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嫂子笑笑道:“你得能真的踏实干活才好。”
    福儿一抬下巴:“那当然了!”
    灵素回家路上就一路琢磨这话,——是啊,这读书又是为什么来的呢?那状元坊里过得潦倒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们的学问只怕福儿上个三五年官学堂是绝对赶不上的,可他们也未见得比福儿过得好。可怎么知县大人、七娘这样的厉害人物都觉着叫老百姓能读上书是件要紧的好事呢?
    第366章 愿不愿意
    接下来又该拜年神, 供猪头了。
    年年这会儿都要说起当日岭儿攀高凳先“年神”吃猪头的事儿来, 年年说年年笑。方伯丰看看如今已经很有两分大人气的湖儿和越发娇憨的岭儿,忍不住同灵素感慨:“孩子长得太快了……现在想他们小时候的事儿, 就在眼目前似的, 可眨眼都这么大了……”
    灵素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来, 道:“舍不得吧?”
    方伯丰就笑:“可不是舍不得!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留住了才好, 只是不能啊。”
    那俩都在外头堂屋里站着,一个看着边上供桌上的活鱼, 另一个强自镇定地东瞅西望着。
    灵素神识看看那俩头顶上的光团,倒是同最初时候没差什么, 只这“形”真是改得多了, 生出来那会儿脑袋不过比拳头大些, 现在都立立朗朗一个人了。
    便又笑着对方伯丰道:“就别叹从前了,赶紧可着现在吧。明儿就又该长大了!”
    方伯丰听了也笑:“这话有理, 今儿就是最小的一天!”
    这寻常孩子,六七岁时候还且撒娇呢, 大人也觉不出太怎么来,可这俩不一样啊。岭儿一看就明白的事情, 大人们多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湖儿更得了,如今恨不得都有自己的人手了,不管是学的还是做的、想的、赚的, 都跟爹娘两个没什么干系。寻常人家儿大自立的感受, 他们俩提前十几二十年就尝着了,也是可喜可贺。
    俩老人家烧火焖猪头的当儿, 灵素就把去胡嫂子家里遇着的事儿说给方伯丰听了,又道:“这话也有道理是不是?读书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过得好了。所以我也没再劝什么。”
    方伯丰想了想,自己当日在村里一同读书的同窗,考上镇上官学的就只两个,官学里头考进县学成了廪生的,他们那一群里就自己同祁骁远,黄源朗还是借廪的。再到如今细算来,真的“读书做官的”好像也就自己一个?祁骁远得看来年考试,黄源朗是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若要再比,自己在这里拿一份俸禄,雨多了也愁风大了也愁的,恐怕还不如许多没考上的同窗们日子自在。光看这些,想要说一句“读书最好”还真是说不出口。
    便道:“读书就同别的事情一样,不过是个技艺本事,也不是说武艺高强的人就一定事事顺遂吧?这人跟人想要的不一样,也有实在不喜欢读书,怎么学也学不进去的,难道人家的一辈子就准定不好了?也不是这样道理。”
    灵素听了点头:“所以胡嫂子也有胡嫂子的道理,福儿自己觉着挺高兴的,那也成了。”
    她起初伸手帮忙,是因为那一家人日子难过,如今他们都自觉过得挺好了,自己三懂两不懂地指点什么反不合适。既然自家相公也说了各有各路,未必读书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可见这世上道理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吃饭,人人都喘气,只因这些省不了,既然不是人人都要读书去,可见这东西本来就可有可无的。自觉想明白了,她便也丢开了。
    一时咸猪头和鲜鸡出锅,俩人又张罗香烛元宝,爆竹鞭炮,端上定例的菜蔬和堆高的白饭、满垒的年糕。很像样子地忙活起来,哪里还是当年犹犹豫豫、慌慌张张的样子。
    请完年神,散了福,赶着除夕前,灵素又要开始忙着各处送“彩头”去了。
    今年官府频频出手,加上许多人都一直有活儿干,情形比往年好了许多。惹得灵素直跟方伯丰感慨:“知县大人太能抢人买卖了……我这都只散出去一半……”
    方伯丰乐道:“你这说反了。一地民生安乐,本来就是当地衙门官府该忙活的事情。难道官府做不好,惹得百姓困苦,反指着民间各自相救去?若要这样,又要这官府的人来干嘛的!”
