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少坤迟疑了片刻,才又重新拱了拱手:“臣有负陛下所托,至今未能查明刺杀何寺丞的人是谁,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那并不是流寇,应当与劫走官银的人并无干系。”
    他说完,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道:“高元九,你有什么看法?”
    高元九乃是骁骑的统领,常州官银被劫以后便是骁骑最先被派去常州地界调查,这几个月大理寺接手官银案以后,骁骑也没有停止他们自己的调查。
    高元九看起来就是个高大沉默的北方汉子,一张晒得黝黑的面颊上有几道经年的伤痕,乍一眼看上去还有些恐怖,平素里站在一旁时常被忽略,要不是皇帝问起,他能叫身边的人连他的呼吸都听不见。
    “回禀陛下,官银被劫一事骁骑调查的结果与大理寺并无太大出入,已经与大理寺一同上报,都在卷宗中。”
    他的声音干涩,有些低沉,听起来像是许久都没有说过话的感觉,竟有一丝生疏。
    同样站在殿中的几个大臣除了与他共事过的卫少坤,其余皆是眼底滑过一丝讶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高统领的声音,往常高统领从不说话,连陛下分派差事的时候也只是拱手一应罢了。
    听见他也这样说,皇帝终于打开了那卷案宗,他漆黑的眸子滑过页面上的字迹,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终究不如这一张白纸黑字来得清楚明确,也更叫人心痛。
    仿佛知道他的心情,卫少坤和高元九俱是低垂着眉眼,殿里静悄悄的。那些不知内情的大臣也似有所感,极力将自己模拟成一粒空中的微尘,随风轻轻扬扬,不惹人眼。
    “她,知情吗?”良久的沉默以后,皇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卫少坤面无表情:“据罪人交代,淑妃娘娘并不知情,她只是无意中提供了一些方便而已。”
    常州官银被劫乃是史泓监守自盗,勾结流寇,犯下的重罪。当日骁骑一到常州,勘察了现场以后便觉得事有蹊跷,便修书禀报天听,皇帝派大理寺丞何继文前往常州继续调查,方才查出史泓乃是借了淑妃的便利才得了这个差事。
    淑妃位份重,牵涉进这样的事情大理寺自然慎之又慎,何继文将一切调查清楚确认无误以后方才返京,然而返京路上却又遭到不明人士的刺杀,这才耽搁了结案。
    原先大理寺认为刺杀一事或许与官银被劫一案有牵扯,时至今日才确定两件事并无瓜葛,所以今日方才了解常州官银一案。
    闻说淑妃,底下的臣子这才明白方才圣人的态度缘何,不禁头低得更沉了。
    然而皇帝这会儿却好似从方才的情绪中醒了过来,朗声叫了中书舍人钱新禄过来拟旨。
    史泓监守自盗,私通流寇劫走官银,杀害数名官兵,犯下的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淑妃后宫干政,德行有亏,但念其不知实情,且抚育三皇子有功,着其十年不得出含冰殿。
    第38章
    右金吾卫将军押送着一干小郎君进宫的时候, 延英殿的圣旨已经宣了下去, 淑妃的含冰殿业已封门, 偌大个后宫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延英殿议事的阁老重臣们还没离开,俱都看见了这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一身血污、鼻青脸肿的小郎君们。
    皇帝亦是一惊, 方才王铄海进来通禀的时候只说是二郎那小子今儿出去与人比赛马球, 半途上打了起来, 他正恍神,自然以为和从前一般, 谁曾想这真见了竟如此凄惨?
    不多不少二十个, 还规规整整的一个巴掌都数不出来, 穿着两种颜色的衣裳倒是好认, 这会儿还互相龇牙咧嘴呢。
    殿上的众臣子除了高元九目不斜视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便是一向铁面的大理寺卿卫少坤面上都露出几分惊异, 好笑地看着雍乐侯。
    偏偏雍乐侯还能一副没事人似的自顾自给圣人行礼:“给皇伯父请安!”
    “请安, 你就是这么给朕请安的?”皇帝神色不明,目光在那群青衣小郎君身上逡巡了一阵, 确实是个顶个的被揍得惨兮兮。
    这也难怪,世家子虽然也学六艺,习武骑马,但毕竟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 说吃苦又能吃多少苦?比起二郎这些个真真正正在军营里打磨出来又惯是皮糙肉厚的, 那还真算不上个儿。
    小霸王抬头偷偷瞄了眼皇帝,心中嘀咕了下,这情形有些不对啊, 说话也谨慎了些:“皇伯父明鉴,侄儿绝对没有先动手,总不能被打了还不还手吧?”
    话说到末尾他还带了些可怜的哭腔。
    打架时被他撩拨地先动手那人一听却是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咬死他,这个不要脸的无耻小人!
