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景王微笑着点了点头,萧琰拍了拍手道:“将人提溜上来罢。”
    蒲风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见那两个兵士架上来的所谓证人正是此前见过的仵作陈吉。
    蒲风的眼睛气得通红,她忍不住要开口驳斥萧琰,可李归尘却低沉着脸色将她按住了。
    她望着李归尘的眼底写满了冷静自持,也只好先将这口气暂且屏住了。
    便听着陈吉瘫跪在西景王面前,指着蒲风道:“小人见过王爷。这位大人与那刚才拖出去的刘仵作私交甚密,这是衙门里所有人都知道的。小人曾见过这位大人递过一些书卷给刘仙,还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什么。在那之后,刘仵作整个人便如同反常一般,现在才知道居然是杀了人,小人们深感后怕。”
    这套词说得这么顺溜,且条理清晰的,分明是提前就准备好了的。蒲风眯着眼睛审视着笑意温润的萧琰,便听他又道:“再传人证商户崔来朋。”
    果然,这棋路招招狠绝。
    蒲风自然不信这些计谋都是萧琰想出来,他没这个本事。
    崔茉的父亲哆哆嗦嗦成一团道:“小人崔来朋,不敢欺瞒大人们。此前状告僧人释明奸污小女,正是那位蒲大人指使小人的,还给了小人二两银子,就在这。”
    他说着,掏出了一个布包,亮出了里面白花花的碎银紧接着道:“大人们明鉴,即便是那和尚奸污了小人幼女,小人又如何敢将这丑事宣扬了出去,实乃是蒲大人威逼利诱至此……”
    蒲风笑着,连嘴角都在微微抽搐,原来她还不知道这一张嘴如何可以要人性命,如今她便是真真见识到了。
    可惜这里容不得她插话的半点地方,萧琰接连传召了状告郎中的柳家人,还有其他状告人等,甚至连丁霖的书吏林云之都叫来了。这些人便是咬死了蒲风贿赂百姓递状纸,还有便是她此前顶撞过丁霖,和他有很深的过节。
    这些证词稀稀散散的,在场众人一头雾水,几乎没有看出门道的。然而蒲风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满腔怒火,否则便要抖得筛糠了。
    而萧琰微笑着走了过来,就像是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他立在西景王皇长孙二人面前躬身行礼道:“蒲评事先是以《业镜台》此书诱拐嗜杀成性的仵作刘仙中套,再贿赂城中百姓仿照此妖书中的情节递状纸。实则年宵刚过,这些状纸并未被丁大人批阅。蒲评事便是借此从中挑拨,教唆杀人。
    不论这血书案中死了我大明多少百姓,甚至还有丁大人……单说这妖书《业镜台》便是影响极坏,简直就是妖言惑众!更是敢出言诋毁大臣王爷!
    下官任大理寺少卿断案无数,即便是如此也仍未见过有哪位穷凶极恶之徒一如蒲评事般处心积虑,丧尽天良!蒲评事小小年纪一介白身,一经上任便是大理寺的七品评事,所凭借的正是此前断过几宗奇案。说来,下官起初亦是颇为赏识,屡屡举荐给顾大人。
    可不想,蒲风此人一心沽名钓誉,竟是想出以这种诱凶杀人、监守自盗的方法企图一举成名,臣等虽是与其同为臣子,亦是汗颜!”
    萧琰这一大段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院中的一众大臣们已开始骚乱了起来,唾骂声不绝于耳。这些人中不少都是寒窗苦读熬了几十年才做到了京官的位子,且不论蒲风是否做了这些受贿教唆的勾当,单是少年白身这一条便让他们无条件地相信了萧琰。
    而萧琰一边轻笑一边打量着目光如箭的蒲风,终于亮出了他心中怀揣了已久的那把杀人利剑——他一字一顿地格外清晰道:“更尚且,蒲评事本就是这妖书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南楼客本人!”
    一时,围绕在西景王身旁的守军皆抽刀而立,刀光剑影四起。
    西景王揉了揉眉头叹道:“来人呐,将北镇抚司的夏冰请来罢。”
    众人大惊,皆是道夏冰一来,这蒲风必然是连个全尸都保不住了。
    好在,该忍的都已经过去了……这些话便是非要萧琰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你若想将我逼入死局也罢,可还有一句话莫要忘了,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归尘暗自攥了攥蒲风冰凉潮湿的小手,信步走到了所有人的中心,举起密函沉声道:“圣上亲笔密函在此,众人听旨!”
