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好,”翠翘替她梳了发髻,又从妆匣中翻了珠花与簪子来,在她发上比划着,“整日里闷在家中也无趣,倒不如出去转转。”
    云浓自顾自地翻出唇脂来,问道:“铺子那边近来如何?”
    她前一段闷着头制香,后又消沉了几日,并没顾得上去操心生意。
    翠翘笑道:“阿菱办事,自然是稳妥的。”
    一番梳妆打扮下来,又喝了半盏浓茶,云浓的困意也散得差不离,整个人看着都灵动许多。她就着南来的五香小菜喝了半碗白粥,吃了两块糕点,将筷子一放便出门去了。
    她的住处离新铺子并不算远,也犯不着乘车,权当是散步,不多时就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阿菱竟然不在,柜台后坐着的是个绾了妇人发髻的女子。
    翠翘小声提醒道:“这是丹枫。”
    云浓想了想,方才意识到这就是先前阿菱找来的人。
    自打绮罗香的名气大起来后,上门来的客人便也多了起来,云浓怕阿菱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让她去招人来。云浓大方得很,让阿菱想招几个招几个,银钱都不算什么问题,可阿菱挑来挑去却只留下了一人,就是这位丹枫。
    丹枫与阿菱是旧相识,前一段她家中出了些变故,便告了假没怎么到铺子这边来,是以云浓只听阿菱回禀过,但却未曾见过丹枫。
    丹枫虽不认得云浓,但却是见过翠翘的,立即起身道:“姑娘怎么来了?”
    眼前这妇人看起来与阿菱是差不多的年纪,容貌清丽,但眉眼间却像是笼着层愁意,脸上的笑也并不曾入眼。云浓还记得她家中似是出了变故,并没多问,只道:“阿菱呢?”
    “她昨晚回去时淋了雨,今晨身体不舒服,我便让她在家中歇着了。”丹枫与云浓并不似阿菱那般相熟,恭恭敬敬地回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云浓摇了摇头:“无妨。”
    说着,她便带着翠翘上楼去了。
    楼上雅间中的东西一应俱全,说是试香室,倒更像是个书房——只不过并没经史子集这样的正经书,都是些时下新兴的话本,并着些山水游记。是云浓用来打发时间的。
    云浓在楼上看着话本,间或琢磨着过会儿该去吃些什么好,却忽而听到楼下似是有吵闹声。
    “这是怎么了?”翠翘自言自语了句,随即出门下楼去看。
    云浓也觉着奇怪。
    她这铺子开了这么久,从没遇着过闹事的。毕竟上门来的大都是大家闺秀,即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大张旗鼓地闹开来。
    不多时,翠翘便又急匆匆地进了门,回禀道:“楼下是有位公子在闹。”
    云浓皱了皱眉,疑惑道:“闹什么呢?”
    “我并没上前去问,不过听了两句,像是在说寻不着合适的香料……”翠翘说着说着声音愈低,显然她也觉着这理由站不住脚,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寻不着合适的,换一家不就成了?”云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准备去看个究竟,“谁强逼着他在咱们这里买了不成?”
    第043章
    云浓还未走下楼梯,就听见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指责着丹枫,说是绮罗香“浪得其名”,压根配不上外边传的名声。
    她脚步一顿,偏过头去同翠翘道:“我倒是没听过,绮罗香有什么名声?”
    翠翘也有些懵,想了想,方才答道:“外边说起这里,都是夸的,难不成他是觉着咱们的香料都不好?”
