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天禄微微一愣的功夫, 已然被伺候的妥妥帖帖, 更有仆从从远处急急忙忙赶来,行了一礼, 方道:“殿下,大汗正在考察皇子们的功课呢,我领您过去?”
    都天禄本还是可有可无的将就之意, 突闻仆从如此之说,倒是真起了一丝好奇心,大汗素来不关心那三个家伙, 今日怎一反常态?还考察起了他们功课?
    抱着一探究竟的念头,都天禄施施然跟上了仆从的脚步。
    走的道路他亦很眼熟,正是大汗平日里与亲近之人见面的小殿,如此,都天禄不由更是好奇。
    待转过长廊,还未进殿门,他已然听见了大汗开怀的声音,似欣慰又满怀感动,直让都天禄停下脚步,一哆嗦,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可真不是大兄的风格啊?他素来的不喜欢做儿女之态,粗犷直率方是他的风格,倒没想到,今日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大汗欣慰的声音还未停下,似是在赞扬谁一般,恨不得把所有他会的形容词全给堆砌上去。
    都天禄不由咧了咧嘴,就这水平还拽文,实在是贻笑大方。
    仆从在前方驻足,亦不出声,安静的等待着都天禄。
    都天禄摇了摇头,决定去看看大兄到底打算做什么,遂大步迈入殿内,谈笑声顿时一停,一时间整个小殿都安静了下来,皇子们转头看他,停下了口中附和的话,大汗亦是扭头看他,脸色便流露出笑意来。
    都天禄似无所觉,步伐不变,慢悠悠的走到大兄边上,随手从右边扒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了极靠近大兄的位置边,方扭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下方左手处坐着的一排侄子们。
    牧都然露出一个笑容,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忙不迭的低下了头;牧易轩亦是含笑点头,举了举杯子,露出一丝雅意来;牧文泽则笑容未变,露出个小酒窝,又无害又单纯的模样。
    不管看多少次,这三个人都让人觉得恶心,不知道跟哪学来的一副虚伪做作的模样,连笑容里都泛着虚假,一点不像是大汗的儿子。
    都天禄飞快的收回目光,生怕多看几眼,恶心了自己。扭头看笑眯眯的大兄,懒洋洋的道:“大兄,我听闻你在考察他们功课?”
    牧夺多便点了点头,似是有些欣慰道:“我至今日方知我儿亦很优秀。”
    都天禄闻言,脸生生扭曲成了一副奇怪模样,几乎是强忍住不屑之意的道:“那可真是难得啊……”他停下话,皱着眉看大兄,不是很想接他的茬。
    大汗却恍若未见他这副模样,自己给自己搭梯子道:“诗词歌赋都学的不错,可见是用了心的。”
    都天禄敷衍的点了点头,想:就你那诗词不分的文化造诣,居然还能看出他们诗词歌赋学的不错?
    大汗也不管他的诽谤,和蔼可亲的看着牧都然道:“都然,你既有天赋,有空就多与天禄学学,带兵打仗还是天禄拿手。”
    牧都然便露出亲近之意来:“叔叔到时候可要教我。”
    都天禄被恶心的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根本不与他搭话。
    大汗似未见到般,又和蔼可亲的对牧易轩道:“既然易轩你喜爱辞国文化,那更是该与天禄亲近亲近了,他手上拿捏着一批辞国名士呢,可有的教你。”
    牧易轩微微颔首,矜持道:“我也欲与叔叔亲近亲近呢。”
    都天禄斜眼看大兄,牧夺多似无察觉,又接着对牧文泽道:“文泽你年纪小,性格未定,可别跟天禄学,弄的我这里不安宁。”说着便宠溺的伸手摸了摸都天禄的头,似头疼,又似溺爱。
    都天禄看了眼年纪小的牧文泽,他连连点头,便是极亲昵的喊了声大汗:“父亲说的是。”听的都天禄一哆嗦,疑心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这父慈子孝的做给谁看呢?都天禄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忍着恶心也打算把这场戏给看完了。
    但显然大汗并不打算只让他看戏,立马就把他扯了进来:“天禄,你说呢?”
    都天禄咽下嘴里的茶,茫然道:“说什么?”
    牧夺多横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没什么想对侄子们说的?”
    都天禄眨了眨眼,眼神都不往那里飘:“挺好的,没什么想说的。”
    牧夺多看了他这副模样半晌,面目不善了起来,语气十分之重:“你又来干嘛?不是让你没事别来了吗?”
    眼看着大汗的注意力几乎是瞬间被都天禄夺走,下首的三个皇子面上不显,但心里都活泛了起来,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们互动。
    经验告诉他们,别妄图在都天禄在的时候,争夺大汗的注意力,没用!甚至还会被臭骂一顿,倒不如等都天禄走了,再和兄弟们竞争大汗的注意力,更有意义些。
    都天禄也浑然没在意他们,大兄这么一说,他倒是真想起来有一事要跟大兄说了。
    思及此,他坐正了些,不满道:“若不是柱子间他们来找我,我都不知道……”
    他与牧夺多目光相接,似有寒芒:“辞国欲与我和亲?”
