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舍人,我只说让你看看他,几时说让你将他带走。”
    王鲸十分恼火,他想不到,赵启谟还真会将李果背负上来。那可是最底舱,一个人走出来都要磕磕碰碰,何况还带个昏迷的人。王鲸打量赵启谟一身的血污、汗水,还有仍背负在身后,搂着赵启谟脖子的李果,王鲸心中的不悦x2。
    从小到大,他对于这两人那匪夷所思的亲昵,就十分反感。毕竟王鲸小时候可没少讨好赵启谟,想和这位王孙做个朋友,可赵王孙根本不鸟他,王鲸心里有气;毕竟他打小就看李果不顺眼,觉得他卑贱还张狂,始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要将他带走。”
    赵启谟神情坚定,不说废话。
    “呵呵,我寻他多时,终于落我手上,还没和他好好清算清算,怎会让你就这么带走?”
    王鲸并没打算让李果在船舱里死去,他想折磨李果,想摧毁他尊严,而后让他好好服侍自己这一路。回到刺桐,他会放走李果,甚至心情好,还可以给他份差事,给口饭吃。
    王鲸话语一落,王九和番娃就作势要扑向赵启谟,抢走李果。
    “他伤重需医治,若是出人命,岂是金银能偿还,必得一命抵一命。”
    赵启谟背着李果,人退向角落,避免这些人绕后头抢李果。
    “不弄死便是,弄残他,我赔得起。”
    王鲸脸上挂着残忍的笑。
    “赵舍人若是识相,赶紧放下,我不与你计较。”
    番娃和王九正在逐步逼近,赵启谟见此情景,他干脆坐了下来,让李果躺在他身后,由他的身体遮挡。
    “王员外,恐怕不知晓,巡检司的船即将到来。而我,也不是独自一人前来。”
    抬眼望四周,雾气已消散许多,天际隐隐有光,这一晚,过得何其漫长,直教人精疲力竭。然而,再过些时候天就将亮了。
    “天亮前,我若是没下船,自会有人去报案。”
    赵启谟从王鲸脸上读到迟疑,王鲸适才要将李果怎样怎样的嚣张气焰,瞬间遭打压。
    “我现下就将船开走,等官兵来了,也不过是扑空。”
    王鲸不怕什么报案,要报案还得跑出南澳去报案,但是巡检司如果追来了,那确实麻烦,现下,也不知道赵启谟是否在唬他。
    “若是天气晴好,顺风顺水,王员外或许能在巡检船追来前,逃回刺桐,可这天气,我看着也不大好。”
    赵启谟仰头看天,阴晦雾漫,不知道这轮朝阳,能驱散几分阴冷昏晦。
    “李果,我必是要带下船去。”
    赵启谟缓缓站起身,晨风吹拂他的衣袍,他体型不及王鲸壮硕,但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物。
    “行呀,老赵。”
    王鲸服气,他打小就拿这位世家子没法子,谁让他老赵家是官人,他王家是商。
    “果贼小人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你要这样为他费尽心思,虽说他脸蛋是长得不错,可不知他有何种房中异能之术让你……”
    “休得胡言!”
    还没待王鲸说完,便得到赵启谟一声怒斥。
    王鲸讪笑两声,转身对王九说:“去拿我关扑的东西过来。”
    王九听令离去。
    “我和你关扑,而李果,就是我这里的一件货。你赢我,我让你将他带走,你若输我……”
    “我若输你又如何?要以多少钱为注?”
    关扑,赵启谟知晓,也玩过。京城每每有热闹的大节日,朝廷便允许商民举行关扑。任何商品都可以拿来关扑,凭借运气去获得。
    而平时,是禁止赌博的,然而民间屡禁不止,尤其像王鲸这种人,赌博只怕是他最喜爱的活动。
    “不以钱为注,你若输,便划上一刀。”
    王鲸解下腰间的番刀,拔出刀来,展示锋刃。
    “可以。”
    赵启谟几乎随即便答应,他不确定巡检司的船会不会来。如果不能及时赶来,他将带不走李果。
    同理,王鲸也在想,他能否在巡检司的船追及到前,逃回刺桐。甚至不考虑巡检司,赵启谟本身便是个极大的麻烦。
    此时对于李果,王鲸已经不执著,但是他不会便宜赵启谟的,想带走人,行,按他的规矩来。
    王九将关扑用的铁碗和六枚古铜钱拿来,王鲸让他摆在赵启谟跟前。
    而后,王鲸像赵启谟那边,直接坐在地上,他把手中的刀举起,冷笑问着:
    “一会谁来给赵王孙划一刀?”