    云浓听着那聒噪的声音便觉着烦,舔了舔齿关,勉强翻出几分耐心来,准备去同这位理论理论。
    及至下楼,看清楚情形后,好不容易翻出的耐心霎时烟消云散了。
    那位颐指气使的公子,她是不认得的。
    然而公子身后跟着的仆从,云浓却认得,正是先前专程过来,很是“财大气粗”地由着她开价想要买走这铺子,结果被她三言两语给讥讽了一通,灰溜溜地走人的那位。
    云浓一认出他,就明白过来,感情这位公子并不是眼光太高所以看不上,而是成心来找事的。
    若是前者,云浓还能耐着性子同他讲一讲什么叫“各有所好”,然后将人给打发了。可若是后者,她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丹枫被烦得焦头烂额,但还是耐着性子在同这位公子分辩,见云浓都被惊扰得下楼来了,更觉着羞愧。她从云浓这里拿着月例,今日才正经来管铺子,可却连这么点事情都没料理好,反而招得东家亲自过来,实在是让她没脸。
    “这是做什么呢?”云浓站定了,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位公子。
    这人穿了袭浅紫的袍子,单看衣料,便知道并非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若论起长相,倒也算得上周正,只不过那吊儿郎当的姿态却实在是不像什么规矩人。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未及弱冠,想来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娇惯出来小公子。
    这紫衣公子原本为难丹枫时可谓是理直气壮得很,颐指气使。可见着云浓之后,却不自觉地愣了愣,还是自己仆从上前来提醒了句,方才回过神来,冷哼了声:“听闻绮罗香中的香料很好,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哦,”云浓淡淡地应了声,“公子既然看不上,那就请离开好了。”
    方才他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丹枫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不断换香料,请他来挑选。云浓就没这么好脾气了,毕竟这是她的铺子,自然是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严琅没料到她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一噎,随后又端起架子冷笑道,“这就是你们这里的待客之道?可真是让人长见识了。”
    看他这模样,大有出门之后就要将此广而告之的架势。
    丹枫方才有所顾忌,就是怕一个不妥,败坏了绮罗香的名声,影响到将来的生意。
    可云浓却并没受他的威胁,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轻飘飘地说道:“是啊。”
    丹枫:“……”
    她方才应付那紫衣公子时,觉着对方的模样实在是欠打得很,如今见了云浓,方才知道什么叫“一山更比一山高”。
    严琅是家中唯一的公子,这些年来横行霸道惯了,少有这样被噎的说不上话来的情形。原本因着云浓的相貌生出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走是留。
    若是就这么走了,那岂不是落了下风?
    可人家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若是不走,又显得太过死皮赖脸。
    严琅先前遣随从来买这铺子时,是放了大话的,说“由着对方开价”。仆从被云浓驳回之后,回去添油加醋地回禀了,严琅虽觉着意难平,但也没到要专门来闹事的地步。
    只不过今日凑巧从此过,又被仆从撺掇了几句想起了先前的事情,便顺路进来找个茬。结果不巧撞到了云浓手中,找茬不成,反倒将自己置于这左右为难的境地。
    眼见着他白嫩的面皮逐渐涨红,云浓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开口道:“公子既是不想走,那咱们就将话给说开了,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铺子是不会转手的,公子另寻别处就是,何必非要再来为难?”
    更何况,这算是哪门子的闹事?
    在云浓看来,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也不知他家中长辈究竟是如何教导的。
    云浓主动递了台阶,严琅神色一缓,但犹自嘴硬道:“我不过是没寻着想要的香料,怎么就成了为难?绮罗香名声在外,可我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这么多香料也没什么好的,都不及我如今用的。”
    云浓眉尖一挑,走近了些,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着的浅淡香气,似笑非笑道:“敢问公子同楚家什么关系?”
