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种可能……
    李归尘望着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问他道:“不知令尊可还安好?”
    刘仵作笑着笑着,一听到这话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去,他几乎所有的防备,便被这一句话尽数击垮。
    “难得杨大人还记得家父。十年前家父被褫夺了官职,郁郁终日。不出两年,家父处治过的奸贼余孽将家父暗杀在了田里,你可知道什么?剜眼分尸!
    那时候我才十七,妹妹问我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六月天的正午,我一个人背着筐捡拾着父亲的残尸,甚至不知道哪一块会被遗落在了秧苗里……”
    只道十年前的一纸弹书,错了多少人的活法?怕是萧琰穷尽此生也万万想不到的。
    就在李归尘被收容在云间寺不知死生为何物的那三年里,他曾经的同僚、出生入死的兄弟都已漂泊沦落至四海,永世难以再见。
    而他便理所应当地被视为是这一切的根由,罪魁……而在另一面,一个锦衣卫世家的长子,便和杨焰少年之时一般精修武艺,踌躇满志。然而在他生命中最好的年岁里,刘家的世袭职位,他的父亲,甚至是自己的后半生便这样尽数支离破碎了。
    他想报仇,可他甚至不知道仇家到底是何人?这个瘫坐在田地里抱着父亲尸骸哭泣的少年消沉了良久,几欲带着妹妹轻生。但在他面前摆着的还有生活的所迫。
    他去了顺天府衙门,因为他的罪人之身,没人留他。老仵作说自己缺个抬尸的苦力,便将他留了下来。
    挖坟、捡骨、洗蛆、熏尸……苦得久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他想着终有一日自己能亲手伸张正义。
    直到有一天,老仵作开始教他验尸的真本事,给他改名叫刘仙。
    老爷子告诉他,这人要是一辈子将自己圈在那些身份里,便是一辈子也不能超脱,不如改个名,摆脱了那个身份。
    这一迷一醒之间,便是人与仙的距离。
    不出几年,老仵作退隐而去,人道是顺天府衙门里新出个好仵作名刘仙。
    这些经年的旧事似乎已被反复的回忆打磨得圆润而透彻了不少,却还依旧带着伤痕与血色。
    蒲风只觉得自己心中像是被压了一块千斤的巨石,让她有些难以喘息。她的经历,李归尘的旧伤,哪一个又不是此般呢?
    如今自己站在这里作为审查的官员,而刘仵作颓然在那里扮演着杀人者的身份,是天意作弄,可归根结底还是一念错,再无可回头罢了。
    刘仵作看着蒲风摇头道:“在这世道里,你以为单凭着自己所坚持的正义便能守护得住那些人吗?便能让有罪者得以报应吗?蒲大人你明知毁尸案中的那胡家老夫人无罪,你又能保得住她吗?”
    蒲风萧索着神色摇了摇头。
    刘仵作忽然怒不可遏道:“我所直面的,便是千千万万的这些冤债!你验出了如何?那也是你自己有误……只有合了丁霖心意的结果,才是对的。
    你虽没见过我一个百户家的儿子,可我一早就认出你了,杨焰。也是可笑啊,曾经那个鲜衣怒马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杨大人,如今却成了这副德行。瞧见你见了尸首吐得掏心掏肺的样子,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是暗自庆幸还是替你觉得惋惜……毕竟在这衙门里混了这么久,我也看得通透了,你或许也有些冤情吧,我不想伤害你。可你莫要忘了,若非是你,家父怎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李归尘的面色便是一直这么苍白着。
    蒲风看他说道气竭,沉声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何以时至今日你才动了杀人的念想?”
    刘仵作嘶哑着嗓音道:“你问我可否看过《业镜台》,我第一次见到这本书的时候正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很合我意。
    他说得不错,人若是做了恶必然是要有报应的,哪怕是恶人也需得恶人磨……这样的案子,太多太多,在你们眼里我是杀了人,可在我眼里,自己只是做了判官罢了。难道这些人不该杀吗?”