    那声音并不大,在这湿寒的夜里却是如同雷霆一般。所有人皆有些面面相觑,哪知道他手里居然还有什么圣上的密函?
    可即便如此,众守卫官员,就连西景王与皇长孙也不得不行了礼。
    只见李归尘居然将那朱红的密函径直自顶端撕了开来,从中有取出了一份姜黄色的小字折。他从容不迫地将那字折打开了,扫了一遍这上面写的内容,望着蒲风微微垂了眸子。
    蒲风一颗扑扑乱跳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萧某人终于要作死到头了,景王党也委实算是失去了一朵诬告的人才。
    下章破案!!加更番外!!
    第52章 破晓·终 [vip]
    萧琰万没想到杨焰的手里居然会有什么所谓的圣上密旨。当年程渡出任首辅, 杨焰与其勾连甚密, 一并谄媚圣上, 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爬上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位子。
    那时魏銮初任兵部尚书, 兼任文渊阁大学士, 在内阁里排不上号的,而自己仅是他手下职方司里的一个小小主事罢了。时值程渡的门生御史沈颢上表弹劾工部尚书陆致远, 也就是当朝次辅, 圣上大怒, 命杨焰将其捉拿于诏狱严加审问, 可杨焰他必然是想卖首辅个面子,竟没对沈御史施以酷刑。
    便是在这时候, 魏銮召他前来,旁敲侧击他还不趁此时上表弹劾杨焰。那弹书的内容, 魏銮更是一早就草拟好了, 只待萧琰署一个名上去。
    然而, 后面发生的事情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此事后圣上大怒, 下令立即处死了沈颢, 而距此不出五日,杨家人或死或收押或流放,杨焰更是被整死在了诏狱里,一时罪书贴满京城。
    也就是在那时候, 程渡上书请求告老还乡, 圣上准了。陆致远便接替程渡做了当朝首辅。可还没过半年,陆致远又病重退隐了, 故而这首辅的位子魏銮一坐便是九年余。
    萧琰如何想得通,十年前程首辅尚不能自保,他一个镇抚使究竟是如何苟且偷生至今的?更遑论圣上若是知道他没死,甚至还敢勾结皇长孙,不将他判以凌迟便是开恩了,何以放任他继续在眼皮子底下瞎折腾,甚至还赐了亲笔密函给他。
    如今逼死蒲风已经是胜券在握了,他又如何会信杨焰一个罪臣的手里会有御笔?
    “杨焰,你可知假传圣旨是个什么代价?”
    萧琰此言落地,正是道出了所有人的怀疑,西景王垂眸默许,而皇长孙忽然沉声道:“王叔和余皆在此,岂容尔等在此放言!”
    李归尘不动声色地将这密函转交给了走上前来的苏公公,亦是躬身行了礼,便听苏敬忠宣读道:“全权相与,何疑示之,如朕临。”
    这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必然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没一个人敢动的。苏公公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双手托着红漆盘将这杏黄的字折一同朱红的密函呈到了西景王与皇长孙面前。
    便见这朱红的折子上单是写了命李归尘蒲风二人奉命去查血书案,并非是圣上的手笔,有可能是宦官代笔。盖的乃是“天宝道”的篆文私印,也的确是圣上的印宝,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而朱红折子的外皮已被拆了,这杏黄字折原先正是藏身在这其中的。西景王神色倨傲地将那小小的字折打开了,面上的神色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只因他此时才确信了,这居然真的是父皇的手笔。且这字折上仅有寥寥数字,实在正是父皇的习惯——最忌他人揣度圣意,故而这密旨一类从未有直言相告的。
    西景王沉着脸色打量着一身血污淋漓的李归尘,手握在袖子里攥得指节发青。可他心知此事到底还是急不得的。
    父皇既然会派此二人来办这么重要的案子,还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显然是对自己生疑了。他若是再强行处治了这个风口浪尖上的蒲风,只怕是非但不能将朱伯鉴那小子拉下水,反倒是伤了父皇的面子,委实是得不偿失。
    故而西景王微笑着又坐下了身去,与皇长孙笑道:“皇侄识人倒是好眼力,小小年纪便能替圣上分忧了。”
    “王叔过奖。”朱伯鉴也笑了笑,继而望着蒲风和李归尘正色道,“既然皇爷爷将这案子全权交给了你二人,此前萧少卿说了什么也只好作罢了。”
    他说完这话,萧琰僵硬的笑意就如拼在了一起的破碎瓷器,轰然就颓垮了下去。朱伯鉴抱着臂打量着李归尘,沉吟道:“李归尘也好,杨焰也好,暂且不论。萧大人既怀疑蒲评事,为了避嫌,审查此案也只好是以你为主了。余可以再给你一天时间……”
    李归尘躬身行了礼:“不敢再拖延时日有负圣上恩典,此时此地,臣已可当场将此案辨明。”
    萧琰神色大乱,不合时宜地惊慌道:“夜色已深,伤了二位殿下的尊体又该如何是好?”
