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海转过头看见詹台,却好似垂死之人目睹了最后一丝曙光,眼中原本熄灭的光彩,倏忽一下重新点燃。
    他猛地攥住詹台的手臂,声音喑哑恳切:“求你……救救她。”
    “她像白色的花瓣……我到现在还能闻见隐约的茉莉香气。”小海的眼神空洞,声音中却还能听出当时当刻他的慌乱,“……我看不见她了。花瓣也像融化在水里……”
    他打了个寒颤,闭上了眼睛,终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花瓣消融之后,他在积水中看见了跪倒着的、冰冷又僵硬的母亲的身体。
    “我到那个时候才明白……”小海的声音越来越轻,“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不是万能的,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以为她是在抱歉无法救他的命,到现在才明白她是在道歉,道歉自己无法两全。
    她一次又一次对他强调生命美好,未来天空广阔,恨不能亲自上阵替他找个好朋友。他以前傻傻地以为,是她心存怜悯,要让一个行将就木的孩子完成世间最后的心愿。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她是要让他对这世界有所眷恋,有所期盼,这样才能在母亲死亡她消失之后,仍有活下去的力量。
    她说:“我们终将重逢。”
    他以为,是他可以在黄泉路下见到她。
    可现在才知道当初的自己傻得多天真。
    她可以为了陌生人廖花儿离开栖身千百年的阎王殿……又怎么不会为了他放弃千百年的修行呢?
    她说让他不要恨她。
    因为是她杀了他的母亲。
    而她会杀她,是为了……救他的命。
    这其中的每一个因果逻辑,只要想起,都让小海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如果选择,他明明和她一样,宁愿做那个离开的人,而不愿做留下来的那个啊!
    “詹台……”
    每一个字都像是强忍着疼痛说出来,小海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缓慢地说:“她消失之后……会去哪里?有没有办法,让她回来?”
    会去哪里呢?
    詹台反手握住小海冰冷的手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木然地看着房顶上一圈圈转动着的风扇。
    千百年潜心静气,无求无欲,于阎王殿内偏安一隅修成神体。她本可作壁上观,冷眼淡看世间折磨苦难。
    可也许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神性太少,而人性太多,所以……她注定成不了神。”詹台轻叹。
    小海突然抬起头,一向恬淡的脸上出现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表情:“可是冷眼旁观又怎么称得上是神?难道神就应该高高在上,任凭信徒呼救也不去救,任凭世人遭受苦痛折磨吗?这样的神,又怎么配得上是神?”
    为什么这样的神会高坐庙堂永享香火,为什么像她这样的神却会灰飞烟灭再无立足之地?
    就像……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人会被磋磨被折辱,会死在这样的一个雨夜,而让他遭受苦难的罪魁祸首却可以一世安稳岁月静好?
    小海黑色的瞳仁再不古井一般平静无波,而是厉色满溢波澜壮阔。詹台心惊肉跳地看着小海的脸色,猛然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茉莉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心生魔念的……”詹台抬高声音,“小海,冷静一点!想想自己,也想想她!”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生万物。生,仁;成,义。体天之心,即为人心。”詹台握在小海肩膀上的手越压越紧,“她教了你这么多善恶有报的道理,难道你还不能明白吗?她让你等待着重逢,你也不相信吗?”
    天道轮回,善恶有报。阴阳万物,仁义为心。
    不能做神,她还可以做世间万物。
    即便从此以后,世间无处寻她。
    可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是她的身影。
    你看不见的风是她,天际雪白的云海是她,如同那天晚上一般冰冷的雨水和电闪雷鸣,一样可以是她。
    偶然经过的街角,一回眸时望见的那株茉莉,也是她。
    “你的记忆里是她,你的时间里是她。”詹台伸出手臂,朝空中茫然地挥了挥,猛地递到小海的面前,厉声问道,“你……悟道了吗?”