    如此轻易断人生死,他这般又与杀害他父亲之人有何区别?蒲风心头滴血,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机敏地抓住了一点,问刘仙道:“你说的他又是谁?”
    “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此生得一知己,我又岂会将他拉下水?”刘仵作望着蒲风,眸子里的光芒完全黯淡了下去,“或许我还存着些侥幸罢……可当我得知这案子由你来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了。我本不打算这么匆忙便杀了丁霖的。我如今至此,多拜此人,可我不后悔。”
    蒲风有些苦笑,却是红着眸子自怀中取出了此前上吊的崔家小姐写的绝命书,按在刘仵作手里冷声道:“你且好生看看罢。”
    他们说话的这么点工夫儿里,门外大理寺带来的差役已被刑部抽调的守兵尽数替换了下去,除此之外,竟还有西景王府的亲兵。
    有一头戴高官之人笑着拍了拍手自门后踱了进来,眼睛闪闪地望着蒲风道:“早听闻皇长孙殿下亲自提拔的蒲评事乃是断案奇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孟放舟。
    蒲风皱了眉微微行礼道:“有愧孟大人抬爱。”
    “这一出好戏,真的让老夫开了眼界,看这样子,蒲大人莫不是和这凶手极为熟识?”
    蒲风心道不好,暗暗瞥了一眼李归尘,见他面色依然自若,这才松了口气。
    李归尘便代她答道:“只是公事上见过几面而已,若是此般便作熟识,只怕这顺天府衙门之中无一人可避嫌了。”
    孟侍郎瞥了一眼李归尘,便退到了一旁,忽然自衙门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环佩叮当之声。
    紧接着乌压压一片人尽数跪倒,蒲风望着门外一时愣在了那里。
    只见两名身着碧色锦衣的清秀宦官各挑着一盏蟠龙纹透纱宫灯,将正中信步而行的锦袍中年男子映照得让人不敢逼视。那人腰上是羊脂白玉的玉带,暗紫衣袍上锦绣非凡,通肩游弋着金鳞蟠龙,光彩夺目。
    便是刹那间,衙门院子里忽然仙姑起了震耳的齐呼声:“恭迎王爷尊驾!”
    蒲风正对上了西景王爷那双刀刻一般的狭长丹凤眼,顿时也颔首跪倒了下去。
    只听道他说:“平身罢。”
    那声音便是如同辽漠中的朔风,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与无形压迫。王爷伸手示意她起身,蒲风这才微微抬起了头,一眼便扫到了他有力而泛着淡淡青筋的手腕内侧纹着一小朵墨色莲花纹。
    枝蔓繁复着萦绕在花盏边,就像是一只漆黑得彻底的眼睛,将她身上的血气尽数摄了进去。
    与她幼年所见的,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还没完,大概有个翻转。
    第51章 杀局 [vip]
    说来也奇, 这顺天府衙门刚案发的时候也不见有谁来查案, 可此时衙门外的胡同里却是锣声不歇。官员们似是都得了西景王前往顺天府衙门的口信儿, 一时将这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里面甚至不乏六部侍郎级别的高官, 自然张渊站在萧琰身边一时也只有看着的份儿了。
    蒲风硬着头皮道:“更深露重,不知王爷到此……”
    “听闻我大明的官员竟被人如此残杀了, 本王岂能坐视不理?”西景王玉立在蒲风面前, 抬眸将这凶杀之地环视了一圈, 这才神色倨傲地俯视着李归尘身上的血衣, 沉声道,“不愧是杨昭的儿子, 连本王都以为你死了。”
    李归尘垂眸道:“臣等奉命来查这血书案,至于臣究竟是何人, 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西景王闻言点了点头, 平静道:“有趣, 本王正是来解决这案子的。”
    蒲风一听这话, 皱着眉思索了良久, 终于还是铁下了心咬了咬牙道:“王爷忧国忧民自是社稷之福,只是此案的案情尚未明了,依臣愚见,此间必然还有隐情……”
    “哦?是吗?”西景王微微举起了带着墨玉扳指的左手, 自檐上忽然飞身而下了四名王府里的公公, 个个武艺精绝。
    四人虎视在他俩面前,蒲风眉头皱得更深了。只因这西景王爷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查案的, 更像是来找茬儿的。
    就在他们对话的这么点儿工夫儿里,刘仙已被西景王带来的人控制住了,他面如死灰地望着地面,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打算。
    蒲风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边听着西景王负着手正色道:“如今父皇终日繁忙国务,皇兄身在南京出任监国,尔等心中便是觉得我大明无人了吗?”
