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仪本打算在五台山多呆一段时间,但太后怕她水土不服又犯病,再想着董贵妃若是有孩子陪在身边,应当能安心养胎,她虽和董贵妃不亲近,但对未出世的孙子仍是相当看重,便一个劲儿地催着京仪姐弟回京。
    她无法,心中也挂念母妃和肚子里的弟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登上回京的马车。末了还瞥了替她掀起车帘的季明决一眼,若不是他火急火燎地请,祖母怎么会第二天就催着自己走。
    那日穿耳洞两人虽亲近了一时,京仪对他的态度和从前却没什么两样,季明决知道她是从小千人追捧万人疼爱宠出来的长公主,自然不会轻易动心。但是无妨,来日方长。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季明决骑马行在左前侧,夏风轻拂吹开纱帐车帘,长公主婉转如鹂的清脆声音也被清风裹挟着向他扑来: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三殿下不消思索便机灵对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车内静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又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姐姐错了!这句诗里面没有带‘花’字!姐姐输了!”三殿下摆着手欢欣雀跃道,一时间车内的小宫女都低笑起来。
    她似乎有些乏了,并未对出别的诗句来,只懒懒道:“不玩了。”连声音都低了下去,不似刚才那般清越,略带沙哑低沉。
    她不开心了?季明决凤眸微压,只顾着赶路,并未贸然开口。
    一行人进入秀容时,车驾才在驿站停下,供长公主和三殿下稍作歇息。
    季明决本在自己房中沐浴,听见外间小厮的脚步声稍有些慌乱,坐在凉水中的人才抬眉睁眼道:“何事?”
    陈运隔着屏风回道:“郎君,出了急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是在试探自己了,事情按着自己原先设定的方向一步一步发展,前几日又出了这样的事,那边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见他起身披衣,陈运连忙道:“郎君,人就在对面的畅春楼等着您。只是殿下那里……”
    季明决束好腰带,面色不变,“若我没有及时回来,你便按着时辰送过去。”说罢便转身出了房门,留陈运在原地为难,郎君准备了这么几日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连面也不露地就送过去?
    ***
    畅春楼中,季明决面上挂起他一贯的微笑,步入房中。
    待他入座后,对面那人亲自替他斟茶:“季大人在这么多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坦然赴宴,叫许某佩服。”
    他抿了一口茶,笑道:“季某虽入仕,但平时也好舞文弄墨,仰慕许大儒已久,途径秀容前来拜访,怕是锦衣卫也不能阻拦吧?何况只是这十来步路的功夫,算不得玩忽职守。”
    许丛息闻言笑得泛白的胡子微微震动,这人果然心思敏捷。两人寒暄完后便直奔主题,“二爷镇压西南流民作乱一事出了纰漏,有不少流民逃窜到了安南国,现下被捅到皇上眼前,惹得圣上震怒。”
    季明决没有说话,他早先主动上书请求派去西南,但被皇帝拒绝,眼下就算秦二爷办事不利,也不可能派他去补救。他早跟秦家打过招呼,一味暴力镇压只会激起反抗,但彼时他人微言轻,秦家不听。
    不利的事一波接着一波,许丛息不能像他那般不动如山,只好又道:“安南恐要借此出兵我西南地界。”
    他点头,终于开了金口道:“此事交给我。”
    事情虽都如他推算的一般发展,但许丛息还是不太能相信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捻着胡子迟疑道:“西南地界势力纵横交错,虽有成王把持边界,但安南虎视眈眈多年,眼下又出了流民之乱……若是安南借此进攻,恐怕局势会更加混乱。”
    季明决食指指节轻敲桌面,淡淡道:“安南浑水摸鱼,不过是想趁机谋利,岂会长久?他们的目的在于离间朝廷和成王。”
    成王是皇上的四弟,早年分封西南,把持重兵战功显赫,叫邻国安南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能离间朝廷和成王,安南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许丛息的面色却不太好看:“那二爷……”他暗地里是秦家的门客,自然以秦家的利益为准。眼下看来,办事不利的秦二爷注定要被牺牲了。
    季明决只轻笑道:“口思五味,目思五色系自然之理天地之情,然又需节之以礼,求得自然名教为一。”说话时目光轻瞟两人身侧半开的木窗。
    话题突变,许丛息也心中有所提防,自然而然接上他的话题,装作两人一心探讨学术的模样,却没察觉窗外毫无动静,不过是季明决无意与他在秦二爷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使的小招数罢了。
    在畅春楼里再坐了一会儿,季明决便起身告辞。他虽已极力控制时间,但此时已是月明星稀,到底是晚了。
    他回到驿站,整个驿站中都静悄悄,只有后院有点点灯火,是李京仪坐在秋千上。
    他上前,轻轻扶住秋千,“夜深了,殿下为何还在外?担心受凉。”
    她没有说话,只招手让在旁打扇的阿颜离开后,才道:“本宫睡不着。”微微有些赌气的意味。
    季明决拿过她手中的扇子,缓缓扇风:“殿下明日就要十四岁了,怎么会不开心?”心想小公主虽然面上不咸不淡,心底还是恼了他没能陪着她吧?
