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蓁站起身,抹去眼角的泪,一张脸上又恢复了与寻常一般无二的平静:“何事。”
    “繁缕已经将饭食取来, 女郎可要现在用, 还是歇一会儿?”
    裴蓁蓁打开门:“将饭摆上吧。”
    她走了出来,白芷跟在身后,轻声道:“女郎可是忧心二郎君的伤势,听随从们说, 褚先生医术高明,二郎君已经能不靠别人扶着走一段路了。”
    裴蓁蓁淡淡地嗯了一声。
    白芷抿了抿唇,她如今, 是越发不能明白女郎的心思了。
    次日,杨家突然遣人上门,求那位治好了裴清渊腿的褚先生,去为杨磊诊治。
    裴清衡当时便冷笑一声:“杨家也真是足够不要脸,差点废了二哥,如今还敢上门!”
    他立刻就要命人将其打出门去。
    裴蓁蓁放下手中茶盏, 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既然他诚心来求, 褚先生医者仁心, 便去一趟又如何。”
    裴家和杨家的争端, 与褚月明却无关系, 若是杨家绕过裴家来请褚月明,他也是会应下的。
    既是如此,不如白送杨家一个人情。
    听她这样说,裴清衡立刻不满地看过去:“裴蓁蓁…”
    冷冷地瞥他一眼,裴蓁蓁声音清冷:“褚先生终究只是凡人, 也不是什么伤,都能治的。”
    她动的手,杨磊这辈子,便只能安心做个废人。
    裴清衡倏然收声,看向裴蓁蓁,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蓁蓁站起身:“看来你还不是太蠢。”
    看着她的背影,裴清衡兀自跳脚:“你说谁蠢呢?!”
    裴蓁蓁想,她在裴清衡身上,真是瞧不出一点属于陆四的影子。
    偏偏这是一个人。
    老天真是荒谬。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苍龙七宿至正南中天,便如《易经·乾卦》第五爻爻辞曰:“飞龙在天”,大吉之日。
    一大早,白芷便领着人将瑶台院上上下下用艾草熏过,每处房门都挂了艾草与菖蒲。
    裴蓁蓁出门时,繁缕将五色丝线系在她腕上,笑得眉眼弯弯:“驱邪避疫,女郎定会无病无灾。”
    裴蓁蓁笑笑,摸了摸她双丫髻上的小铃铛,带着紫苏出门去。
    城外长亭,裴蓁蓁罩着披风走下马车,褚月明负手而立,一张娃娃脸含笑看着她。
    “褚先生只管到并州,到时会有一个叫江风池的人接你,我承诺你的,他都会做到。”裴蓁蓁微微仰头看着他。
    治好裴清渊之后,裴蓁蓁许诺,会为褚月明开一家医馆。
    “裴家小女郎,我们应当从未见过。”褚月明认真地瞧着她,“你为何知道我能治你二哥的伤,又如何知道我住在小庄山中?”
    分别之际,褚月明终于问出了这段时日以来心中的疑惑。
    “那便是我的事了,不与先生相干。”裴蓁蓁眼神不避不让,“褚先生,并州苦寒,但先生志在行医救人,那却是好去处了。”
    “我总是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褚月明苦恼地敲敲额头。
    “先生于裴家有恩,我自不会害先生的。”裴蓁蓁俯身下拜,“此去一别,愿先生能践行医道,事事顺心。”
    褚月明也不再纠结,回礼道:“借小女郎吉言。”
    他翻身上马,潇洒地挥了挥手,算是与裴蓁蓁最后拜别。
    真是个古怪的小女郎,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女郎?”紫苏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问。
    “无妨。”裴蓁蓁笑了笑,“不过是,风沙迷了眼。”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注一)
    若为医者,当践行如此。
    茅草屋中,褚月明拿着药杵,神情温柔地说。
    那我,这一生大约都做不了医者。
    那是小庄山中很寻常的一个白日,寂静的山间突然响起马蹄声,褚月明从窗中看过去,只见一队胡人士兵骑着马自远处来。
    他皱起了眉:“胡人来小庄山做什么?”
    “不会有什么好事,我们且躲一躲。”裴蓁蓁说着,就要收拾东西。
    “恐怕,是为了我来的。”褚月明看清了领头之人面容,叹了口气。
    “那便更要逃了!”裴蓁蓁恼道。
    “人如何跑得过马。”褚月明摇摇头,“且看他们为何而来。”
    “我与你一道!”裴蓁蓁下意识地说。
    “你这般容貌,叫他们见了,才真是有麻烦。”褚月明安抚道,“没事,左不过是要我救什么人罢了。”
    “可…”
    裴蓁蓁的话没能说完,银针扎在她颈侧,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褚月明,银针封穴?!
