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这么黑,你晚上一个人睡,不害怕吗?”方岚便抬起头,看着小海,温柔地笑笑。
    小海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轻轻摇头:“我从来不怕黑,也从来不怕鬼。”
    鬼怪有什么可怖?他看过这么多故事,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害人的从来都是人。
    “你说的对,我也不怕鬼……”方岚便也点点头。
    小海难得地笑了,看着她,体贴地说:“我知道。你会害怕,是因为詹台哥不在身边。”
    爱人不在身边,心中有了软肋,这才会有挂怀和牵念,这才会有担忧和惊慌。
    这才会有恐惧。
    小小人儿,如此通透,哪里像是一个孩子?
    方岚眼中怜惜满溢,却深深地觉得他比她意料之中还要坚强许多许多。
    南方的第一个冬天,没有下雪。
    临近年关,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方岚格外担心小海,一面往他的书包里塞一管护手霜,一面细心地叮嘱:“上完厕所洗完手之后,一定要擦一点啊。不然如果生了冻疮,这个冬天就会很难过了。”
    小海的神情却有些恍惚。
    每逢落雨,他总会难以抑制地难过。
    母亲和茉莉在同一个雨夜离开。母亲离开的疼痛,似乎很快就从生命里消止,即便现在学校里的朋友偶尔问道,他也可以微笑着说:“没关系。”
    她美丽的面孔在他的记忆里却越来越模糊,仿佛大脑自己就是有这样的本领,会慢慢淡忘生命中会疼痛的那些过去。
    都说小孩子是“记吃不记打”,小海默默地想,也许他也是这样吧。
    可是另外一个人,却在他心里一天清晰过一天。
    当午夜梦回,他在雨夜中惶惶惊醒,听见隔壁的詹台和方岚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却会莫名想起自己在洗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小小的房间里,连绵的流水声,淡淡的茉莉香味,和永远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会体恤他、心痛他、陪伴他的那个人。
    新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曾经的过去。新的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为人和蔼谦逊,像曾经和詹台有过交往似的,对待小海,像是自家孩子一样温柔照顾。
    再没有那些需要担心挨打的日日夜夜,再不需要心惊胆战地走上考场,他的成绩反倒是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学期末的时候,方岚走在小海的身后,来替他开家长会,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过分精致的脸庞。
    他的新同桌第二天,带了几分羡慕拐了下他的手臂:“……来开家长会的那是谁呀?可真是漂亮啊。”
    小海微笑:“是我嫂子。”
    师徒名分,为免风波,他们很少对外明说。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詹台和方岚是他的兄嫂,尽心尽力地教养着失去双亲的他自己。
    而他在这座小小的、安静的海滨城市,一日一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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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的少年小海,迎来了他第一次的叛逆期。
    盛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反射出晶莹的光芒。湛蓝色的大海就在球场之后,水面波光粼粼,雪白的浪花仿佛永无止境地一层层席卷而来。
    小海抿着嘴,浓密的眉毛紧皱,脸上露出些许倔强的表情。
    他如今只比詹台低一个头了,宽厚的肩膀赤裸着,只穿了运动的短裤,敞着已有隐约腹肌的小腹。
    詹台仍站在球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海却铆足了劲,飞速地朝着球门全力一踢。
    雪白的足球腾向半空,打着旋朝球门飞去,猛烈地击中了横梁,发出了“咚”的一声暗响。
    一球不中,小海脸上更见不虞,转过头来胸口起伏,就是不肯看詹台的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小海低声说,“中考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你说过,只要我好好考试,考上一所好高中,就会教我怎么去找她的!”他抿起嘴唇,低垂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角大海,一样的波光粼粼。
    詹台长叹:“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呢?她可以是云、是水、是海、是风……可以是世间万物,你要去哪里找呢?”