    灵素想想也对,便道:“我还是接着管我的药材去吧。明年我要在咱们山上再多种些药材。”反正她的地多,如今收菜收粮又不方便掩藏了,索性都拿去种药还省心了。
    这时候湖儿有些忧心道:“燕爷爷都咳嗽了许久了。我问了管家爷爷,说从前也是秋冬天容易咳嗽,可没有这么长时间这么厉害的。可是燕爷爷自己就是大夫,又找谁给他瞧呢?我问起,他就说没事,好得很。好得很又怎么会咳嗽?真是……”
    灵素听了心知大约还是之前强行求雨时候落下的病根。那根子都到光团上了,同寻常的小病小痛自然不同。自己倒摸着了一些门道,只是不晓得管不管用。且要是果然管用了,这事儿的由来又怎么说合适。
    方伯丰则想到燕先生同苗十八、鲁夫子年纪都一年年大了,往后只怕难免三灾两病的,好容易自己有几个亲近的长辈,却是岁月不饶人。一时又有些无奈惆怅之意。
    窗外风正寒,七娘那里也多了些本要散出去的“彩头银”来。
    今年她一早就开始预备了,有几处还特地亲自去的,且带上了畅儿。
    寻常畅儿出来走动,也经过这样的人家,只是真的在那窄巷里走起来,看着那歪门断墙,听说里头还住着许多人,孩子心里挺震惊。
    尤其之前遇仙会时候,黄家也捐了个棚子专门发放衣料的。七娘就带着他坐在后头。看着不少人衣衫单薄得很,畅儿就问他娘:“这么大风,他们为什么不多穿点?”
    七娘就道:“他们不是不想多穿,只是家里没有厚衣裳了,没法子,只能捱着。”
    畅儿道:“所以我们现在给他们分衣裳。”
    七娘点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畅儿又问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厚衣裳?”
    七娘道:“手里没钱,买不起。”
    畅儿想想自己家里的营生,又问:“他们做什么不做买卖?”
    七娘笑道:“你当做买卖那么容易?一样营生,真的去做了,总有亏有赚的,天下可没有准保挣钱的生意。且这做买卖还得本钱呢,若是连买件厚衣裳的钱都没有,又哪来的本钱做买卖?”
    畅儿又想了回,问道:“那他们能做什么?”
    七娘道:“能做些工。你看咱们这里分发衣裳,要搭这么个棚子,这就得请人来搭;这棚子的材料又得有地方买,这木头竹子都得专门有人从山上伐来。这些都是要人去做的,就是差事,人做了差事,就能得些银钱,去买他们自己要的东西。”
    从那之后,畅儿就开始注意上了“差事”这个事情。他们家里买卖多,他读书得空,就跟着他爹他娘四处看去。时候长了,他心里就自己有了分辨。
    这回来看的这一片人家,里头就有在他们家买卖里头做活儿的。
    等回到家里,畅儿自己琢磨了一回,实在想不明白,就跑去问他娘道:“娘,仙儿姐姐就在店里头坐着同人说说话,却能住在挺整齐的宅子里;康大叔和达子叔又要倒夜香,还要趁天没亮都打扫干净,都是最苦最脏的活计,怎么却反住在那么破的地方?不是说踏实做活儿才能挣钱过好日子么?怎么越辛苦受累的活儿,做了却反没有好日子过?”
    七娘听自家儿子这么问了,心里很是高兴,笑着对黄源朗道:“瞧瞧,自己会琢磨事儿了!问得也挺好。”
    黄源朗就把畅儿捞过来抱自己怀里,笑着对他道:“因为他们大连店里头的工钱高啊,康大叔他们就没那么高工钱了。加上他们家里人口多,就更没余钱换房子了。就只能先在那里住着。”
    畅儿不满这个说法,他道:“那为什么大连店的工钱就高,康大叔他们的工钱就低呢?明明康大叔他们更累!”
    黄源朗道:“大连店赚得多呀,自然工钱也高了。康大叔他们的活计,都是一样的价儿,城里处处都差不多的,累不累的,也只能这样。”
    畅儿不说话了,扭头看着自家娘亲,又问:“那康大叔为什么不去大连店做活计,还可以多赚点!”
    黄源朗忍不住笑出来:“这、这康大叔去大连店?……这也得你娘她们肯要他才成呐!”