    京仪只睨他一眼,脚下虚虚地蹬了两下秋千,淡淡道:“本宫从不过生辰。”
    “别人都不记得,但是臣一定记得长公主的生辰。”前世长公主府中各种春日宴赏花宴游园宴会接连不断,公主的生辰宴倒是不常办。季明决不经手这些,这还是第一次知道是她有意不过生辰。
    她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冷笑起来,从秋千上跳下来,径直往前而去。
    季明决心道不好,自己马屁拍在马腿上了,难道是话说错了?送的礼物不合心意?这几日他一边赶路,一边盯着西南的动静,确实没有用心挑选礼物,只怕是怠慢了她,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殿下。”
    京仪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季明决前段时间不还是很讨厌她吗,怎么最近变得黏黏糊糊的?
    眼前却凭空出现一只萤火虫。她虽从未见过这等小玩意,但在书上看到过,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眼见着她眼中立刻升起点点星光,他打了个响指,宽袍大袖中又飞起几只萤火虫。淡黄色的暖光游弋在夏夜暖融融的空气中,花气袭人欲破禅,连夜风都沉醉其间。
    京仪终于没忍住,用团扇遮着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还故意道:“原来季大人这般博学多才,不仅会诗文,连戏法都会。”
    小姑娘终于肯跟他说话,心中的石头慢慢落回地上,把她按在花廊下坐好,“殿下为何不高兴?是因为没过生辰吗?”
    “本宫哪有不高兴?”小姑娘掐着攀附在廊上的一朵花,指尖丹蔻涂得鲜红。他算是发现了,这小丫头一不高兴就要自称“本宫”,他不喜欢。
    被他一双摄人心魄般的眼睛直直望着,明天才满十四岁的长公主到底功力不足,微微别过脸道:“真想知道?”
    “臣洗耳恭听。”季明决这么说着,两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俯身。他手长腿长,这么坐着便是如青竹般清隽,如松柏般沉稳,哪怕他嘴角上翘,眼角含了丝丝笑意。不像她,双腿垂下,居然还有晃荡的空余。
    “父皇说我身子不好,怕体虚压不住命格小鬼把我抢走了,就不给我过生辰,连母妃都只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就算了。国师的话都是些怪力乱神,怎么会连生辰都不能过嘛。”长公主噘着嘴不满道,却发现本来注视着她的季大人低眉敛目,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说话。
    京仪不能忍受有人不专心听自己说话,何况还是这样私密的话,当即就沉下脸色要走。
    季明决不喜她时时耍小性子,但还是耐着性子将她拉住,环住她的肩膀将人固定在身边,语气轻佻,“臣不过少看了殿下两眼,怎么殿下就恼了呢?”
    她侧过身,抬手用团扇砸他的下巴,怒道:“敢不专心听本宫说话,该死!”
    皱眉躲过长公主的毒手,“以后都由臣陪着殿下过生辰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腕故意逗她,很是欣赏长公主偶尔流露出来的一点气急败坏。
    “不好,你没有资格。”
    会有资格的,他在心中默念,以后的岁岁年年,你都逃不出我的掌心的,长公主。
    院外隐隐有人秉烛走近,“殿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正是阿颜。
    阿颜虽知道季明决的身份,但到底不敢让两人真的彻夜在外,眼看时间不早,还是硬着头皮前来催促。
    京仪用扇柄将他锢在自己肩头的手指一根根挑开,见他还不松手,美目瞪他一眼,高声道:“阿颜,过来!”
    又是这招,小丫头还不知道她已经被许给自己了吧?季明决微笑着撒手,还装模作样地坐远了一点,目送宫女将长公主请了回去。
    待人都离开后,此地彻底寂静下来,季明决负手站在花廊下面色阴沉。刚才他走神的一刹那,是回想起前世最后一日长公主竟病到咳血的地步。今生就算自己于她的病有裨益,她不也犯了几次病且次次凶险吗?
    月光照在郎君如玉如铸的面上,却照不清他眼中的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喜欢京仪用扇子砸季季下巴这个片段了,哈哈哈
    ☆、第 18 章
    时隔两月,京仪终于又回到宫中。
    来不及多歇一口气,京仪就领着阿弟时瑜赶紧往钟粹宫而去,望见立在门口,身披水墨色披风的带笑的董贵妃时,她和阿弟手拉手笑着,却都红了眼睛。
    “母妃!”两人飞快跑去,到董贵妃身前时却又停下脚步,生怕冲撞了她。
    董贵妃微笑着将两人拥入怀中,这个亲亲那个摸摸后,才将两人带回殿中安置,“玩得可开心?你们走了高兴,父皇可每次到母妃这里来,又要念叨你们两个。”
    时瑜扶着母妃在榻上坐下后,才叽叽喳喳地讲一路的见闻,讲到高兴之处,惹得董贵妃也眉眼带笑。
    见时瑜打了两个哈欠后,董贵妃使个眼色,下人立马把小殿下抱去洗漱歇息。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董贵妃抚了抚京仪的头,轻声问道:“京仪还不去歇息?”