    小海猛地抬起眼睛:“踪丝、魂网……要想追踪一个人明明有千万种方法。我看过古籍,哪怕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一魄,都能经年累月,一天天用心血浇筑成成型的肉体……”
    都说人成年后的漫长岁月,往往在追寻年少时失去的东西。
    执念既生,就会一生被其所缚。
    詹台哑口无言,半晌,才轻声说:“已经七年了,你还没有忘记吗?……如果放下执念,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学校里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你会找一个工作,拥有一个从此不再不颠簸流离的,属于自己的家庭。”
    小海冷冷地说:“我是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
    “可我的人生里,没有她不行。”
    无论要等多久,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们终将重逢。
    “哪怕她是一缕风,一片云,一角阳光,我也要住在有她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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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那年冬天,护手霜终究没能挽救小海的双手。
    他修长的手指上时不时便出现一块粗糙的红斑,又痒又痛。方岚托着小海的手,一面细细致致地上药,一面责备地睨了他一眼。
    “你别这样看我。”小海往椅背上轻轻一靠,疲惫的神情中隐约透露些詹台的影子,“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消息,就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样的期盼,他等待了快八年,煎熬了快八年,多一秒钟也实在是不想再等下去。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轮回。
    小海第一次遇见茉莉的时候,还不到八岁。
    而在将近八年之后,他再一次知道了她存在的痕迹。
    “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学艺不精?不然为什么我试了这么多次,还是没有办法找到她?”小海有些挫败地揪着自己后脑的头发,“试了一次又一次,也只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却一直找不到她在哪里……”
    没有暖气的南方冬天,室内冷得仿佛能结冰,呼吸中都溢出白色的雾气。
    小海的面前放着一只金色的小盆,澄黄色的银杏叶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只飘零无依的心。
    他一次又一次将手放进冰冷的水中,生了冻疮的手背蚀骨般疼痛,小海却浑然不觉,嘴里默默念着:“需于沙,需于血,衍在中,永所事……”
    黄色的银杏叶一点点沉入水底,像是灌满了铅沙的孤舟,终究挣扎不过风浪。
    水波荡漾,一层层、一圈圈,透明的水痕一点点荡开,像是一幅终于平展的扇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面,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她在笑,眼睛弯得好似一泓弯月。
    她淡色的嘴唇缓缓开启,好似在对他说:“……你别恨我……”
    小海砰地一下抽出手,清澈的水波四溅。
    生了冻疮的手背和手指,现在才觉察出隐隐约约的疼痛,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手背上肆虐地玩耍,一千重一万重难忍。
    小海把手背缓缓放在了额头上,缓缓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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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樱花盛发的季节。
    方岚专注地往小海的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小海好笑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去春游,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给我。”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担忧:“要坐两个小时的高铁呢,真的没关系吗?要不然还是让詹台开车送你……”
    小海连连摆手:“又不是去别人家,何况李凯华会在火车站等我呢。我吃在他家,住在他家,他也不会让我饿肚子的,就别担心了吧。”
    方岚仍然没有完全放心:“……我又不是担心这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小海却猜得到她想说什么。
    每年回去,他都会去宝灵街看看。以前有詹台陪着的时候,即便是心情低落,也有个人在旁边开解。可是这一次,无论詹台和方岚怎么劝,小海也始终坚持要一个人回去。
    小海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轻轻对方岚说:“放心。”
    有些心情,如果不是一个人面对,好像就永远没有办法整理妥当。
    他不想要任何一个人陪伴,只想在离开她八年以后,再去看看他曾经住了八年的地方。
    宝灵街上的樱花树,和八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小海站在树下,恍惚间想起,记忆里像是有谁说过,“樱花树生长得很慢,想要看花开,你可能要等上四五年呢……”
    他努力回忆了片刻,还是没有想起到底是谁说过的那句话。
    不过也罢,小海自嘲地笑了笑,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和他说过那么多故事,那么多话,就算再努力去回忆,又哪能一字一句全部都记得呢?
    模糊的过去,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暖情绪却历久弥新,总让人在辗转反侧之中一次又一次怀念。
    樱花一片一片,像是漫天飘落的白雪,又仿佛她离开的那天晚上,萦绕在他身边久久不肯散去的茉莉花瓣。
    前晚像是刚刚下过小雨,小海踩着犹有水迹的青石砖块,一步步朝那个熟悉的楼洞走去。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块写着“茉莉洗头房”的霓虹招牌,在安静的街道上自顾自地闪烁着。
    可定睛一看,才猛然惊觉,那不过是一家毫无关系的美甲店,只是在一楼新开了一块小小的铺面。
    小海站在楼道前,近乡情怯,却迟迟不敢走进去。
    宝灵街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安静,楼道门口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大爷,花白的头发,叼着一根烟,打量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
    老大爷好奇地看着小海,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末了,满是兴味地问:“……来找人?”
    小海下意识地点点头,反应过来之后,却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老大爷却很热情,站起身来介绍着:“……你要找人啊,十有八九不在这条街。这条叫宝灵街,隔壁那条叫宝安街。年轻人都住在那边。”
    “我们这边儿啊,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看这个楼洞,一楼好几年没住人了都……”老大爷喋喋不休,带了些老人家特有的唠叨,嘴里说个不停。
    小海却没有不耐烦,而是兴致勃勃地听着,时不时蹦出一两个问题。
    “那……地下室呢?这几年……有没有租出去过?”小海状似不经意地问,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哪能呢?”老大爷一拍大腿,迅速地回道,“你看这个地下室,四四方方的,又在地底下面,一遇到下雨天,雨水哗哗往里灌,跟个棺材一样?哪个活人能住在这地方呐?你说是吧?”
    小海哑然失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下室,良久后,缓缓道:“是真的……很像棺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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