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你的手段令人不敢恭维。”姜特德打了个小行星带人流行的手势,接着摇了摇头。
    科里夫继续说:“您和郑公子追求的结果,我能暂且认为是一致的吗?”
    姜特德冷然回:“我只想叮嘱你,不要把我推荐的客户给搅黄了。”
    金牌律师咯咯笑起来,不以为意地扬起手臂,“有您的监督,我相信这个案子会顺利的。”
    这话讽刺到家了,姜特德现下也懒得计较。他沉吟了片刻,“如果说服郑区长举证佟瓦委员长行不通,那就直接放弃吧。”
    科里夫一愣,眉毛快挑到发际线了,“您怎么会知道政府给的是这个交换条件?”
    姜特德不想回答,接下来的话让科里夫又是一惊。
    “既然你刚刚提起到结构内这个话题……”姜特德顿了顿,“地球政府想通过郑海元四两拨千斤,撼动‘五人公司’在塞德娜星的统治地位。政府机器在这颗破星球支持者薄弱,他们急于寻找一支核心力量,防止财阀渗透更深,这是悬在联盟政府头上的利刃。但他们面对的现状却是,对手不遵循规则,可他们身为公职人员,必须遵循。从‘五人公司’的角度来看,郑海元不过是送出去的一颗棋子,他没了,还可以有替补。从地月联盟的角度看,郑海元是地球人,还是政府高官,不能随意抹杀,不到万不得已,才会杀鸡儆猴。”
    “您的意思……”
    “话已至此,我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姜特德起身,画面出现了一片黑,声音逐渐遥远,“我很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姜特德脸色惨淡地结束了通话。他颤颤巍巍地回到床边,扶着床沿让自己慢慢躺平。
    “73号,”姜特德忍住剧痛,汗水从额角湿湿黏黏地流到了锁骨,“准备注射……快点。”
    天花板下方浮现出73号的全息投影,她面带犹疑,出于担忧而大胆地回:“伯爵,您的体征显示有发热症状,如果这个时候强制注射,会对心脏和血管……”
    “注射!”姜特德语调骤然尖利,他本人汗得透湿,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立刻执行我的命令!”
    墙面伸出了如透明触手一般的光束,蓝色液体通过银色针头刺破了青色血管,汩汩流入,逐渐消解了姜特德紧绷的痛苦。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73号的声波漾起一阵电流。
    姜特德闭了闭眼,缓声道:“没有了。”
    房间静了下来,姜特德盯着一望无边的黑暗,神游了一会儿。
    他的府邸华美而空旷,令人艳羡,可锁在这栋宅子里的灵魂,如同一只只深沉的幽灵。他们被永远洗不掉的阴影滋养,把仇恨当成肥料,收获绞索的快乐。他们背弃一切,佯作耶和华,降下洪水,与这颗索多玛星共沉沦。
    姜特德翻了个身,把自己再次沉浸在了黑暗中。
    ***
    姜特德很久不曾做梦了。梦对他而言,就是黑暗中的希望,可他不需要希望。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幢别墅和那个灼热的夏日午后。
    一个男孩蹑手蹑脚地跨过篱笆,站在泳池不远处的葡萄藤下,盯着一颗颗紫色的小葡萄看了许久。男孩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麦色的小腿上有明显的擦伤,伤口很新,泛着肉红色,就像新鲜的果实。
    而他自己则站在二楼的窗口,刚刚换上崭新的泳裤,准备投入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泳池。他看着男孩,看着他被太阳晒过的肩膀,闪闪发光,像小兽温柔的皮。他下楼,在男孩离开之前走到泳池边。男孩看见他,眼睛一亮,也飞快地跑到了池畔,麻利地把脚泡在水里,轻轻晃荡起来。
    你今天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他问。
    这里是天堂。男孩答非所问,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怎么又受伤了?
    小白。男孩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惹祸了?他抹完防晒乳,大腿皮肤贴着发烫的池畔瓷砖坐下。
    长长的沉默,男孩没回答。就当泳池的空气愈来愈迟滞安静之际,他拨了一把水,恰好浇在了男孩胸前。
    男孩惊呼着跳起来,勃勃的生气又回来了。他看着男孩,羡慕他,爱慕他。
    你一定要走吗?男孩仰起脸问他。
    他的眼神游移在男孩纯挚的脸上,这张脸在这个暑假里对他微笑过许多次,像熠熠生辉的太阳。
    他叹了一口气,夏天过去了,我必须离开地球。
    为什么?男孩语气里是掩藏不了的失落。
    心思浮荡,他可耻地醒悟到,自己也想把一片痴心妄想留在男孩的唇上,还有寸寸肌肤上。
    我要同爸爸一块回空间站,但我答应你,下个暑假,我还会回来的。
    男孩撅起嘴,薄弱的侧影在午后阳光下被拉得很长,长得足以刻在他灼热的视网膜里。
    那你一定要回来,只有林奇在,没有小白的话,就太无聊了。
    他点点头。
    男孩继续说,那你一定要记得,不要一转身就把我忘了。
    他笑起来,揉了揉男孩乌黑光泽的发,承诺道,我白亚麟绝对不会忘记郑旦。也不会变成别人,不会变成他从未见过的、不认识的人。
    他同时也在心中默念:
    除我所知道的人生之外,请你也不要拥有其他的人生。你要等我,等我们都长大。
    姜特德心脏猛跳,冒着冷汗醒了过来,床单和枕巾上传来了湿气,是他反复流出的汗造成的。
    回忆偷偷摸摸,却又强势地撬开了一条缝,就像他的脚趾头曾黏在郑旦的脚背上,这些坚韧的证据,成就了令人惶惶不安的过去。
    那个夏天,那池水,那带着盐味的肩胛骨,都是令他无法忘怀的,无法彻底地从有限的生命中删除。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让他们不可避免的相遇。
    他还是被困囿在了原地。
    被困在了地球的最后一个暑假。
    ***
    整颗塞德娜星都在欢庆,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本地的足球队小组出线,踢进了联盟杯。
    马黑博朗公司作为最大的赞助商之一,自然要派代表参加after party。市场部和公关部一致推选ceo出席,姜特德不敢推诿,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正儿八经的宴会过后,第二摊是唱k,也算是主办方想要费劲心思讨好球员和俱乐部吧。
    塞德娜星最豪华的娱乐场所,自然人声鼎沸,姜特德被乌烟瘴气熏到了阳台。
    他一个人站在宽大的阳台上,静默了半天。可没过多久,这份静谧就被一群人打破了。他条件反射地摁了一下面罩触控开关,将半张脸隐了起来。
    后来者们喝得有些多,所以没注意到有人站在角落。
    这群人都是小行星带男人,他们端着酒杯,在大声地议论工作、经济、情人,最后把话题扯回了刚刚的酒局。
    “陆检不会是看上了那个小白脸吧,那可是个地球男人!”
