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皇上也跟着病倒了。
    卧病在床, 长眠不醒。
    萧叡记不大清后来发生的事,他的记忆是破碎的,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他无论说什么,自己都像是听不见,却觉得自己像是聋了哑了,一点声音都没传到心里。
    他记得自己抱着怀袖跑出去,满身是血,他站在门口, 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该去哪找大夫,仓皇无措,手抖个不停。
    在此时此刻,至尊无上的皇权亦毫无用处,他觉得自己在天地之间,彷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用最后的一丝理智,命人赶紧套了马,乘马车去找御医,在黑夜中一路狂驰。
    他把怀袖抱在怀里,想要焐暖她正在冷去的身体,握着她的手反复亲吻,不停地对怀里的人说话:“袖袖,袖袖,你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
    “你一定会好的,你别睡好不好?”
    “宁宁还在宫里等娘亲回去呢,你忍心抛下宁宁吗?你想想宁宁好不好?宁宁才学会喊‘娘’啊。”
    “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吧,你想想宁宁好不好?”
    “我求求你,你别睡。”
    “你睁开眼睛啊,你骂我啊。”
    “袖袖,我求你了,你骂我啊,骂我啊。”
    来不及去太医局,直接去了太医正家。
    医正被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都睡下了,突然被皇上咋开门,还鲜血淋漓地抱着皇贵妃上门。
    他不敢多问,赶紧给皇贵妃诊脉,一摸脉象,再探颈息。
    这人都死透了……
    皇上问怎样:“将医药库开了,用什么要都可以,朕准了,朕都准。”
    他跪下谢罪:“……皇贵妃已薨。”
    萧叡提了剑就要砍他,幸好有顺王在,将他拦下:“你杀他有什么用?杀了他怀袖就能活吗?不过给怀袖徒添杀孽,害她到了地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的胎。”
    “你活着你要她为你当牛做马,她死了你还要接着害她吗?”
    萧叡深吸一口气,扔了剑:“再去找个大夫,再去找一个,换一个御医,快点,把人都叫过来!!!”
    医正仍伏地不起:“陛下,医者可救活人,却不能活死人。”
    萧叡眼睛赤红,头发凌乱,满身狼狈。
    他难道不明白吗?他当然知道怀袖死了,谁都救不了了,但明明,明明他眼前的怀袖还像是好好的,只是闭着眼睛而已。
    怎么就死了呢?
    他又抱起怀袖,走出屋子,下意识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巍峨高耸的宫墙,已有溟濛的光。
    天亮了。
    怀袖的手也凉了,就算他把怀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也焐不热了。
    那个曾与他手牵手在黑暗的冷宫小道里穿行,与他偷偷接吻的小姑娘就这样死了。
    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无声地哭泣。
    曾经有个小姑娘,眼睛亮着光,高兴地对他说:“我的老家在江南的一座小村子里,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溪,等到时,我出了宫,便回去。我想开一间女塾,教别的女子读书识字,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闲到老。”
    他不以为然,开玩笑说:“那好,那我就做个农夫,给我们的女先生种菜猎肉,哈哈哈。”
    纵有皇权如何,还不是连这样一个小女子的命都挽留不住。
    不是留不住,怀袖就是他一步一步逼死的,他连怪罪别人都不行,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他再也无法找借口了。
    那碗药是怀袖自己服下的,也是他亲口喂怀袖服下的。
    萧叡看到父皇站在他面前,腐烂可怖。
    父皇对他说:“我早说了吧,你就不适合当一个皇帝。不过都一样,是皇座选了你,不是你自己坐上去。”
    “每一个皇帝都一样,谁坐到了哪里,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萧叡低头看自己,已经开始烂了。
    他站在皇座之前,他的兄长姐姐都在此处,抓着他的腿,要将他往下拖。
    他怔怔地坐下,犹如被裹尸布缠住,不得动弹,腐烂从下而上地蔓延上来。
    萧叡闭上眼,沉入一片漆黑深潭,不知过了多久,他再醒来,依稀听见有个人在叫他:“七郎,七郎。”
    像是袖袖的声音。
    萧叡睁开眼,看到袖袖正在看着他。
    是十六七岁时的袖袖。
    怀袖推了他一下,催促道:“你快起来,该回去了,不回去的话就要被人发现了。”
    萧叡愣愣地问:“发现什么?”