    严琅没料到云浓会突然这么问,懵了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眼中写满了疑惑。
    “若是没认错,公子如今用的香料叫做‘松涧’,”云浓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巧事,轻笑道,“也是巧了,这香料正是绮罗香所制。只不过因着材料有限,尽数给了楚姑娘,铺子中并没留底。”
    云浓说一句,严琅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方才还在嘴硬,结果方才那些话,如今都成了打在他脸上的巴掌,再看云浓的笑,也像极了无声的嘲讽。
    严琅便是再怎么厚脸皮,也呆不下去了,张了张嘴却并没说出什么来,转身拂袖走人了。
    翠翘在一旁看了全程,及至严琅带着仆从离开,方才忍不住道:“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实在是……”
    “大抵是楚家的亲眷,”云浓先前并没见过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丢下不管了,“不必理会,他以后应当不会再来为难。”
    翠翘将信将疑,毕竟单看他走时这模样,只怕是会更记仇才对。
    “他若是那等心机深沉之人,便不会直愣愣地自己找上门来,毕竟有那么多手段能用,何必非要亲自动手?”云浓揣度着他的性情,懒懒地笑道,“今日之后,他只怕是要躲着绮罗香走的。”
    翠翘虽仍旧不太明白,但出于对云浓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云浓解决了这桩事,回过头,向着丹枫嘱咐道:“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也不必一昧忍让,哪怕是不做这桩生意也无妨。”
    丹枫没想到她竟然还会顾及自己的想法,心中颇为触动,点头道:“好,多谢姑娘。”
    云浓对自己人一向是宽厚好说话的,她又宽慰了丹枫两句,方才上楼去了。
    其实若是想去弄清楚那紫衣公子的身份,对云浓来说倒也不算是难事,只不过并没这个必要,过了也就算了。但说来也巧,晚些时候云浓从绮罗香回家去时,竟又遇着了这人,只不过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位云浓认识的。
    严琅远远地就认出了云浓,一见她就想起了先前的事,就如同见着了讨债鬼一样,下意识地想躲。但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自家表兄给叫住了:“阿琅,我方才是怎么同你讲的?”
    “大表兄,”严琅苦着脸,“咱们才是亲戚,你不向着我就算了,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一提起这事,严琅就觉着有冤没处诉去。
    他今日出门原就是要去楚家的,结果在绮罗香耽搁了些时间,再到楚家去时就晚了。他满肚子的苦水,楚玄辰方才问了一句缘由,他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只不过讲的时候必定是偏向自己的,将云浓描述成了个牙尖嘴利的刻薄姑娘。
    结果自己表兄听完,非但没有安慰,反而要他来向人道歉。
    严琅辩解道:“你是没见她那牙尖嘴利的模样,我半点便宜没讨着,现下还要来道歉?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楚玄辰无动于衷,他又讨饶道:“大表兄,我早些时候因着从你那得来的香料,已然丢脸丢大发了,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再去见她了。”
    楚玄辰仍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此事皆由你而起,若不是你寻衅上门,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于情于理,你都该致歉去。”
    这话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严琅先是哑了声,但又忍不住小声道:“从前有什么事,申饬两句也就算了,怎么这次倒这么认真了?”
    楚玄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将先前的都挨个补上不成?”
    严琅:“……”
    他脸都白了,连忙摇头摆手,生怕自家表兄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少时有祖母惯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是不把教书先生放在眼里。爹娘不敢顶撞祖母,但又觉着长此以往实在不成样子,合计之后想出个主意,将他送到了楚家的私塾去念书,由楚玄辰这个表兄盯着。
    几年下来,在严琅这里,楚玄辰说话倒是比他爹娘的话还管用些。
    毕竟爹娘有祖母压着,有恃无恐,可表兄却是跟那些四书五经、抄书打板子挂钩的。
    云浓不远不近地站定了,看着严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忍不住笑了声,又将目光放在了他身旁的楚玄辰身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正经地打量楚玄辰。
    虽说是有腿疾,但看起来并不算严重,至少行走并无大碍。
    若是留心观察,倒也能看出有些跛脚。可他神色从容,并不以此为羞,打眼看过去,先是会被他出众的相貌与温润如玉的气质吸引,并不会注意到这短处。
    先前云浓就猜到严琅是楚家的亲眷,如今见他二人在一处,便不难猜出严琅的身份了。
    严家是楚玄辰的外祖家,朝中那位严御史,便是他的舅舅。
    云浓倒也听过这位严御史的名声,他在朝中直言上谏刚正不阿,可却是个惧内的,还曾因此闹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来,景宁曾将此当做笑谈同她提过。
    她侧过身去,摆弄着路边摊子上挂着的扇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云浓原以为见着楚玄辰与严琅只是个意外,及至他二人走到了跟前,她有些意外地回过身,目光在他二人之间绕了绕,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楚公子?”
    “谢姑娘,”楚玄辰颔首道,“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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