    牧夺多微微一楞,刚欲说些什么,却闻听殿门处发出一声轻响,有人跨过了门槛,缓缓步入了殿内,他似有所觉,抬头看去,正见络清身形微动朝他们走来。
    牧夺多不由露出一个微笑,站起身伸手扶她:“你怎么来了?”
    络清任由他扶着坐到一旁,却不回答,目光更是看都未看皇子们一眼,只是笑着对都天禄道:“天禄怎急匆匆的进宫,也不来找我?”
    她接过大汗递过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方打趣道:“可是嫌嫂嫂上次没招待好你?”
    都天禄忙露出求饶之色:“嫂嫂这是还怪我替大兄说话呢。”他瞥了眼忙上忙下殷勤的大兄,道:“本是想先得与大兄说完此事,之后再去见嫂嫂。”
    络清拂开牧夺多的手,笑意盈盈的道:“我刚在殿门口倒是听见了些许,可是和亲之事?”
    络清与都天禄这边言笑晏晏的说着话,牧夺多则在一旁笑着旁听,气氛温馨而融洽,宛如一家三口。倒衬得下首的三位皇子们似是多余了一般。
    都天禄闻言便点头道:“原来嫂嫂也知道此事?我倒是最后一个听闻的?”
    络清便侧头看了眼牧夺多,含情脉脉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转头对都天禄道:“此事不是尚未有定论吗?倒是你,竟如此不关心廷帐议事?”
    她微微前倾,整理了下都天禄的衣服褶皱道:“你呀,还是得在廷账上用点心。”
    话中似意有所指,都天禄乖乖的低头让络清动手,目光却不友善的盯到了牧夺多身上:“大兄便是有意和亲,也无需拿我做幌子。”
    他笑容里掺杂了一丝甜蜜道:“我已有嘉瑞,岂会再娶?”
    牧夺多倒是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他道:“你们这是又和好了?”
    都天禄酒窝若隐若现:“大兄你说什么呢?嘉瑞那么好,怎会与我吵架呢?”
    牧夺多牙酸倒了一片,看他如今这甜蜜蜜的模样,也不知道那天是谁失魂落魄的来找他互相伤害的?
    络清收回手,肯定道:“既然如此,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她倒是看也不看牧夺多,只是道:“夫妻之间难免有争吵之处,退让些便海阔天空了。不要与嘉瑞计较那么多,他一个人在大金,孤立无援,便得你多上些心。”
    都天禄连连点头,只觉得嫂嫂说的都对。
    牧夺多笑着插话道:“是极,你嫂嫂说的一点都没错。”说着,还伸手握住络清的手,轻轻捏了捏。
    络清看了一眼他那模样,又淡然的收回了眼神。
    都天禄闻言,便美滋滋的道:“和亲之事,大兄替我回绝了便是。”
    牧夺多笑容微微一顿,默默收回手,正经了些道:“两国邦交,岂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此事廷帐中尚未有定论,无需着急……”
    都天禄也收起了笑容,直言道:“那大兄便换个人与辞国和亲罢!”
    牧夺多冷笑一声道:“我看你倒是越发出息了?美人在怀,不思正事乎?”
    都天禄还未反驳,络清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天禄这是终于懂了情爱的滋味了。”
    都天禄刚欲出口的话一顿,气势缓和了下来道:“还是嫂嫂懂我,大兄,你难道没有过这般时候吗?”
    他说出口时极为单纯,并无其他想法,但话音刚落,小殿里一时竟然安静了下来。气氛中似乎有无数未言之语,
    无端让都天禄心慌不已,忙找补道:“大兄忙于事务,定是无暇顾及这方面……”
    气氛便更沉默了些。
    络清看了看自己指尖圆润的指甲,未闻牧夺多声音,方道:“爱之一字,让人欣喜又让人痛苦。”她收回手,看着都天禄道:“天禄如今这样倒是让嫂嫂放下心来了。懂得情爱之苦,方知如何爱人。”
    她笑容未改,似是无所指,单纯只是为都天禄感到开心。
    牧夺多微微变动了下姿势。
    都天禄看了眼大兄的模样,又看嫂嫂端庄微笑的模样,突然一激灵,尬笑一声道:“嫂嫂说的极是……”楞是不知道怎么转开话题,使殿内又陷入了一阵怪异的沉默。
    牧夺多终于开口,语气低沉道:“家国大义,儿女情仇,何为先?”
    都天禄正欲反驳他无需和亲亦能不误家国大业,络清已然笑容微微收敛,似专注的看向牧夺多道:“自是家国大义为先。对吧?天禄。”
    都天禄算是看出来了,这是神仙吵架,他就不该掺和进去,然嫂嫂都开口唤他的名字了,他怎能不站在嫂嫂这边?
