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孩子,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抬起手,抚摸了一下对方的头。
    最后,差役们从宗径寒府上搜出了毒死乌格那的两种毒药,以及他一直与北夷来往的书信。
    裴瑀看着宗径寒被差役们押解带走后,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只有他内心最深处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被他亲手推上了断头台。
    当天夜里,宗径寒被提出了天牢。
    他看着眼前常服背对着自己而立的裴叙,跪拜俯首:“罪臣宗径寒叩见陛下。”
    裴叙转过身来,看向他,开口问道:“被自己亲生儿子诬陷进入天牢的滋味,如何?”
    宗径寒笑了笑,“又苦又涩。”
    “早知如此,朕当初就应该把这个孩子送走。”
    “是罪臣……求的陛下,如今的苦果自是由罪臣自己品尝。”
    “他已经成长成了一个魔鬼,而你还要偏袒他吗?”
    “谁让罪臣……是他的爹爹……”
    “我想,你也看出他的想法了,下一个他要下手的可就是朕了。”
    宗径寒叩了三个响头,说道:“罪臣斗胆最后再求一次陛下,最后时刻给他留一个生路,哪怕流放或是监禁狱中。”
    “朕允你便是,这世上也就是你胆敢胁恩对朕一次次提出要求了。”
    宗径寒再次叩首,“多谢陛下。”
    四月初时,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案子终于最终定案。
    主犯宗径寒,判凌迟处死。两名从犯,判斩首。秋后行刑。
    大皇子失察,间接致死使臣,着随西北军赴绛贡戍边,一日不破北夷、一日不得归京。
    二皇子肆意结党,无能约束下属,即日起收回一切皇子特权,禁足宫中半年。
    女犯奸细,赐毒酒自尽,大皇子执行。
    裴琰走到关押着那女子的牢狱门外,想开口叫她,却发现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喂。”
    女子转过身来,看向裴琰。
    牢狱中条件严苛,没了红妆修饰的女子,简直就像是从裴琰记忆里走出的齐听语。
    她缓缓走到门口,抓住牢门,透过间隙看向对方,“大皇子是在叫我吗?”
    裴琰从一旁拿起酒盏递过去,“喝吧。”
    她笑了笑,接过酒盏,试探性地说道:“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裴琰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对这个冒牌的‘齐听语’产生怜惜之情。
    他握紧了拳头,转身离开了牢房。
    身后女子仍在说着话:“干嘛走啦,小女子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裴琰走到天牢外面,缓缓平覆着自己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狱卒来报,她已经饮下毒酒身亡了。
    这时,传来了裴瑀的声音:“我是不是来迟了?”
    裴琰向前看去,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来告诉一声皇兄,那女子确实就是听语。”
    裴琰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听语啊,她的颈上不是有一颗红痣。哦对了,在我与她春宵一度的时候,我还看过她的右手臂,内侧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是听语没错。”
    裴琰甚至没有注意裴瑀话里的内容,他立即转身进入天牢,他看见齐听语安静地躺在地面上,嘴角还有尚未干涸的黑色毒血。
    身后跟着的裴瑀看着这一幕,叹息道:“真是可怜,也不知道北夷用了什么手段,把当初温婉的听语训练成了如今的模样。一个她的哥哥,一个她的爱人,竟然没有一个认出她来。”
    “裴、瑀!”裴琰目眦欲裂,浑身散发着怒火,此刻,他丧失了二十多年养成的涵养,一把抓住了裴瑀的衣领。
    “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吗?因为你爱她,所以算计她嫁到敌国和亲?因为你爱她,所以把她送上死路?如果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那你的爱,真是可怕!”
    裴瑀毫不在意地笑着,“是啊,我爱她,可是我更恨你啊,皇兄。如果有什么我控制不了的东西,那我宁愿毁掉,也不要它的身上打上了你的印记。”
    “你真的……是个魔鬼!”