    “臣不敢。若是王爷不弃,不如叫臣将这案情之事实经过细细梳理一遍。”蒲风正色道,实则这案子之中的确还有她想不大明白的地方。
    西景王瞥了她一眼,有个公公从善入流地在西景王身后放置了把太师椅。王爷一撩衣摆坐下了身去,一丝轻蔑的笑意在他面上一闪而去:“本王愿闻其详。”
    “多谢王爷,”蒲风再拱手,直起身来望了一眼李归尘淡定而平和的眸子,终于深吸了口气,声色沉稳道,“五日前,也就是正朔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二夜里,僧人释明于所投宿的外城悦来客栈遭人割颈,一刀致命。而后被凶手剥皮并于皮上留下了‘南楼客’的落款,这便是血书连环杀人案引起臣等注意的第一小案。
    而在此案发生前,邀请僧人讲经的崔家写了状书上告释明奸污了他家幼女崔茉。后经证实,凶手杀人便是依靠着这些状书,故而凶手必然是顺天府衙门之人。”
    蒲风想了想李归尘自北镇抚司回来和她说的话,这才接着道:“正月二十六日凌晨,城北积水潭的碎冰面上浮现了一十六具女尸,经验明乃是死于正月十六日左右,其身份却并非是皇城内失踪的宫女,而是京城各私妓房内的妓女,尽数遭人捂死投尸。
    便由这两案得知,其一,凶手并非是单人作案,或有同党;其二,凶手杀人娴熟,深谙官府查案流程,故而并没留下什么破绽。”
    西景王一听到那句“并非是皇城内失踪的宫女”,脸色忽然沉了沉。
    蒲风自然注意到了此点,却还是有意为之,她继而道:“此案轰动朝野,民间更是无不流传。只因此案之手法,受害者之身份大多暗合一本传奇小说,名为《业镜台》。此书虽被南镇抚司衙门列为禁书,争相传抄的却是大有人在。坊间流言中,作者南楼客便是这些案子的始作俑者,不过也无非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按照此书的目录,可将这先后被发现的四案名为僧皮案、水女案、寒症案、种米案。若是将这其中的某一案子单独抽出逐一来看,未必能想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可这四件案子之间地关联之处也正是此案的最大的矛盾点——正是那些状纸。此四案均有状纸为证……”
    矛盾点?
    刑部侍郎终于耐不住性子打断道:“你说了这么半天,为何不提凶手?”
    蒲风心道此案绝非是她此前所想的那么简单,自己如今所言的但凡有一点失实,其后果不堪设想。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深吸了口气道:“此案的凶手便是——”
    “是我。”刘仵作终于低呼了出来。如果说此前支撑他信念的还是自己替天行道的正义感,那么在他看过了崔茉儿留下的绝笔之后,刘仙他彻底绝望了。
    这比被人指认为是凶手更令他难以接受。
    “蒲大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人都是我杀的。”他眼角的每条笑纹里都满是彻骨的寒意,“那时候觉得,那僧人奸污了稚女逍遥法外,难道就不应该被剥皮示众吗?戕害人命的郎中、诱拐别人家孩子的癞子乞丐、鱼肉百姓的员外狗官,敢问我杀的哪一个人是不该死的?