    谢敬崇一把按住那人,稳了稳心神才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平州谢敬崇参见陛下,此事还请陛下明察,是雍乐侯先口出秽语侮辱我等,这才一时义愤与雍乐侯起了争执,请陛下恕罪。”
    他面上强自镇定,但是毕竟还是个十余岁的孩子,面对皇帝难免心中惴惴,硬撑着才不至于两股战战,看见小霸王斜过来的眼神顿时狠狠瞪了回去。
    皇帝此时正是心情不虞,而这件事也着实不好轻易处置,事情涉及到长安这些世家,轻不得重不得。两边的小郎君们现下是谁都不肯让谁,顶着劲儿呢。
    “二郎,你还有什么话说?”
    看见皇帝瞥过来的眼神,小霸王心里“咯噔”一下,暗叫糟糕,他这回恐怕是不幸撞到坏时候了,皱了下眉,难得乖巧地认了错:“皇伯父……侄儿也是急了,您知道的,这脾气上来嘴巴就容易不听使唤……”
    然而一贯的撒娇卖乖没了太后给他兜底也不好用了,他是个什么性子皇帝还是知道几分的。
    隆昌十七年的夏天,一粒小小的石子被投进平静的江海,激起一道浅浅的涟漪。
    这一年,常州官银案了结,罪首史泓与捉拿归案的流寇及一应牵连人等午门宣斩,其余家眷流放三千里。
    淑妃封号褫夺,于含冰殿闭门不出。
    以及,传出的一件令众人喜闻乐见的事——着令雍乐侯入西郊禁军大营三年。
    这一道敕令与小霸王自己抽着空去西郊大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意味着小霸王要正正经经被关在西郊大营里,非休沐不得外出,而禁军大营的休沐每月也最多三日而已。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整整三年的时间,长安城里不会再见到雍乐侯横行霸道的身影了。
    “就该这样,让他也好好尝尝被人压着的感觉!”
    “风水轮流转,也合该他倒霉了……”
    听到别人幸灾乐祸的话才知道雍乐侯被圣人罚去了禁军大营,娇娘有些担心小侯爷了,还有一点愧疚。
    倒是崔廷知道以后来宽慰她,想来圣人这么做不只是因着这事儿,不然太后和睿王妃总不会同意的,而且看这样子雍乐侯自己也是愿意的。
    如此一番,娇娘才放下心来,也是,照着他的性子这件事若不合心意那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又想着他素来就不爱读书,兴许这样他还求之不得呢。
    这个结果小霸王虽不至于求之不得,但也确实挺乐意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不能再随便离开营地,也见不着崔家那小丫头了,他“仇”还没报完呢!
    临走前,娇娘送了小霸王一大包的书,殷殷切切地嘱咐说:“你本来功课就差些,我怕你到了大营就更没机会读书了,这些都是我阿耶给你挑的书,说是正合适你每天操练以后读一读,我想着总归能有些好处的。”
    小霸王也是着实没料到还会收到这种饯别礼,嘴角抽了抽,但是看见小丫头一脸的认真坚定,还是接了过来:“行,有空我会看的。”
    听他敷衍,娇娘细嫩的眉头一蹙,教训道:“什么叫有空会看?你应当每天都看,古人云不可一日不读书,即使你身在军营,也不能懈怠!若是看不懂就抄,抄上几百遍也就明白了1”
    仿佛知道他要拿看不懂这种话来搪塞自己,娇娘抢先一步堵了回去。
    暗戳戳在心里嘟囔了几句,面对娇娘,小霸王还不是得乖乖点头,唯恐她说每月休沐的时候把抄写的东西拿来检查。
    学堂里没了小霸王,苏家兄弟也跟着他一起去了禁军大营,最高兴的要属清源,其次就是萧越他们,不过这些兴头也就持续了一阵儿,很快恢复了平静。倒是娇娘因此和学堂里好些小娘子们走的近了,平日里一并邀着出去玩耍什么的。
    小霸王每个月的休沐也总要回来找找小丫头的麻烦,逗一逗她,再说些军营里的奇事,当然更少不了他自己的英勇事迹,听得小丫头眼睛晶亮,一个劲儿的追问。
    春去秋来,时间飞快地流逝,三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然而小侯爷并没有回到长安,却是去了更远的地方。
    隆昌二十年五月,西北柔然侵犯边境,残忍杀害了大周近万戍边卫兵,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皇帝即刻命骠骑大将军尹荣率十万兵马亲赴西北,抗击柔然。
    宁昊谦便是自请加入远赴西北这一战的禁军之一。
    这一次的离别,娇娘甚至没有机会与他当面说一句平安。
    三年之后又三年,十二岁的娇娘从学堂结了业,其实这时候同窗也只剩下几位公主、郡主和那些伴读小娘子们了,太子等一众皇子两年多前就已经离开了学堂。
    不用去学堂的日子对娇娘来说更加的舒心了,偶尔与交好的玩伴出门喝茶赏花,平素里就可以窝在她的大书房里尽情地看书写字。只是心头时而牵挂的事情除了每隔一段时间西北传回的捷报,便只有从她阿耶那里听来几句零星的话。
