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是裴清衡?!她与裴清衡,分明是相看两相厌的!他不是该恨不得她死么!
    “女郎…”小侍女见她脸色难看,上前一步,小心问道。
    裴蓁蓁哑声道:“没有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我房中。”
    她走进卧房,将房门合上,下一刻,终于无力地靠着门,缓缓坐了下去。
    她双手抱膝,将头伏了下去,乌黑的长发散开,掩去所有表情。
    深秋的风带着浓重的寒意,裴蓁蓁牵着小小的平安,行在荒芜的旷野。
    脚下是泛黄的枯草,远远能看见山脉深浅不一的轮廓,这片草地仿佛漫无边际,怎么也走不到头。
    停住脚步,裴蓁蓁回过头:“你还要跟着我们多久。”
    男人左眼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刀伤,刀口很深,因此也毁了他的左眼。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他像个落拓潦倒的游侠。
    “好歹我之前也救了你们,也不用这么冷漠吧。”男人嘴里叼着草叶,散漫地笑着。
    “我母子二人身无长物,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裴蓁蓁冷声道,面上疤痕狰狞,这副样子,也不必担心被人图谋美色。
    男人失笑:“何必对我这么防备,看方向,你们是要北上对吧?既然同路,那咱们一道,我也能保护你们一二。”
    裴蓁蓁戒备地看向他,并不把他的话当真,这乱世之中,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
    “你不是也说了,你们并无什么值得我图谋的。”男人仅剩的一只眼中透出复杂,语气却还是那般随意,未曾叫裴蓁蓁察觉。“不过是顺路罢了。”
    裴蓁蓁回过头,也不知信了没有:“随你。”
    或许是她多心了。
    …
    “应该是不小心染上了风寒。”破庙里,男人皱着眉,手覆在平安的额头。
    平安小小的脸烧得通红,半梦半醒间还唤着:“阿娘,我热…”
    裴蓁蓁抓着他的手一紧,眼中染上慌乱:“没事…平安,阿娘在这里…”
    她有些自责,恨自己只顾着赶路,没有早些发现,否则平安也不会烧得这么严重。
    最重要的是,裴蓁蓁虽然随褚月明学会毒术,于医术却是一窍不通。眼见着平安烧得没了意识,她却束手无策。
    “要赶紧送到医馆!”男人背起平安就往外走。
    裴蓁蓁站在原地,抿着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钱!”
    说出这两个字时,她心中觉得很是荒唐,谁会想到,堂堂裴家女郎,竟有一日会沦落到连看大夫的银钱都没有。
    男人也没钱,否则他们也不必栖身破庙。
    “我来想办法。”
    漆黑的夜里,男人背着平安,裴蓁蓁跟在他身后,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裴蓁蓁看见男人脖子上一颗鲜艳的红痣,垂下眼睫:“为什么要帮我们。”
    “帮人,还需要什么理由。”男人额上落下一缕乱发,嘴边带着浅淡的笑意。
    裴蓁蓁沉默一瞬:“你是谁?”
    “我…我姓陆,若你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四哥。”
    裴蓁蓁微微抬起头:“我是裴蓁蓁。”
    “你在家行四?”
    见她没有怀疑,陆四说不清心中是庆幸还是遗憾:“是。”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陆四自嘲一笑,“他们都不在了。”
    裴蓁蓁低低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陆四又问:“平安的父亲呢?”