    不管他往日如何嘴脸丑恶、作威作福,在我的刀下还不都是一个德行……如今我既低头认了,并非是因为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坐在这里……”
    刘仙身边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抡圆了手臂撤了他一巴掌,丝丝的鲜血瞬间便自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让他说。”西景王倚在扶手上越发觉得有趣。
    “我错杀了人……终究是错了。僧人的余下尸骨埋在了客栈的老梧桐树下,有劳蒲大人将这副尸骨与崔家小姐合葬在一起,算是刘某此生的最后一点心意。”他说着,嘴角的血流却越发汹涌了起来,蒲风一时攥紧了拳头,便听着刘仙喑哑道,“此生得南楼客一神交故友,再得一知己,刘某余愿已了。但只有一点……”
    蒲风别过脸不忍再看下去。
    药力催发了上来,他有些站不住了,便瘫坐了下去扶着地面道:“那些女子并非是我杀的,诏狱那地方……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刘仙的神识开始有些迷离,可他忽然摇了摇头似乎回光返照般望着李归尘笑道:“杨焰……我父亲从没怨过你……从没……”
    李归尘垂下了眸子叹了口气。
    可西景王望了一眼却笑道:“还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归尘探上了刘仙的鼻息,伸手阖上了他圆睁的眸子,又检看了刘仙的手,只看到他腕子上栓的小铜铃铛已经被咬得变了形,而那里面藏得正是足以将他毒死的药粉……刘仙唇色青紫,口角是大片的黯红血污。可在蒲风心里,无论如何也接不了他杀人剥皮的样子……似乎他还是那个叼着烟袋蹲在墙角等着验尸的小仵作。
    他那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此时正作响在蒲风耳边:“你看尸首这样子,必然是中了毒啊……”
    还在,也算是摆脱了。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伤情的时候,西景王在这节骨眼儿里亲自来这顺天府衙门,必然不是为了查这个案子的。且看他怡然自得的神色……水女案并非是刘仙所为……因此案铲除了骆指挥使,意欲扶正夏冰……而水女案多半是锦衣卫所为,刘仙正是李归尘旧部的子弟……告妓女的状书……蒲风的灵台中轰然作响——她明白了,刘仵作临死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个局……果不其然。
    烹尸案里的哑姑虽是死了,可那潜伏在暗处借此案推波助澜、设局栽赃太子之人,却是没有显出庐山真面目。如今此人竟是越发进益了!
    莫说是这释明和尚、推官丁霖等人为此案受害之人,便是刘仙这个凶手,自己和李归尘两位专职的查案人莫不是尽数被算计在了里面!
    她刚将这些疑团尽数解开了,门外竟是又响起了通传声。院子里低声交谈的官员们不由得又噤声了下去,对着进门而来的那少年人躬身行着礼,齐呼皇长孙殿下。
    朱伯鉴今日却并非仅着道袍,而是身穿了一袭三章龙团玄衣,腰间缀着两组描金云龙纹玉佩,头戴黑纱翼善冠,显然是刚从大内回来。
    他望着西景王微微躬身行礼道:“见过王叔,侄儿听闻王叔在此查案,想着或许能助王叔一臂之力。
    西景王笑道:“你来得正好。”
    随从立马在西景王身边又添了一把椅子,长孙殿下便也委身坐下了。
    这院子里等着随时候命的官员无不有些汗涔涔的,有些难掩喜色,觉得难得是个露脸的机会;也有的眉头紧蹙,不为别的,太子与景王两党一向是水火不容,今夜想来是要出什么事了。
    而李归尘一直站在蒲风身后。皇长孙这么晚不换常服便从大内赶到了顺天府衙门只意味着一件事——圣上的病的确是日笃了。太子不在,长孙侍疾。
    西景王轻轻叩了叩花梨木扶手,萧琰自堂前忽然冒了出来,便听他道:“还请王爷长孙殿下恕罪,实属下官无能,未能管教好下属。下官此前对蒲评事小惩大诫,未料想此人屡教不改,恐歪曲事实污了尊耳。这案子下官已明辨,人证物证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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