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赵启谟爬上床,挨着李果躺下,他没拉李果被子,只盖着一件织金锦袍。
    昨夜一夜未眠,长途奔波,又被雾水一身浇泡,本已寒气入体,再兼之在船舱背负李果劳累,再兼之被划伤手臂,失血许多,这番痛苦叠加之下,向来养尊处优的赵启谟不只是疲惫不堪,四肢酸楚,他还头晕发烧。
    躺在床上,赵启谟挣眼望着窗外,不知何时起,外头烟雨蒙蒙。
    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赵启谟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赵启谟的身边,李果安然睡着,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赵启谟低头打量李果,李李果脸上带伤,模样可怜,惹人怜悯。哪怕是在伤病中,李果的模样也颇为动人,他眉尾细长秀气,睫毛浓密,有着小巧、轮廓精致的鼻子,双唇则因为发烧而呈红,像似咬了胭脂。赵启谟的手抚上李果脸庞,他用手背轻蹭李果淤青的脸颊,目光则是落在李果的唇上。
    在每个落海的梦境中,这样一张脸,总是在眼前放大,仿佛就将贴上来。赵启谟此时,已明了梦中那份神秘而浮荡的情感。可他并不慌张,也似乎没那么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收回。
    什么都没开始,什么都不会结束。
    一路被拖进深处的货舱,途中李果曾醒来,并且竭力挣扎,因此没少挨王九和猴潘的拳打脚踢。待李果奄奄一息,两人才丢弃李果,满意离去。这两人离去同时,也带走唯一的光线。
    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李果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他或许哭了,或许没有,李果分不清脸上是血是泪。他虚弱得无法去崩溃地嚎啕大哭,只是似有若无地抽泣。
    人在孤立无援,病痛难受的时候,特别脆弱,李果多希望能有个人来救他,然而他知道无望。他在王鲸船上,王鲸船在海上。没人知道他被王鲸劫走。
    李果缓缓将手脚缩起,用手臂把自己抱住,像似有人在拥抱他,庇护他。
    迷迷糊糊中,许多往日相熟的脸庞在眼前晃过,有娘、有阿七、有果妹、有小孙、有掌柜,还有瑾娘,还有启谟。
    唯有启谟的模样从年幼到年少,在瓦肆,启谟说:有何不可,他一把折伤王鲸的手臂。端坐在楚和茶坊里的启谟,他说:你果贼儿,不会一辈子当伙计。
    李果想着赵启谟的脸,想着他午后出现在珠铺的情景,暖暖的晚霞,洒在他身上,赵启谟脸上绽出笑容。
    这仿佛便是药了,能缓和李果身体的疼痛,安抚他的心。
    然而李果并没有得到平静,伤情在加重,他发烧、难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混乱中,他觉得有人在搬动他,有股很好闻的气味,将他环绕,一堵厚实暖和的背,在承载他。
    熟悉的气息,令他安心,他想起这是赵启谟身上的龙涎香。可是他已力乏得挣不开眼睛,只能用微弱地声音唤他:“启谟。”那人轻轻回着:“嗯。”
    李果搂抱住他的脖子,将脸贴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衣服上的香气,李果安然、宽心,陷入昏迷。
    是启谟,是他陪伴在身边。启谟,有他在就好。
    店舍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哗响着。李果侧卧在暖被中,昏沉沉睡着。他的身后躺着赵启谟,赵启谟胸挨靠李果的背,隔着被子搂抱李果——失血低温下,不自觉地趋热动作。两人头挨着头,背贴胸,睡在一起。赵启谟的身上还披着那件织金紫袍,远远看去,像用着他的锦袍,将自己和李果裹在一起。
    “吱呀”
    房门被胡瑾推开,胡瑾身后站着宛如落汤鸡的小杨,以及一位背医箱的老郎中。
    “嘘。”
    胡瑾将食指放在唇边,他脸上带着揶揄的笑,他捻手捻脚,领着郎中走入房中。
    第61章 风雨夜的相偎
    胡瑾手放在赵启谟身上, 轻轻将他摇醒, 启谟睁眼起身,身上披的紫袍滑落。他穿着白色的衫子, 袖子上渗透着斑斑血迹, 胡瑾一眼便瞧见, 着急问他:“赵舍人,你受伤了?”
    赵启谟坐在床上, 看着胡瑾和一位老郎中, 还有房门口站的小杨,他恍惚的神情一晃而过人, 此时已有八九分清醒。
    “胡承信, 那王家船拦下了吗?”