    猴潘和番娃都退开,王九接过刀,得意说:“我来。”
    赵启谟淡然处之,他伸出右手,挽起袖子。
    “你先我先?”
    “你先。”
    王鲸一双小眼睛眯起,绽着精光,他别的不行,赌博可是十分在行。
    赵启谟用修长的手指,捡起碗中的古铜钱,一枚又一枚。六枚入手心,他捏着铜钱,略作停顿,而后手一松,将铜钱撒入碗中。铛铛铛铛,铜钱在碗中跳动,待它们停止,平躺在碗底,王鲸连忙凑过去看:二枚正,四枚反。
    胡瑾领着两艘巡检船,将近二十个手下,在天蒙蒙亮时,抵达南澳港口。
    这一路一路浓雾使得他迷途,本打算折回去广州,又不死心,觉得大雾天,过往海船可能停泊在南澳。
    也就是赌一把,先不说找李果,连赵二郎也丢了,这事已非同小可,不容一点耽误。
    不想,胡瑾刚抵达南澳,便有一位渔家少年跑来跟他说赵启谟在王家船上,吩咐他如何如何,在此等待。
    胡瑾“哎呀”一声,领着士兵像疯狗般扑向王家船。
    此时天已差不多都亮了,一队官兵冲来,胡瑾还在前表率,奋臂大呼,士兵们极受鼓舞,也啊呀呀地叫着。
    突然,他们的上司停下脚步,举剑的手停滞在半空,像石化般。
    只见前方,走来一位疲惫不堪的紫袍少年,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而就在紫袍少年身后,一艘巨船正在慌乱地张帆逃离。
    “愣着干么!快回去,还不追!”
    胡瑾转身,撒腿狂奔,奔往他们适才停泊巡检船的地方。在他身后,跟随一群仓促奔跑的士兵,一时竟像母鸡带群小鸡。
    第60章 烟雨百澳
    “小官人, 人我帮你背着吧。”
    小杨挽起袖子, 想帮忙。他身强体健,背个人不成问题。
    赵启谟脚步缓慢, 脸色苍白, 模样狼狈, 他身上有多处血迹,尤其左手臂上, 暗红一片。然而这些血, 也不知道是这位小官人的,还是他身后背负之人的。小杨想真是歹毒, 那位昏迷的人, 脸上青肿, 还糊着血,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不必。”
    赵启谟启唇轻语,他额头上渗出冷汗,目光看着有些恍惚。
    “还是让他帮你背着, 快放下吧。”
    老杨想这位世家子性子还挺倔, 看他脚步虚晃, 说不准一会便栽倒在地。
    赵启谟这才停下脚步,松开双手,将李果从背后放下。小杨接过李果,搭在后背,他背起李果走在前方,步伐稳健。赵启谟得以卸下重负, 竟是瘫坐在地上,他疲惫不堪,脸色难看,老杨觉察出异样,问他:“小官人,哪里受伤了?”
    听到这话,赵启谟才低眼去看搁放在大腿的左手,血液渗染袖子,因为穿得是紫袍,看得并不明显,然而仔细端详,会发现露出的衬袍袖子,鲜红一片。
    “不能耽误,得快去找个郎中。”
    老杨赶紧将赵启谟搀起,他已发现这位小官人伤得不轻。现下一个昏迷,一个虚脱,也是棘手。
    “老船家,此地应有馆舍,你可知在何处?”