    好在听说小侯爷没有受伤,还立下了一些功劳。但娇娘总是看着书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人上了战场以后指定没再读过书吧。
    他讨厌读书这一点,她还是这几年才琢磨过味儿来,一想起自己那时候硬逼着他抄书,也不由地低声笑了。
    柔然并不是一个弱小的外族,反而是一个强悍又野心勃勃的猛兽,盯着大周广阔而肥沃的疆土垂涎欲滴。
    这一战,足足六年。
    隆昌二十六年。
    九月秋风寒凉,却是礼佛的好时节。
    太后也是这几年才有了来慈恩寺礼佛的习惯,一向都是在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往年都是宫中四妃之一并上几个低位份的妃嫔陪着。今年倒是因着西北大胜了柔然的缘故,大军不日即会班师回朝,太后特地点了几位军中将领的家眷随行,圣人知道以后索性又点了几个重臣家眷一并往慈恩寺礼佛祈福。
    崔家便是其中之一。
    娇娘听说九月她们要伴驾去慈恩寺礼佛的时候颇觉惊奇:“这可是太巧了,正好菲娘也邀我那时候去慈恩寺拜佛呢。”
    既然凑在了一起,那就再合适不过了,娇娘当即就去书房给谢静菲写帖子,说明原委。这伴驾其实不过是个名头,太后哪里会注意到她们这些小辈,而且太后往慈恩寺的时候从不封寺,其他想要上香礼佛的人家可以如常入内。所以并不会妨碍她与菲娘的约定。
    得了菲娘的回信,她就定心准备起了伴驾的一应物事。
    慈恩寺离长安不过大半日的车程,要是快马也就一个时辰,但这一趟去怎么也要呆上三五日的功夫,所以总还是准备些东西的。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丹枫、燕草两个又检查了一遍箱笼才叫小厮抬到车上去,一边一个扶着娇娘上了马车。
    “到时候我和丹枫也去拜一拜菩萨,请菩萨保佑小娘子以后都顺顺当当。”燕草双手合十地说。
    娇娘听了抿嘴一笑,她明白燕草的意思,她身边这俩大丫鬟今年都二十了,照着规矩等她婚事定了也得指个人家,以后就不能跟在她身边伺候,所以这两个才会说这话:“你们呀还是感觉求菩萨保佑自个儿,说起来阿娘前几日才跟我说还没给你们相定,你们要是有自己愿意的可以告诉我,我去跟阿娘说。”
    丹枫、燕草照顾她这些年很是精心,她和阿娘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也想着给这俩找一门好亲事,所以才迟迟没定下来,也是想着万一她们有看对眼的,就顺了她们的心意。
    燕草。丹枫两个听她说起这个都有些红了面颊,但是看着小娘子脸上丝毫不见羞意,便知道她们家小娘子虽然读书读得多,但终究自己还没这个意识,不过仍是回道:“奴婢们全凭夫人和小娘子做主。”
    娇娘知道这意思是她们没有自己看中的,点点头,想着回去以后就跟阿娘商量商量,让阿娘给她们挑。
    又说了些别的话,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慈恩寺。
    第39章
    山
    太后随驾的仪仗足有数里, 近了慈恩寺的山脚下, 进程便显而易见的缓慢了下来。
    娇娘撩开马车的窗子向外张望, 入目既是青翠挺拔的山峰,早就听闻过慈恩寺的香火鼎盛, 又是皇家御用, 只是没想到寺院竟然建在这山林中, 真真是“深山藏古寺”了。
    燕草见她看得仔细,轻笑着说:“奴婢想起来, 之前还有好些人说慈恩寺不光香火灵验, 而且那后山的景色也是一绝。”
    娇娘:“后山?”
    燕草:“是呀, 我听人家说慈恩寺后山景色雅致, 每年都有好些人慕名而来。最妙的是据说后山还种了好些的桂花树,这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 小娘子一会儿入了寺拜完菩萨, 就去后山逛一逛?”
    她这么一说,娇娘顿时来了兴致, 点点头笑道:“那好,等见了菲娘,咱们再一块儿过去。”
    说话间,车马行至山门。
    宝刹庄严, 梵音袅袅, 门前弯曲的青阶石板路仿佛也沾染着佛家的清净。
    几名素衣僧人双手合十面带浅笑分站两旁等在青阶上,山门洞开,明黄色的仪仗车马缓慢有序地驶入。
    慈恩寺既为皇家御用寺院, 自然有专门的院子安排给随行的官家女眷们,只是总归要拥挤些。
    娇娘对这住处倒不介意,下了车,便先感慨了句:“好香呀。”
    适才刚入山门,鼻子前就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丝甜蜜的花香,这会儿进了院子香味就更浓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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