    遂连连点头道:“嫂嫂说的都对。”他欲缓和些气氛,开口道:“大兄何必……”
    牧夺多眉眼一抬,便打断了他缓和气氛的举动,柔声却坚定道:“清儿既知,何以怪……”他看了眼都天禄道:“怪天禄?”
    人在椅中坐,锅成天上来,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都天禄险些将茶杯给砸了,忙护住手,轻轻喝了口茶压惊,也不欲出声反驳,他说啥就是啥吧,只要气氛别这么意味深长又□□味十足就行了。
    不然总让他有种对不起大兄的感觉。大兄亦不易,大金杂事繁多,部落之间暗潮涌动,文臣各有立场,武将亦多有思量,艰辛维序这些不说,回宫之后他还要面对络清及皇子们的矛盾,家事与政务岂能完美协调?
    就这样他还要在他伤口上撒盐,确实不太道德了。心疼嫂嫂归心疼,但他亦不欲大兄与嫂嫂闹僵了呀。
    络清与牧夺多倒是没有人在意都天禄的想法,听闻牧夺多如此说,络清亦轻轻看了眼低头猛喝茶的都天禄,方微微一笑道:“我何时怪天禄了。不说大汗问的家国天下与儿女情仇吗?”留出些反应时间,她方抿唇笑道:“这二者又不冲突,天禄自是可以处理得好?是吧?天禄?”
    都天禄无辜的抬起眼看他们,硬着头皮道:“没错,嫂嫂说的对。和亲之事亦不是解决辞国的唯一方法,大兄何以为难于我?”
    牧夺多目光从络清身上移到了都天禄身上,脸上便是一沉,有雷霆之威:“你便是被你嫂嫂给宠坏了,大兄难道会害你吗?”他目光沉沉,似有骤风:“此事于你有害乎?益处远大于害处!小小的缺陷你便忍受不了,如何为人君?如何为帝王?”
    他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牧都然手上的杯子摔碎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转向他。他顿时显出手足无措来,看着仆从将地面打扫干净,目光游离,半晌方有些结巴道:“儿臣……儿臣一时失手……”
    话还未说完,牧夺多挥了挥手,不耐道:“你先退下吧。”
    牧都然脸上便流露出几丝欲反驳之意,但被牧夺多淡淡的看了眼,显出畏瑟来,不敢言语,跟随这仆从离开了小殿。
    牧夺多看了眼似风度翩翩,毫无动摇的牧易轩,又将目光投向恍如不知现场气氛的牧文泽,最终将目光移到了满是不服,桀骜不驯的都天禄脸上,他脸上满是对他所说之言的不满和反驳,毫无畏惧和心动之色。
    牧夺多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方昂首冷笑。
    都天禄已然有无数的反驳之语,但看到一旁似面露担忧的络清,心中一软,生生将那些话挤成了一句:“我所能为之事,素来不是因为我忍受了缺陷,而是因为我足够强大!”
    掷地有声,豪气几欲冲破小殿,直上云霄。
    牧夺多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面色不显,只余不愉。
    络清在一旁不出声,只是面露欣赏之色。似看到了她悉心培育的种子开出了灿烂的花朵,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牧夺多余光看到她的表情,脸上的愤怒之色便越发鲜明:“好一个足够强大!如此你方能掳安家子入大金,而不用忍受漫长的天涯之隔和你与他之间的差距?”
    都天禄不敢置信的看大兄,似是不料他竟会如此伤他,一针见血,一击致命!
    牧夺多愤怒稍稍减少,浮起一丝有趣的笑容道:“这便是因为你足够强大,随心所欲而不受缺陷所限做出的行为?”
    都天禄喉咙口似梗着一根骨头,死死卡住了他欲开口之言,说不出半句话来反驳。拿着杯子的手慢慢握紧,指尖泛白。
    牧夺多倒是完全平息了怒意,看着他的表情,品尝到了些乐趣:“看来你已经后悔了?”
    都天禄艰难的开口道:“便是因此,我方知,何事不可为!”
    牧夺多嗤笑了一声,真心实意道:“唯有犯过错方知不能为,若是你决意不与辞国和亲,你焉知日后你不会后悔?”他似极为洞彻般道:“那时你又该怪我,没有劝你。”
    都天禄却未被他言语蛊惑,于心痛深处仍能冷静道:“我与大兄不同,我素来学不会忍让和妥协。”他抬眼看大兄,斩钉截铁道:“我所想要之物,我皆会亲手取回!无需大兄为我劳心劳力。”
    牧夺多几乎要气笑了,无需我劳心劳力?他看着面露坚毅之色的都天禄,想,我把你一手养到这样大,现在倒是有底气说出无需我劳心劳力之言了?
    他往后一靠,大马金刀而坐:“你以为你与嘉瑞已无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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