    朱伯鉴冷声道:“萧大人还不退下,难道要余派人将你请出去吗?”
    萧琰躬身埋着脸,连连退到了人群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众人皆以为李归尘会将此前萧琰带来的人证一一盘问,故而不少人心道这案子只怕是又要审到半夜。
    可李归尘一开口,将他们惊得有些咋舌。
    “臣本愚钝,可若想探明白这血书案,却是不得不提起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骆仪新之死。”
    众人都知晓此事,骆仪新这几年来一直都是锦衣卫的统领,他这一死任谁也看得出是给夏冰腾位子。少数久在官场的人不由得回忆起杨焰与夏冰可谓是血海深仇,却是不知道杨焰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李归尘环视了众人道:“诸位大人想必心知肚明,骆仪新落马的一大起因便是日前大内失踪了十数宫女,而后与皇城之内相连接的海子上便漂起了浮尸,这些浮尸被认定为那些宫女,故而此事直指锦衣卫守卫皇宫失职。然而,这件事绝非如此简单,反而暴露了很多问题。
    其一,这些死者并非宫女。且依臣之见,想偷运这么多宫女尸体出宫,无论是水路还是城门都是行不通的,故而凶手才用私妓房的年轻妓女替代。
    其二,刘仙虽认下了杀害释明等人的罪名,却唯独不承认水女案与自己有关。且一夜间杀害十数名年轻女子投尸,单以刘仙一人之力,并不可能达成。”
    萧琰不顾一切地插嘴道:“刘仙本人便是锦衣卫子弟,少不得认识什么落魄锦衣卫,便是如你这样身份的。”
    “你且记住了此点!”李归尘瞥了他一眼,继而又道,“萧琰所说的状书伪造的确不假,可这始作俑者却并非是蒲评事。只可惜血书案的凶手刘仙已死,可大家理应记得,刘仙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自己有位知己,且不愿透露其姓名,恐其遭牵连。
    一如萧琰所言,此案确是有人抓住刘仙嫉恶如仇且郁郁不得志等特点教唆其为了‘正义’杀人,可这教唆之人究竟是蒲评事这样一个与凶手仅是查案往来之人,还是他临死仍念念不忘的那名所谓知己?”
    西景王道:“一派胡言。”
    李归尘望着他正色道:“并非胡言。实则就算是臣不出来纠正,萧琰此人的那番话也是经不得推敲的——动机并不连贯。若是蒲评事单为了一举成名而有意设下此局,刘仙自然在她掌控之中,如此一来在水女案发生之后,蒲评事怎么会意识不到此案与刘仙无关?
    如此一来,她必然会顺理成章地将此案尽量从血书连环案中剥离出去,这样日后才能自圆其说,又怎么会在方才直言驳斥水女案并非和骆仪新及失踪宫女有关?这便是破绽其一。”
    萧琰摇了摇头,微笑道:“即便如此,蒲风此人写了妖书才牵扯出这些祸事,难道就能逍遥法外了吗?”
    然而就在这时候,蒲风忽然就跪倒在了西景王和皇长孙面前大哭道:“此书乃是罪臣家父遗著,家父此生郁郁不得志,临死之愿便是让此书能为人所见,劝人向善……如今罪臣也算出人头地,替父印刻出版此书只为尽了这份微薄的孝义,还求王爷和殿下成全……再者这《业镜台》所书的本就是阴曹业镜上显示的荒诞之事,又谈何萧大人说的那些呢?”