    “他是我捡到的孩子。”裴蓁蓁的目光落在平安身上,眸中泄露出些许温柔,“他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至于还活着的裴正、萧氏、裴舜英,裴蓁蓁不想将亲人二字,放在他们身上。
    …
    胡人占据洛阳城后,南魏众世家仓皇逃窜,一路北上。渡过分割南北的镇江,放火烧了江上大桥,胡人大军便只能与魏人划江而治。
    可是这把火,也断了北上的路。
    镇江隔岸的崇州有豪族吴氏,麾下养有大批水军,渡船无数,只是为了保一家之平安,吴氏水船每日巡视镇江,却不会接对岸的任何人渡江。
    要想渡过镇江,便只能自己想法子。
    陆四在江边伐木绑了木筏,只等到了夜里,便坐木筏渡江。
    胡人暴虐,南地的百姓都想北上,为了不让治下变成空城,胡人也派人在镇江看守,胆敢偷渡,便就地处决。
    但裴蓁蓁他们的运气实在很糟,那夜渡江之人不少,江边突兀燃起火把,燃烧着的箭支飞过江面,射中他们的木筏。
    或许是北上的人太多,胡人终于决定要杀鸡儆猴。
    裴蓁蓁落进水中,冰凉的江水瞬间叫她全身湿透,拉住快要溺水的平安,裴蓁蓁咬着牙向前游。
    “把平安给我。”陆四在她身后道。
    裴蓁蓁水性不差,但要带着一个孩子游过镇江,还是太勉强了。
    陆四将平安护在怀里,同裴蓁蓁一起向前游。
    江水并不算湍急,可是裴蓁蓁还是渐渐没了力气,离对岸,还有一半的距离。
    耳畔传来呼救声,裴蓁蓁麻木地看过去,原来不远处就是吴氏的渡船,船上点着灯,兵士沉默地看向水中浮浮沉沉的平民,没有丝毫要出手救人的意思。
    “他们不会救人的。”陆四面容冷峻,“这就叫,划江而治。”
    裴蓁蓁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恨意,还有让人窒息的无力感,这种无力,她已经体会过太多次。
    若有一日,若她能活下去…裴蓁蓁死死咬住牙。
    可是,江岸明明近在眼前,裴蓁蓁却觉得自己怎么也到不了,为什么还有这么远…
    她机械而麻木地向前游着,几乎是凭着一股意志支撑。
    陆四发现了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伸手将她抱住,叫她拉住平安,拖着两人往前。
    漆黑的夜里,裴蓁蓁从水中冒出头,吐了两口水,湿漉漉地爬上岸边。
    检查过平安没事,裴蓁蓁回过头,有些欣喜地对陆四道:“四哥,我们到了!”
    陆四下半身都浸在水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闻言对裴蓁蓁淡淡地笑了笑。
    裴蓁蓁心中一跳,凑近去看,才发现他身旁的江水有浅淡的血色。
    她变了脸色,拼命将陆四从水中拖上岸,平安也在一旁帮忙。
    鲜血已经将他背后的衣衫全都染红,原来不仅木筏,陆四也中了箭。
    平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娘,四叔,四叔是不是要死了…”
    裴蓁蓁颤着手为他抹掉眼泪:“不会的,我们都会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陆四虚弱地睁开眼,慢慢抬起手:“蓁蓁…”
    利落地撕开陆四的外裳,右肩后一块朱红的胎记很是显眼,裴蓁蓁用自己的衣袖简单包扎住陆四的伤口。
    将人扶起,陆四高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压垮。
    “蓁蓁,别哭…”微弱的热气扑在裴蓁蓁耳边,平安听话地跟在她身旁。
    “我没哭。”裴蓁蓁咬着牙,眼中透着一股狠意,“陆四,你别睡,等进了城,我就带你去医馆。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你答应了要陪我去盛安城!”
    说到最后,她话里忍不住带了哭腔。
    “对不起…”陆四靠在她身后,缓缓闭上眼。“蓁蓁,你要活下去,你要…去看看这天下…”
    对不起,蓁蓁。
    裴蓁蓁背着人走了一夜,终于进了崇州城,天光乍破,医馆的小伙计打着哈欠开了门,被站在门外水鬼一样的女人唬了一跳。
    “救他!”裴蓁蓁抬起头,眸色沉沉。
    小伙计扶着陆四放在床榻,老大夫弓着腰上前,只看了一眼:“夫人,这人早已经断气了。”
    “不可能!”裴蓁蓁狠声道,“他还活着!”
    老大夫无奈:“老朽便是有再好的医术,也实在做不到起死回生。”
    裴蓁蓁上前抓住他的衣襟,状若疯狂:“若是你救不了他,我便杀了你!”
    她这样子实在可怕,平安从未见过她这样,害怕地抓住她的裙角,哭着道:“阿娘,我怕…”
    四叔为什么躺着不肯起来?
    平安见过很多死亡,可是那都不是四叔。他知道,死了的人就要被埋起来,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扛着他骑大马。
    裴蓁蓁被平安的哭声唤回了神,她怔怔地松开老大夫,后退两步。
    老大夫叹了口气:“夫人,逝者已矣,还请节哀。”
    蓁蓁,活下去。
    你要活着,去看看这天下。
    裴蓁蓁闭上眼,将眼泪咽下。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小天使们关心,伤势不重,就是要养一养长骨头。
    以及以后受伤一定要及时就医,不要像我,把骨裂当扭伤t^t
    第五十五章
    “女郎?”白芷在门外轻轻敲了敲, 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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