝地说:“先生,搞掂晒。”
    第71章 牛头角
    “你之前讲给我的鬼故事,有关厕所镜子的那个,想来当年有些内情,不得已用了些说不得的手段,比如碧盏云蜡。”詹台一边说,一边围着那座血钟转圈,桃木短剑在掌心转了几圈,还在犹豫怎么下手。
    “不知是请来的游方术士瞎忽悠,还是当年遇害的女孩子死相太惨,怨气盘桓这间厕所久久不散,所以讲究风水命途的香港人才将这间厕所造成一座镇魂棺的样子。”詹台像是终于下定主意,蹲下身在背包里翻来翻去,将他那些法器宝贝挨个拿出来看看,又皱着眉头不甚满意似的丢开。
    方岚看他漫无章法,忍不住问:“你找什么呢?”
    他没有答她,嘴里却还在说案情:“镇魂棺不过求个心安,说到底风水这回事,顶破头也只是锦上添花,改不了生死无常和人生大运。”
    “……费心费力建了镇魂棺来,却被邪佞小人利用,在墙上画下血钟。你说这是图什么呢?防鬼防妖防煞,最后害你的是谁?分明是人呀。”
    詹台在背包底下翻出一只串着红绳的小葫芦,终于差强人意地点了头,呼出一口气,转身把小葫芦套在方岚的脖子上。
    小葫芦土不溜秋,丝毫不打眼,可是细长的红绳衬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倒多少也称得上秀气。
    詹台终于勾了勾嘴角,眼睛盯着她,却翻起旧账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当初非要整蛊我。若是黑犬牙还在我手中,此时能挂在你脖子上辟邪,我倒能放心许多。”
    他半是责怪半是担忧:“榆木葫芦勉强用着吧,总比没有好。一会儿我捏诀破那血钟,你记得躲远一些,听到没有?”
    破阵在即,詹台脸上虽不慌张,到底还是抿了唇角,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短发。
    “别逞强。”他像静谧的海水一样温柔,“天塌下来总有个儿高的来挡。”
    猩红色的钟占据了半面墙。詹台凑近去看,更发现那钟画得栩栩如生,上半截画了三十六天罡,从中间直到钟摆又细细画了七十二地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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