    说着他便要下床来, 双脚踩在地上,还没站起,便觉眼前眩晕,胡瑾急忙将他扶住。
    “自然是拦下, 先别说这些, 你坐好。”
    胡瑾抬起赵启谟流血的左手臂, 拉起袖子,见上头绑着布条止血,那布条已经渗满血液。胡瑾神色一滞,问:“如何受伤?王家那死胖子喂了狗胆,连你也伤?”
    赵启谟的伤手被胡瑾递给老郎中,老郎中拆上头缠的布条, 他动作慢悠悠。
    “我手臂无碍,止血缝合便好,倒是李果,我抱走他时,他躺在血泊中,他额……”
    缠裹的布条有小部分沾粘在伤口上,拆开时,扯动伤口,赵启谟疼得眨眼睛,话语也戈然而止。
    “他额头上有条二寸长的裂口,失血严重。我查看他四肢、腹部,均有打击的痕迹,体表伤倒无妨,恐有内伤。”
    缠过的布条全部拆走,赵启谟的伤口呈现,足有三寸,切口平滑,很深,胡瑾一看便知道是刀伤,而且刀子还非常锋利。
    “你先别管李果的伤,郎中在,让他仔细瞧瞧,倒是你这伤,我看分明是刀割,谁割的?”
    胡瑾相当生气,在他地盘上,王家那个死胖子敢这般造次,他打李果也便罢了,李果只是个贫困的孤儿、浮客,可这赵佥判的弟弟,堂堂的世家子,赵家人,也是他一介商人敢胡来的?
    “我晚些时候,再和你细说。”
    赵启谟此时疼得厉害,那老郎中正拿药水浇他伤口,他咬牙强忍。此时小杨已唤进来,让他去端水、点烛。
    “医箱中有针线,你先净手,再把它取出给我。”
    老郎中连胡瑾也差遣,他一个慈眉善目,说话温吞的人,话语却很有分量。
    待胡瑾将针线取出,老郎中又要他将烛火端来,而后把针在烛火里慢慢烤。赵启谟看着便知道,一会是要缝合伤口,他这人怕疼,往时毕竟很少有疼痛经验,一会缝合,他是不敢看,只能尽量把手臂放松,将脸别到旁边。
    “把这个咬上。”
    胡瑾递给赵启谟一个木咬器,老郎中医箱里工具倒是齐全,赵启谟摇了摇头。
    老郎中一点也不客气,慢慢悠悠地扎针,扯线,一针一针,一揪一揪,跟在受刑似的,疼得赵启谟脸色苍白,冷汗直落。
    慢工出细活,终于缝好,伤口用细麻布缠上,赵启谟得以解脱。赵启谟起身站在旁边,此时胡瑾已将李果从床里边挪出来,他打量李果的脸,怒骂着:“多好的一张脸,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仿佛不打脸,便有王法了。
    老郎中悠然检查李果身上的伤,把他贴身的衣服、裤子都扒了,待老郎中到处细细看过、摁过,赵启谟连忙将被子拉上,遮盖李果。
    “额头这伤口还是得缝,你们谁上床去,把他抬起身来。”
    老郎中怕一会病人疼痛醒来,胡乱挣扎,就麻烦啰。
    赵启谟登上床,将李果抱起,让李果依靠在自己肩上,发烧难受的李果往赵启谟身上蹭了蹭,赵启谟低语:“别动。”仿佛是魔咒般,李果又安静下来。
    “铰剪。”
    老郎中对胡瑾使唤,胡瑾守着医箱,抛过一个怨念的小眼神,乖乖递上把铰剪。
    老郎中接过铰剪,咔嚓咔嚓剪掉李果额前的一撮发。而后,才开始缝合伤口,扎上第一针,还没扯线,李果便疼醒了。也好在他发烧,浑身滚烫,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抱着他的人是赵启谟,竟也不挣扎不反抗,有气无力说着:“启谟。”赵启谟伸手捂住李果眼睛,轻声安抚:“别看,不疼。”这分明是诓人,老郎中那手法,可是相当疼。李果乖乖地偎依在赵启谟身上,他侧着脸,嗅吸赵启谟身上龙涎香的气味,有一两下实在疼得难受,他还用手指去挠赵启谟袖子。老郎中慢吞吞地缝合,赵启谟直觉比适才缝合手臂的过程还漫长。
    缝合好,老郎中问李果有哪里特别疼,胸口会闷吗?胃会绞疼吗?手脚还能活动吗?李果烧得没剩几缕神智,只是摇头。
    老郎中写下几帖药方,从医箱里取出一瓶药水,对赵启谟说:“滴在手心,搓热,再涂抹到淤青处。”
    赵启谟接过药水,点点头。
    胡瑾送走老郎中,顺便差遣手下去抓药。老杨过来和赵启谟辞行,说外头刮起大风浪,他们祖孙打算明儿回去,如无其他差遣,他们便去守船了。
    舍店里,李果仍是昏睡,赵启谟坐在床旁,为李果擦药。