    “当然啦,我们出来可不就是给他们留办事时间嘛!”
    “厉害,真会玩!”
    男人们起哄地笑出声。
    “呵,那可不光光是个简单的地球男人,你们知道郑海元吗?”
    “刚被捕那个十大区区长吗?”
    “对对,就那个,那小白脸可是这区长的宝贝儿子呢!”
    “怪不得,这小子看起来就令人讨厌,但长得可真没话说啊……陆检胃口很好嘛,今天是不是还约了乔诺什法官?他们眼光老撞一块,这次难道要共享?”
    男人们又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姜特德脸色阴沉得吓人,几乎和罗刹一样。他走出阴影,大跨步迈到其中一人身后,狠狠捏住那人后颈,厉声问:“你们从几号包厢出来的?”
    ***
    “这间?”姜特德冷酷地抬了抬下巴。
    “是的是的。”小行星带男人瑟缩了一下,被这冷酷的威慑力给骇住了。
    姜特德蔑了男人一眼,示意他可以滚了。男人心领会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姜特德拿出手持终端按了几下,再扫了一下门边的控制面板。
    门开了,一个充满着真菌酒气、铺有豪华地毯的房间出现在他眼前,四面都是墙壁那么大的屏幕,屏幕上面放着一支小行星带风格的流行mv,主角涂抹着荧光妆容,背上有一副煤灰色的大翅膀,正坐在颓败的工业废墟中,配着迷幻虚软的电音,倒真像是置身在了异空间。
    姜特德皱了皱眉。
    他扫视了一圈,没在真皮沙发上找到一个人影。穿过吧台,“砰砰”几声,是玻璃酒瓶碰撞在一起的响动。他顿住脚步,心一紧,紧接着又松了一口气。
    郑旦坐在地上,一只腿平放,一只腿屈起,手臂搭在那支屈起的腿上,一晃一晃。
    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完好无损,但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他目光溃散地盯着前方,可前方空无一物。
    姜特德小心地接近,慢慢蹲下来,柔声唤他,“郑先生。”
    四声过后,郑旦终于被拉回了现实,他略带讶异地抬头,仔细打量着姜特德,从鞋子到膝盖,然后目光锁定在了他脸上。
    “姜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郑旦旋即露出一个微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衣服,彷佛刚刚的姿态只是个幻觉。
    “你觉得怎么样?”郑旦搁下话筒,笑着问。
    姜特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想听真话还是赞美的话?”
    “我唱得不好听吗?”郑旦拢了拢挡住自己眼睛的刘海,“这首歌就得用这样撕心裂肺的唱法。”
    “这首歌很难听,”姜特德顿了顿,“但你演绎的很好。”
    郑旦漾出一丝微笑,“姜先生,你以前都是这样哄约会对象的吗?”
    姜特德摇了摇头,“不,你是第一个。”
    郑旦愣了两秒,心脏遽跳,就像在掩饰什么似地伸手去勾酒杯,可这个动作在半空就被人拦截了。
    “跟我聊聊吧。”姜特德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
    包厢里忽然只剩下空调过滤器工作的嗡嗡声。
    过了片刻,郑旦抽出手,扭头看他,漆黑的瞳仁里盛着无措和不解。
    他们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像两尊石化的雕像。音乐停止了,壁幕上漫射出来的前卫光束,让整个空间显得混乱而荒谬。
    他和他就置身在这场荒谬中。
    “我是不是很没用?”郑旦终于开口。
    姜特德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郑旦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谢谢你,你是个诚实的人。”
    “是谁?谁让你造成这种误解的?”姜特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忽然提高了音量,“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垃圾检察官吗?”
    郑旦投了一束惊讶的目光在他身上,“你、你怎么知道……”
    “他碰你哪里了?”姜特德尽量克制住怒气,可眼睛里仍在不由自主地朝外冒火。
    “什么?”郑旦不解地看着他。
    姜特德重重吐了一口浊气,“我的意思,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我们可以告他,告他性骚扰……”
    “哈哈哈———”郑旦没憋住,突然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笑得泪花直泛。
    姜特德一脸莫名其妙。可他看着郑旦,脾气瞬间没了,紧绷的脸色也神奇地软了下来。
    “很好,”郑旦揉了揉眼角,“看来你对我的调查做得还不够格,不太认真仔细啊!”
    姜特德情不自禁地嘴角一抽。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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