    赵启谟望向前方,是一处居民聚集区,必然有馆舍。
    胡瑾的船追着王家船离去,还不知几时返回,而李果伤成这样,自己现下身体也不大舒服,需找个地方安置。
    “就在前方有家舍店,我领你过去。”
    老杨想搀扶赵启谟行走,赵启谟摇头拒绝,他打起精神,迈开步子,跟上小杨。老杨则随在赵启谟身后,看着他步子迈得大,可人也有些头重脚轻,真担心他一会昏迷,也不省人事。
    南澳,有百澳之称,此地澳口众多,日夜有渔船、海船到此停泊。此地原本只住些渔户,自给自足,随着日渐频繁的商贸,渐渐有酒肆,有舍店,有食店,也有妓馆。
    老杨带着赵启谟来到一处舍店,赵启谟赁下一间房,还吩咐店家烧火盆,煮热水。老杨看他思绪还很清晰,想着大概无碍,便也就差遣小杨去唤郎中,自己则出去看船。
    清晨,雾气并未消散,整个天空也为乌云笼罩。天气阴冷,海风低沉呜咽,老杨直觉是要刮大风。赶紧去看看自家的船拴好没有。
    赵启谟这边,李果已安然躺在床上。他一身脏污的衣物,被赵启谟小心翼翼脱下,堆放在一旁。在为李果脱衣时,赵启谟也顺便检查衣服遮掩之下的伤,体无完肤,简直触目惊心。从背部,到腰间、腹部、大腿、手臂等,无一处不呈现出淤青,这些伤看着像似用木状的工具击打,下手很重。赵启谟轻轻碰触李果乌青的肩膀,把他披散在肩上的发,收拢到耳边。赵启谟未曾见过将一个人打成般惨状,他想李果挨打时该是有多痛苦,有多恐惧。李果虽然卑贱,可他也会痛,也会哭,是何等冷血,要这般凌虐他。
    哪怕此时躺在床上,毫无意识的李果,他仍是将手脚缩起,想将自己卷成一团,这是人受外部打击时,无助寻求保护的姿势。这样的模样,令人心疼。
    他独自一人被丢到货舱底下,在那漆黑、肮脏的环境中,想来也曾绝望地哭泣过。
    赵启谟拧起湿巾,擦拭李果的脸庞。稍微碰触到李果额头那道伤口,李果便疼得皱眉,说着含糊不清的呓语。赵启谟停下擦拭的动作,他安抚李果,用手轻拍他的肩。
    脸庞、脖颈、还有因沾染血液粘成团的发丝,甚至是脏污的十指,赵启谟逐一擦拭。赵启谟从未伺候过人,但他动作细致,十分有耐心。
    李果偶尔因为疼痛,会稍微做反抗,大多时候,他都很安静。
    水盆里的清水,逐渐发红、浑浊,房中的血腥气也越发浓烈。赵启谟端起水盆,将污水倒往屋外,换上清水,再端回房中。
    躺在床上的李果盖着被子,原先脏兮兮的脸已擦洗干净。他的睡容祥和许多,先前紧皱的眉头,也得以舒展开。
    赵启谟手捂李果额头,仍是烫手。李果仍在发烧,万幸的是,他额头上那道口子血液凝结,不再流血。
    小杨去唤郎中,还未回来,恐怕那郎中住得远,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赵启谟解开香囊、佩玉,取下革带,他脱去穿在最外层的紫袍。紫袍之中,是一件香色的褙子,褙子里边还有件白色的衫子,这衫子里边,还有件黑色贴身的上衣。他穿得多,也讲究,衣服一重一重,不似李果,单穿一件夹棉的褙子,褙子内便是贴身的衣裤。
    织金的紫袍平放在椅子上,而后搭上香色的褙子,赵启谟外穿白色衫子,他挽袖查看自己手腕上的伤。
    那是一处刀口,横切在手臂上,皮肉外翻,几乎深可见骨。
    看着它,赵启谟额上的冷汗再次渗出,他心里也是慌张。他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他自小受到很好的保护,连磕过、碰过都不曾。
    先前只着急将李果背下船,并未留意自己伤成怎样,也忽略了伤口的疼痛,此时看到,才觉心惊胆战。
    咬牙忍痛,拿巾布沾水,沿着刀口将血迹拭去。而后,想撕裂褙子,撕出条状,好包扎一番,奈何衣物料子太好,又结实又柔韧,根本撕不开。最终只得捡李果的腰带,用水洗净,缠在自己受伤的手臂上,姑且做止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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