    小海懵懂地看着他粗糙的掌心。
    空空如也,只能看见斑驳的掌纹在满是老茧的手心里肆虐。
    可他却像是被悠远的白骨梨埙击中心间,喃喃地说。
    “你散落在风里,万物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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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母亲的痛苦,更像是隐约的暗痛。
    即便是重新回到家里,坐在床上。詹台突然推门进来的时候,小海还是会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这是挨打太多,身体的本能反应。
    詹台愣了两秒,才轻声道歉:“……对不起,我该先提前敲门的。”
    他坐在小海的身边,床板硬邦邦的,连塌陷都没有。
    詹台想起家中自己泛着阳光馨香的被褥,摸了摸小海近乎冰冷的床板,心里有些难过。
    “说起来……也怪我。”詹台轻轻摇头,“我没有想过,你竟然会过这样的日子。”
    他虽然是由阴山十方的师父带大,可是从小到大,除了总是恶作剧的哥哥和漠不关心的师父,并没有挨过什么打。一开始和小海相处,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
    小海哑着嗓子:“......即便是你提前知道了,也没有用的,不能怪你。”
    按照茉莉曾说过的话,既定的命运无可改变,无论是詹台怎样努力挽回都没有办法。
    只有李巧死一条路可以走。除此之外,别无任何选择。
    “但你知道吗......”小海垂下眼睛,“明明是我的亲生母亲,现在她这样死去......我心里竟然有一些轻松。”
    他也想为了母亲痛哭流涕,可是他做不到。
    父母恩情,孩童对亲人本能的眷恋,早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之中消磨殆尽,即便他想在回忆的角落翻找曾经的温暖点滴......
    再努力去想,也只是徒劳。
    詹台微微一笑,安慰地拍拍小海的肩膀:“别有愧疚。她没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待你,你也不需要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为她伤心。”
    “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詹台站起身,背着手说,“不论她嘴上说着多么爱你,都别相信。”
    因为爱,首先不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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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殡仪馆的流程,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小海呆呆地抱着遗像,像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抬头看着天空中一点点消散的白色烟圈。
    那是他年轻的母亲留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
    李凯华来了,眼眶红红的,紧紧握着小海的手,蹭着他的肩膀:“......你真的要走吗?以后都不再回来吗?”
    小海微笑点点头:“我保证,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看你。”
    小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詹台,雾气一样的瞳仁荡漾出新的情绪:“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想去看更辽阔的天空。”
    第135章 石门开(二)
    不久之前,他在情急之下脱口叫出詹台一句:“师父。”
    没想到世事变迁,现在的自己,原来真真切切地认了詹台做师父。
    一个个青灰色的小格子靠在墙上,远看静谧得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画,世界都只剩下了黑与白的差别。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就这样被凝缩在这样小小的盒子里。小海默默地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骨灰盒外的绒布,轻轻地将自己的母亲放进去。
    无论是爱是恨,都已与徐徐升空的白色烟圈一样,消逝在人间了。
    詹台默默地站在小海身边,说:“你真的想好了吗?如果留在这里,你可以和李警官一家人一起生活。李嫂做得一手好菜,培养出了一个很好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如果你住在他们家,也不用离开你的学校、老师和同学……”
    “我不是不愿意……”詹台略有些迟疑,“但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又从来没有跟孩子相处过……”
    他说着说着,又住了嘴。
    那个雨夜之后,许多东西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现在的小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小海却摇摇头,微笑着说:“……以前就一直缠着姐姐教教我,怎么才能看见鬼,怎么才能像她一样惩恶扬善。人这一生,路可以有很多条,但我想,我还是想走我最想走的那条。”
    八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自己几十年后的未来想做些什么。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茉莉救下他的初衷,也希望他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一样,放学之后玩着木头枪,和小伙伴无忧无虑地聊着最近新流行的游戏,亦或者在下巴上渐渐冒出青茬之后,嘀咕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们。
    可他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
    他从来……也没有试过。
    “小海,你是有选择的。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詹台迟疑着说,“如果你可以忘记,如果可以你放弃……”
    小海抬起眼睛,淡淡地看着他:“可我不想忘记。”
    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无论思念多难耐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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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海第一次见到方岚,即使进门之前詹台耳提面命,打了好几次预防针,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还是被方岚震撼到了。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许电视里曾经有过,可是无论是哪个电视里出现过的明星,都没有近距离地看她让他的心灵受到冲击。
    可是他也只是惊愕了几秒,便默默移开了眼神,淡淡地向她点头示意。
    方岚微微一笑,倚在詹台的身上,说:“……你收的这个徒弟,性格还挺平稳,适合当道士。”
    詹台看着小海,眼里却满满都是心疼,轻声说:“嗯,很像我。”
    他们住在靠海的小城,比以前的日子安静许多。
    城镇很新,靠海一排新居,入住率算不上太高,每天晚上小区里安静得仿佛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有时詹台出门办事,方岚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偶然会有些空落落的。
    坐在她对面扒着米饭的小海,便会从盘子里默默夹上一筷子瘦肉,放进她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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