    朱伯鉴见蒲风哭得几欲昏厥,这些话听着也是颇为令人动容的样子,唇角忽然轻轻挑了挑,心道这丫头果然聪明。西景王可是世人争相传颂的大孝子,她便借着西景王有意维持忠孝的一点,将这罪名推了出去。
    自己曾和她说“南楼客已死”,其实只是要她宽心罢了。毕竟书是不是她写的已无人可考了,加上她不顾脸面地在众人面前这一大哭,若是再严加追究她的责任反倒显得过于无情,惹得非议了。
    果然西景王揉着眉头扬了扬手道:“所谓‘百善孝为先’,本王亦感于蒲评事的至孝之心,此事稍后再议罢。”
    蒲风这才站起身来拜谢了王爷,退到一边继续垂泪去了。
    李归尘见她如此,心中的羁绊也算是减轻了大半,终于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有一点还需禀明:刘仙此人,乃是先前因杨焰案受到株连,而被罢黜的锦衣卫百户刘鹤清之子。”
    众人中已经有些骚动,而长孙殿下的手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层冷汗。这各中利害,他终于算是理清了,这才明白了皇爷爷为何会给李归尘留一封亲笔御书。
    他舒了口气问李归尘道:“如今,你便直接公布真相罢。”
    李归尘顿了顿沉声道:“此案中——真正的凶手先以《业镜台》及一些伪造的状书引诱刘仙作案;而后派人模仿锦衣卫同时也是刘仙的同伙诱拐宫女、杀害妓女设出此两重的障眼法,意在扳倒骆仪新、扶正夏冰的同时,诱导断案者将此案推断为刘仙的同伙所为,也就是那些同为沦落人的锦衣卫子弟;最后,买通告状的人家,萧琰再于众人前以直属长官的身份栽赃蒲评事,更加之此书乃是蒲评事所作,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便可一口咬定此案为蒲评事所为!”
    西景王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去,众人短短时间内接连大惊,现场已经是鸦雀无声了。
    而李归尘低沉的嗓音便像是自西方颢天传来的钟磬之音,只听他字字掷地有声道:“若非圣上明断,臣的话想必无人会听,更无人相信。只待蒲评事被认定为罪魁关押入北镇抚司诏狱,到时必然会根据水女案牵扯出刘仙的身份,再牵连出此案与本人,也就是前锦衣卫镇抚使杨焰密切有关!教唆罪臣子弟潜入大内诱杀宫女的罪名,非凌迟不可平息圣怒!”
    李归尘说到此处,萧琰已经被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他无情扫视了一眼此人的丑态,继而望着西景王淡淡笑道:“届时非但是蒲评事与在下必然百死不足以平罪,就连举荐我二人之上位者,亦是身受勾连!此局细节之精妙、涉及之广泛,只怕是……”
    西景王啜了口茶插话道:“十年来,能神断如此的,果然还只有你一个杨焰罢了。”
    他笑意不减,垂眸道:“王爷可知此案乍一看来虽是天衣无缝,却还有一个破绽。”
    西景王持着茶杯的手一晃,琥珀色的茶汤顺着杯檐滴在了他的锦袍之上。
    “凶手起初并不能断定,审查此案之人正是蒲评事,所以……”
    李归尘说到此处,萧琰忽然就爬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满脸涕泪不堪道:“明如,是做弟弟的错了……”
    他尚还没来得及说完嘴里的话,李归尘拔腿而出,自他手面上走了过去,毫无迟疑。
    萧琰望着西景王,这才大梦方醒似的捂着红肿的右手怒骂道:“老子自从知道你没死的那日起,就谋划着此局,想着为国除害!你这奸臣自是死过一回,他日纵然得一息苟喘,亦是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我萧琰纵然今日沦落至此,也必然亲眼得见你死无全尸……”
    李归尘自然知道萧琰跳了出来堵住自己的话是为了保全幕后之人,而自己现在既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便不宜将西景王过于激怒。既然西景王已经示意萧琰将罪名全揽了,自己还不如暂且缓兵先卖西景王一个面子。
    只可笑,此时此刻萧琰还以为自己只要替那人揽了所有罪名,西景王就不会任他因此而死。
    萧琰此人……自始至终都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罢了。如今上面既打算弃他,便是唯恐他不早日成了没嘴之人——而死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西景王终于摆出了架子厉声道:“来人,剥去萧琰此人官服,交由北镇抚司严加审理,务必让他指出可有同党!”
    此言落地,立马窜出来两个锦衣卫将萧琰按在冰寒的地上,不由分说地剥去了他的衣冠,将跪着的他绑了起来。
    李归尘眸色平和地望着他猩红的眼睛,俯身在他面前一字一顿道:“你一时死不了的。到了里面,咱们再一桩一桩接着算。”
    萧琰挣扎欲起身,却被锦衣卫径直掰得胳膊脱臼,而他疼得眼前昏溃之时,满目都是月色下李归尘离去的背影,依旧是那般坚毅而硬朗。
    想想幼年之时,他们也曾一同玩耍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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