    裴琰狠狠地放开了对方的衣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有缘无分的爱人,他连给对方收尸都无法做到。
    裴琰痛苦地闭上眼。等暂缓了情绪后,便离开了。
    泽安的事情终于终了,到最后,裴琰也没有告诉邱戎齐听语的事情。痛苦并不需要分享给太多人。
    在离开泽安前往绛贡之前的几天,恰好是远在瀚漳的纪峘归京述职的日子。
    三名朋友时隔三年再次相逢,只是各自的心境早已与三年前大相径庭。
    他们坐在一起闲聊,裴琰和邱戎告诉了纪峘最近泽安发生的案情的详细情况。而纪峘则说了说,自己在瀚漳任职遇到的趣事。
    恰好此时氛围变得轻松了些,裴琰便问道:“之前你不是相中了陆尚书家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纪峘酒盏微顿,轻笑道:“我去迟了一步,那位陆小姐已经许了人家了。”
    裴琰也笑:“所以说,有时候看上了,就早点求娶,否则时光蹉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纪峘饮尽杯中酒,喃喃道:“是啊,也许我不是怕一介布衣求娶无望,或许也能有一线希望。”
    “不说我了,你呢,邱戎?还对突然被换掉的妻子心有不满吗?”
    邱戎摇头,“她很好,是世上最聪慧、敏锐、勇敢的女子。”
    纪峘勉强地笑道:“那就好,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子勘,你这祝福可就迟了,邱大将军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
    “是吗……”
    “嗯,应是二月末临盆,只是我尚在泽安,无法回去。”
    纪峘突然紧张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我这个做叔叔的买几样礼物你带回去给小侄子。”
    邱戎不甚在意,“心意到了就好。”
    接着三人又闲聊了许久。
    临散席的时候,纪峘想了想,还是对邱戎说道:“如果有空,我觉得你最好去一趟陆府,应该会了解到一些事情。”
    看着对方神秘的模样,邱戎皱眉:“什么事情。”
    纪峘摇了摇头,“我不便说,还是需要你自己去了解。我只能说,你多年不在泽安,很多事情你只有自己去看了才能知道。”
    直到纪峘走了,邱戎仍旧陷在思绪中。对方如此态度,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是个想到就立即行动的人,于是第二天邱戎便去了陆府拜访。
    恰好当天陆峰在府上,便十分热情地将邱戎迎了进来。
    邱戎说道:“请恕小婿失礼,回泽安几个月才想起来拜访岳父大人。”
    陆峰摆了摆手,“不碍事,贤婿政务繁忙,还能记得上门我很满意了。”
    邱戎便直说来意:“夫人孕中总是念叨在家时爱不释手的几卷书册,小婿此次上门就是为了带上那几卷书回去给夫人。”
    “这……”
    邱戎疑问道:“怎么?岳父大人有什么困难吗?”
    “哦……没有,只是悦容出嫁之后,我便吩咐下人将她的东西都收拾到了一间小院里。多年没有打理,有些杂乱。”
    “无妨,我找几本书应该还是可以找到吧?”
    陆峰沉吟片刻,说道:“那好吧,我带你前去。”
    “多谢。”
    陆峰领着邱戎一路走进后院,一直走到陆府最里面的角落处一座小院。
    小院的门上颤颤巍巍地挂着一只生了锈的铜锁,不需要钥匙便打开了。
    邱戎自从进了这间小院之后,便一直眉头深锁。
    这个院子小得可怜,只勉强够人生活而已。
    他打量着院子里简陋的石桌石凳,还有不远处墙边两棵树中间,用绳子和旧布做出的简陋秋千。
    他想,当初将军府中的那个秋千她一定很喜欢,所以才会连看书的时候也要坐在上面。
    陆峰看着邱戎站在那儿不发一言,尴尬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仆人把书放在了哪一间屋子。”
    “无妨,我自己来找。”
    邱戎向前走去,推开了第一间屋子。
    很幸运,他立即就找到了陆悦容的“书房”。
    与其称作“书房”,不如说只是一间堆满书的房间。
    他看着眼前窄窄的走道,抬起脚,踏上这条陆悦容走过千万遍的路。
    一直走到房间的最里面,在那张放着灵位的桌案前停下。
    房内的光线十分不好,邱戎只能借助从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勉强打量着四周。
    当站在陆悦容生长的地方,他终于明白,她的妻子,不是由什么环境塑造而出,而是自然生长到恰到好处令他心动的模样。
    走出放满书的房间,邱戎又去了其他房间,他把这间小院的所有地方都看了个遍才算终了。
    陆峰走到邱戎身旁问道:“贤婿找到了吗?”
    他看着对方令人作呕的模样,说道:“岳父大人,小婿恭祝您攀住二皇子这座后台,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陆峰涨红了脸,“你!”
    “对了,我一下记不起来夫人告诉我的那几本书的名字,所以明日我会派将军府的人来把所有的书都搬走,还希望岳父大人通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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