    七娘见他们爷俩也掰扯够了,才开口道:“你这事情问的,里头是两回事儿。一个是我们大连店里头的差事同打扫的差事这两个差事的差别,另一个是你说的仙儿姐姐和康大叔他们,这是人的差别。
    “先说事的差别。我们大连店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干的,顾客来了,里头那么些东西,人随便问起什么,你得都能答上来。还有咱们里头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是有讲究的,怎么搭配最合适,什么时节用什么恰当……这些,在里头当差的都得门儿清才成。
    “可打扫的事情,你也做过的。虽也有诀窍,再怎么的,做个几回也能弄明白了吧?若真的有心,只怕三两回就上手了。同我们店里的差事相比,看上去做起来是更苦更累些,但是其实这里头真的难的东西不多。最多的不过在一个忍耐上。
    “又说人。你仙儿姐姐人生得就好,又真心喜欢这些女儿家打扮的东西,又肯下功夫学,且她待人接物也很利落得体,就是在咱们连店里头,她也比另外的人更能干,所以娘叫她管着其他几个,付她的工钱自然也高。
    “你康大叔从前是做力气活儿的,又没有别的手艺,这么些年养活一家老小也没攒下什么钱来。现在上了年纪了,扛不动活儿了,得另外找事情做。跟别的他能做的差事相比,这打扫收拾的活儿虽脏些累些,钱却要稍高一些。他从前是靠的力气,如今力气不成了,这就是能寻着的最好的差事了。”
    畅儿听住了,细细听完,发现他娘还是没给他直接说明白,他晓得他娘的脾气,先自己好好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迟疑着道:“是……是说康大叔……没、没本事么……”
    七娘轻轻拍了拍他脑袋,笑笑道:“你心里觉着康大叔日子可怜,做的生活又累,实在不想这么说他的,是不是?”
    畅儿就点头,七娘叹道:“畅儿,这世上的东西,你愿意不愿意是一回事儿,这事情到底真实情形是如何,又是一回事儿。再一个就是,这世上的事情道理,都是跟着它们自己的‘真’走的,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其实不碍着它们什么。”
    见畅儿又微微点了下头,七娘才接着道:“方才拿你仙儿姐姐和康大叔打比方,就是叫你知道,这世上人能干上什么差事,过上什么日子,不是看人的‘意愿’的,而是看人的‘能耐’。因人想要的东西大凡相近,大多好逸恶劳,能享乐的谁想受苦?能轻轻松松日进斗金的谁想整日去土里刨食?
    “就是因为大家想要的东西其实都相类,这时候‘意愿’这个东西就不起作用了。既然都想要过好日子,那只能凭本事了,这就得看‘能耐’了。你觉着你现在的差事不好,比你好的差事上的人也觉着你那个差事确实挺一般,可比你不如的那些差事上的人,或者正卯足了劲儿想要从你手上抢走它呢!
    “最后就成了,最苦最累最没人愿意做的事情,反而是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人在做。就是因为他抢不过别人,只能落在这里了,无路可走,又不得不干。既如此,跟买卖东西一样的,谁又会肯为卖家非卖不可的东西付更高的价钱?
    “而你仙儿姐姐那样的,若是不在我大连店里做,只怕风和楼和锦绣阁也挺乐意要她。而我这里若是走了一个她,我要另外再找一个有这样能耐的人还不容易了。且她在店里确实能叫客人们更满意,更乐意买东西。那我这当东家的,自然也乐意多付她一些工钱,叫她踏实在我这里呆着。
    “可你康大叔呢,若是他说工钱太低了,不乐意干了,要走。下晌就能找着来替班的,他的‘乐意不乐意’又有什么用呢?”
    一篇话说完,抬头看时,就见对面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满是钦佩之情,七娘对小的那双笑了笑,又伸手糊撸了一把边上那双大眼睛上的浓眉。
    唉,教是教,可眼看着怎么也教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本来预计80w完结的,我得反省反省自己了……
    第367章 一年将尽
    “有钱没钱, 回家过年”, 不管过去一年是如何辛苦劳累,或者苦不堪言, 到了这日子口, 都得尽量高兴着点儿。年尾连着年头, 谁不想从头笑到尾?谁都不想在这时候触什么霉头。可这一日日本是连着过来的, 春秋没积德,冬底难免有账要算。
    眼看着就到除夕了, 那三个凑钱租了房子的人忽然叫一群街坊给赶了出去。
    说起来也是寸。本来这德源城那么大,官租坊又在城外, 尤其里头许多外乡人都赶着回家过年去了, 他们几个犯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老实寻个地方一待, 实在也打听不出来什么的。
    可这仨个个都觉着自己是被冤枉的,因觉着自己没错, 所以自然行事如常,并不避讳什么。
    二十五这日, 衙门为来年棚户林那块地方修官库招人手。特地选了这个日子,也是为了照顾本县本地人的意思。这仨因为之前一通折腾, 也没有盘缠回家去了,却反得着了机会。便也跟着人去登名领牌子。
    可他们当日是在衙门里挨过板子的,尤其又是那样的下作事, 这回工建招人, 一边就坐着刑狱司的人,手里捧着个册子。
    这德源县一年到头犯事的人也没几个, 这三个还一块儿露的面,刑狱司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跟工建那边的人一说。等他们排到跟前的时候,工建的人便道:“你们回去吧,我们这里可不要偷看女人家洗澡的下流玩意儿。”
    那仨自然不服,辩了几句想要高声起来,却见边上三个刑狱司的正摩拳擦掌瞧着他们呢。立时住了口,骂骂咧咧地去了。
    这排队领活儿的人那么多,又都是本地人,谁跟谁论上三转都能沾上亲。他们的事情,最后兜兜转转就传到现在租住的地方了。
    房东还没得着消息,街坊四邻的就先找过来说了:“你们真是蒙了眼了!都把房子租给什么人!那仨之前都被衙门里逮进去打过板子的,你们还敢收留!”