    她摇摇头,将耳朵轻轻贴在母妃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声道:“母妃还好吗?”
    董贵妃好奇她怎么去了一趟五台山性子就变得沉静了,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含笑道:“京仪这是怎的了?母妃好着呢。现在月份还小,听不出来什么的。”
    京仪坐正,伏在董贵妃膝上,笑道:“我帮母妃捏捏腿吧!”董贵妃怀时瑜时她年纪还小,全无印象,现在只能模仿着嬷嬷们平时照顾人的样子,双手成拳轻敲起来,借此掩饰眼中的异色。她第一眼就察觉到母妃的脸色不太好,只是孕中的反应所致吗?
    董贵妃也不阻拦她,只替她打扇。
    钟粹宫中一片温馨祥和,养心殿中却是人人颜色肃穆。季明决刚将两位殿下送入钟粹宫中,便被小太监唤去议事。他微挑眉,不歇一口气便匆匆赶去。
    一进门,正好见到理藩院尚书秦家大爷被文熙帝冷着脸斥得面红耳赤。秦二爷处理西南流民之乱不利,反使不少流民往接壤的安南国流窜去,安南借此在边境磨刀霍霍,有起兵之势。
    季明决面色如常地默默迈进队伍最后,他还未来得及换上官服,在一众紫绯之色间分外分外惹眼,长身玉立,鹤立鸡群。
    正在喝茶的文熙帝注意到他进来,抬手阻止了秦家大爷的絮絮叨叨,直接点了他道:“你觉得谁去合适?”
    季明决才进来,连话都没听全,知道文熙帝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略一拱手道:“臣以为文能安抚流民,武能提防安南狼子野心,刘信陵合适。”
    此语一出,在座的数位大臣面上心底都有不屑。商议军国大事,皇上招来季明决这个毛头小子就罢了,还以为他能推举什么不出世的蒙尘明珠,谁知竟是那个北阳侯家的混世魔王。
    文熙帝只看了他数眼,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让他们散了。
    回到府中,幕僚张端平在听到他举荐了刘信陵后,惊得连灌了两杯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张端平才道:“刘世子恐怕不会感激您……”季公子既然推荐了刘信陵,此人的才能应当无异议,只是刘信陵和公子矛盾颇深,这一步棋能达到预期效果吗?
    季明决也轻笑着抿了一口茶,“先生直言。刘信陵不会承我的情,但他会把我的功劳全部禀告给皇上。”
    张先生闻言笑了起来,公子果然是目的性极强,从不做无谓的举动。
    季明决放下茶杯,借着桌上的大齐舆图指点起来:“安南借西南之乱起兵,意在挑拨朝廷与分封西南的成王的关系。”
    “朝廷一旦应战,于情于理都是成王挂帅,就给了成王扩充军备的正当借口。朝廷兵力拨少了,叫成王与皇上生出罅隙,若是战事输了,更让天下人不齿。朝廷兵力多了,难免养虎为患。”
    张端平捻着胡子皱眉思索,“那么这一战定要赢,还得由刘世子立下首功。”
    季明决淡笑着摇头,“不可,此战不能打起来。”他如玉指尖划向舆图的边界,“安南国内就高枕无忧吗?”
    张先生闻弦知雅意,立马就道:“此战名义上是安南少帝发起,实则出自安南太后的手笔,意在巩固少帝之位,然其国内几位年轻力壮的王爷忙于篡位,都不同意此战,可借此挑拨太后与数位王爷的矛盾,让这仗打不起来!”
    季明决点头,半晌才道:“再添上一把火。”
    “公子何意?”他现下已经对这个看着年纪轻轻兰芝玉树的公子佩服不已。
    张端平愣坐在原地,公子并未回应他,只轻点头后便起身离开,衣袂在早秋日光中飞扬,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轻易搅动大齐政局。
    ***
    连续两日去北镇抚司都没找到人后,季明决亲自去了钟粹宫等人,果然堵到了来此给长公主送小玩意儿的刘信陵。
    虽利用了他,但看到刘信陵逗弄着那只哈巴狗,同长公主相视而笑时,季明决还是觉得分外刺眼。
    他上前,维持着一贯的冷淡面色:“世子真是贵人多事,北镇抚司中寻人,日日落空。”
    刘信陵靠着朱红阑干,轻抚着怀中的哈巴狗,眯眼笑道:“季大人身上的伤好全啦?”秋日阳光落在少年郎君的眉骨上,黑金般张扬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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