    她身体再不能动弹,也开不了口。
    褚月明将她藏在床下,温声道:“半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蓁蓁,小庄山已不是可留之地,离开这里。”
    那你呢,你怎么办?
    褚月明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心,笑了笑:“我自有法子脱身。”
    裴蓁蓁藏在床下,不能动不能言,只依稀听到外间传来的隐隐说话声。
    原来带着胡人到小庄山来的,是褚月明的师兄。
    他二人都是被其师傅捡回来的孤儿,自幼随之学习医术,在师傅去世后,褚月明师兄不甘平庸,离开小庄山,而褚月明继承师傅衣钵,隐居山中。
    他师兄投了胡人门下,如今在洛阳城中做了医官。匈奴王刘邺近年来患了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唯有褚月明的师兄施针能缓解一二,他因此成了刘邺面前红人。
    但这段时日,他的针术逐渐失了效用,刘邺被头疼折磨,脾气越发暴虐,他险些被拖下去砍了。
    紧要关头,他想起褚月明这个医术比自己更高明的师弟,这便带着人来寻他。
    师兄弟寒暄一番,褚月明便同意随他去。
    那师兄笑道:“师弟,这便对了,只要你治好了大王,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同师傅一样,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中。”
    脚步声远离,四周陷入一片沉静,裴蓁蓁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心急如焚,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半个时辰后,银针失效,裴蓁蓁立刻从床下爬出,屋中早已空无一人,她咬着唇,心乱如麻,如今该怎么办?
    你说天下病人在你眼中,皆无分别,那我问你,你乃魏人,胡人乱我河山,屠戮平民,他们,你也要救么?
    褚月明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裴蓁蓁,神色郑重:你说得不错。
    我是医者,也是魏人。
    医者不可见死不救,但若是我死,便不算违背大医之道。
    裴蓁蓁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她手忙脚乱地上前翻开药香。
    毒药,那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见了!
    褚月明,他分明,是存了死志!
    裴蓁蓁腿一软,缓缓跌坐在地。
    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只能见着他们,一个个,死在她面前。
    仲夏的阳光有些灼人,裴蓁蓁抬起袖子挡了挡:“又是一年夏。”
    “今日正是端午,城外恰有龙舟赛,女郎可要去瞧瞧?”紫苏问道。
    “不必凑这个热闹了。”裴蓁蓁淡淡笑了笑,这一世,她一定要尽她所能,护住他们。
    裴蓁蓁的马车入了城门,只听耳边传来叫卖声、少女嬉笑之声,鼻尖嗅到艾草菖蒲气味,今日端午,许多小娘子出门游玩,热闹非凡。
    因着人潮涌动,马车便难以行进,半刻功夫也未能过了眼前这条街。
    裴蓁蓁便提着裙子下了马车,对车夫:“你且慢慢回府,我四处走走。”
    目光掠过形形色色的人,耳边嘈杂喧嚣,盛夏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裴蓁蓁这才生出几分自己尚在人世之感。
    “女郎,等等我!”紫苏见她不等自己,赶紧拿着伞跳下马车,急急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裴蓁蓁从紫苏手中接过纸伞,仰头撑开,遮住了灼目的阳光。
    “可…”紫苏当然不放心,女郎怎么能独自出门。
    “不会有事的。”裴蓁蓁转过身,迎面混入了人潮。
    纸伞上一枝红梅傲骨嶙峋,正是裴清知亲手绘制。
    茶楼二楼上,王瑶书脸上毫无表情,语气却很是不满:“今日这样热闹,偏偏你我坐在这里,还有什么趣味!”
    她想看赛龙舟!想去买青竹先生新写的话本!
    王洵跪坐在她身侧,手中如行云流水般点着茶:“你自己得意忘形,叫阿爹发现了话本,被罚禁足,今日能带你出来放放风,已经是宽宥。”
    王瑶书心虚地移开目光:“我这不是不小心吗…”
    王洵不置可否,今日他几个兄长都出城去看赛龙舟,唯有他留下陪王瑶书。
    一则前日因裴蓁蓁,他欠了王瑶书人情;二则他近来心思浮躁,无意被各家女郎围观,与人寒暄。
    王瑶书托着腮叹了口气,她真是太可怜了,爹爹真过分,不仅没收了她的话本,还罚她禁足一月,她待在府中真快闷死了。
    七哥最近也不知怎的,闭门不出,他和那位裴家女郎如何了?王瑶书好奇得紧,但看出王洵心情不佳,又不敢直接问。
    目光忧郁地看向窗外,王瑶书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七哥,你看那是谁!”
    王洵循声看过去,恰好对上伞下抬起的一双星眸,一时间,他怔在原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唐代孙思邈所著之《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大医精诚》
    下章感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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