    细说起来,就说起那三个人当日在官租坊里如何行无耻之事,——这坊间闲话最喜欢添油加醋的,一套说辞下来,把这三个说得比戏文里顶坏的人还要龌龊不堪了。这里房子都挨得近,街坊四邻谁家没个姑娘媳妇的,尤其听说这仨当日可是被几个大娘追打出来的,这下连婶子们都觉着有些心慌了。
    留着他们过年嘛?!索性一通骂,都轰出去得了。屋主把他们剩下的租钱也劈头盖脸扔了过去,他们的一点随身东西也叫邻舍的几个男人给抛了。
    且事情闹得太大,这仨想要在这附近再寻地方住是不能了。官租坊那里肯定也没戏,棚户林又被拆了个干净。实在没有法子,趁着事情还没传远,先搭了条船往旁边县里去了。
    也有人瞧着有些不忍:“这冷的天儿,又要过年了,还真把人给赶出去了!能有多大罪过,总也得给人个改过的机会。”
    边上就有人笑着道:“瞧您这话说的!您方才要发发善心,直接领您家里去,咱们难道还能拦着?是不是?!人都走了又说这话,咱们都不晓得要说您是好心善人,还是反应太慢了!”
    周围的人听了憋笑的憋笑,叹气的叹气,起先说话那人也没话说了,便都各自散了。
    刑狱司的回去一报这事儿,倒叫知县大人想起一事来道:“明年籍户司的得抓点紧了,到县里来做工的非本地方人,都得登记齐全。再同来人较多的镇村州县的人联系着点儿,若是有偷鸡摸狗、行事不正的,都得管起来。官办的地方和活计一律不要这样的人。若是这人已经在什么买卖里做上生活了,也得把事情告诉那买卖的主家知晓。人多了容易乱,谨慎些好。”
    刑狱司和籍户司的都答应着,心里哀叹明年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这一年累不累?那是真累。不过年底分年钱的时候,知县大人照例分文不取,从来都要拿大头的那位不伸手了,这底下干活儿的自然分得多了。
    刑狱司有几个自觉同大人已经很熟了,便私下劝道:“年下余钱主官拿一半以下的都已经是仁善了,您何必这样?何况我们现在县里一年的钱比从前翻了倍还不止,更不至于如此。”
    知县大人便笑:“我要这钱何用?吃官家的住官家的,工钱本来也比你们高了许多,足够花用了!……你要晓得,这挣钱固然花力气,花钱就不费力气了么?吃了喝了得动脾胃之力吧?买个古董养个鸟都得费力照看吧?更别说吃酒逛楼买丫头了,你当你在用钱,却是钱在用你哩!……”
    说得刑狱司的都笑:“那属下倒是乐意叫她们用用的。”
    回头知县大人跟夫人叹道:“我小时候老琢磨我们家教得不对,怎么人人都喜欢的东西,非说是不好的呢?瞧瞧,到现在都还有人劝我呢!”
    夫人拍拍他背,安慰道:“好了,那什么银子钱的管饱不管饱?你今年年夜饭吃什么,那才要紧不是!”说了就掩着嘴乐。
    知县大人道:“我觉着祖宗规矩不好,这当了官都封妻荫子的,怎么吃年夜饭就管我一个人?不合道理!”
    夫人笑道:“你没听过‘罪不及妻女’?该吃糠的是手里拿印的人,干我们这些后衙里的什么事儿?”
    知县大人这回却是信心满满:“你放心!今年你们只放开了预备去。当心一个闹不好,还是我的菜色更好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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