    李果长得清瘦,虽说不至于皮包骨,可身上也没有多少肉。他小时候渡过一段挨饿的日子,这家拿个瓜那家顺个梨,没少被人驱赶责骂。到后来不至于穷得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可生活不宽裕,吃着别人家的剩菜剩饭,也渡过一段日子。赵启谟离开刺桐的时候,李果的日子过得算是好了,有工钱拿,吃用也还够,也是那之后开始蹿个,个头是拔高了,人倒瘦得很。
    同样一条命,有的富贵荣华,一生足不沾尘;有的俯身泥泞,挥汗如雨,手足并用,也不过求得一餐。赵启谟懂得这个人世,却仍是为李果不平。
    要是李果有父兄,有家族撑腰,王鲸根本不敢这么欺负他;要是他三餐也有鱼有肉,也不至于瘦成这样。
    将滴在双掌的药水搓热、匀开,赵启谟抬掌,轻轻捂在李果腹部的一处淤青上。今日天气恶劣,又因伤情耽误,还回不去广州。待回去,再找个好郎中,给李果瞧瞧伤。
    涂好药水,赵启谟把李果盖得严实,正在整理被子,突然听身后说:
    “赵舍人,外头刮风大雨,好多食店都关了,只买得一些鱼粥,凑合吃吧。”
    胡瑾提来食物,用一只陶钵装着,摆在桌上,还冒着热烟。
    “多谢胡郎。”
    赵启谟起身致谢,他早已饥肠辘辘。
    “现下是走不了,待明日风停再回去。”
    胡瑾摆摆手,以示客气。他自己搬来张椅子坐下,翘着腿,看着还挺悠闲。
    “那王家船……”
    “我要他船抛锚、停泊在港口,唤几个手下守着,王家死胖子看着挺横,可这种天他也没处跑。”
    胡瑾回想起王鲸不可一世的样子,还有些恼火。
    “可惜,抓他回去恐怕也不过赔点汤药钱,拿他没办法。”
    胡瑾叹息,可怜李果没爹没兄,没有个刺桐亲戚帮他出头,白白让王鲸欺负了。
    “他对李果动用私刑。”
    赵启谟不能忍受把李果打成这样,现在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李果还未清醒。
    “他们往时在刺桐多有纠葛,照那死胖子所言,李果逃来刺桐前,曾串通番人将他打了一顿,有多人能证言。”
    胡瑾自然是询问过王鲸,为什么他一个有头有脸的海商,要劫走李果。
    “你手臂的伤是怎么回事?如是王鲸所为,那他逃不过杖责。”
    胡瑾仍在在意赵启谟手上的伤,回去他可怎么跟老赵交代,虽然这是小赵自己不听话。
    “关扑。”
    赵启谟想是瞒不住,只得直说。
    “关扑?”
    胡瑾瞪大眼睛。
    片刻后,经由赵启谟简略的陈述,胡瑾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般说来,你和王鲸赌博,赢得李果,李果是你赢来的?”
    胡瑾摸着光滑的下巴,贼贼笑着。
    赵启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要将李果带走。现在想来,所作所为实在偏离礼教,可不能让兄长知晓。
    午后的南澳昏天暗地,暴风狂雨,赵启谟在刺桐住过,同样是海港,他知道这是台风来了。
    到夜晚,闪电如雷,噼噼啪啪,将昏睡一天的李果惊醒。李果手脚挥舞,慌乱哭叫着:“不要。”卧在一旁的赵启谟连忙起身,安抚他:“莫怕,是打雷。”四周漆黑,李果看不清赵启谟的脸庞,但他辨认得出声音,他欣喜问:“启谟,这是哪里?”赵启谟想他昏迷许久不晓事,刚醒来,人还很迷糊。
    “你安心睡,这是南澳的一家店舍。”
    赵启谟轻声低语,将被子拉回李果身上。
    “启谟,我想是做了噩梦,梦见被王鲸和猴潘他们一顿打。”
    李果将身子往赵启谟身边挪,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白日烧的炭火想是熄灭了,被外真是滴水成冰。
    “嗯,你身上有哪里十分疼吗?手脚还能动吗?”
    赵启谟想他果然是迷糊的,还没有十分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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