    怀袖皱眉,像在看傻子:“发现我们暗通款曲啊!”
    怀袖自顾自坐起身,薄被从她的身上滑落下去,她也不管萧叡的目光,背过身去,开始穿衣服。
    萧叡懵了,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怀袖明明死了啊,死在他的怀里,他一看到怀袖要走就慌张,就算是梦,能再多做一刻梦也是好的。连忙从背后抱住她:“袖袖,袖袖,你别走。”
    怀袖不耐烦地说:“七殿下,您别折腾我了,再不回去就要被皇后娘娘发现了。”
    怀袖回过头,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怎么要哭了的样子。”
    萧叡红着眼睛说:“我梦见你死了,你死在我面前。”
    怀袖笑了下:“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萧叡哽咽地道:“我怕是做梦。”
    怀袖凑过来亲他一下:“好了,别傻了,不是在做梦,行了吧?”
    萧叡又说:“我梦见你自杀了。”
    怀袖像是觉得很荒唐似的说:“我自杀?我怎么会自杀?我才不想死呢。你这做得什么梦啊?”
    “好了,放开我吧。”
    萧叡仍抱住她不放,近乎挽留地说:“袖袖,我们成亲吧。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这就去跟我父皇求。”
    怀袖更觉得好笑:“你上次不是还嫌弃皇后给你找的那位小姐是庶女,身份太低吗?人家好歹是小姐,我还不如她,我是给皇宫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而已。”
    萧叡急忙说:“那我也只是宫女生的皇子啊。”
    怀袖又说:“别开玩笑了,你不是想要当皇帝吗?你娶个宫女当正妻,还怎么做皇帝。”
    萧叡说:“我现在就去求父皇。你等我。”
    怀袖脸红。
    他们手牵手去找了皇上,皇上竟然真的允了他们成亲。
    成亲不过两月,怀袖有了身孕。
    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孩子一生下来,不必人教,他便很会带孩子,比好多丈夫都要带得好。
    人人都羡慕怀袖跃上枝头,嫁了个好丈夫。
    他们虽不算般配,但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春天便一起去踏青,夏天采荷,秋天蹴鞠,冬日堆雪。
    他的儿子生得特别聪明伶俐,冰雪可爱。
    萧叡对此心满意足。
    真好,真好。
    他已经忘了计较这不是梦,他太喜欢这里了。他当了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娶了怀袖做他的妻子,没有别人,只有他俩,他给怀袖抚琴梳发描眉。
    别人说怀袖身份低,又不妨碍他过日子,他觉得喜欢就好了,他才不管世间的闲言碎语。
    多好啊。
    袖袖嫁给了他,做他的妻子,要与他白首不离。
    却又见到怀袖在屋子里缝一件衣裳,他多看了两眼,奇怪地问:“这是什么衣裳?怎么看着像是给小女娃娃穿的。”
    怀袖说:“是啊,这是做给宁宁的。”
    宁宁?
    宁宁是谁?
    萧叡恍惚了一下,再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空寂无人的宫殿之中,怀袖穿着一身嫁衣,满身是血。
    孩子的哭声如破囊般灌入他的耳中。
    宁宁,是宁宁在哭?
    萧叡深喘一口气,咳出一口血,光从眼缝漏进来,太刺眼,周旁乱糟糟一片。
    “醒了醒了。”
    “皇上醒了。”
    有人对他说:“怀袖死了,要是你也死了,宁宁谁管?怕是没过两年就跟着你们一起去了。”
    萧叡缓过这口气,心口还是很疼,他坐起来,道:“把宁宁抱给我。”
    第85章
    萧叡整整昏迷了三日, 米水不进,一群太医束手无策,后来便想了一些迷信的法子, 说可能是伤心过度, 魂魄离题,要想办法把魂魄叫回来。
    连生病的太皇太后都拄着龙头拐过来喊魂, 也毫无反应, 还是顺王拍板把小公主抱过来, 她胆子倒大,也不知是不是没心没肺,看到爹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只好奇地把一双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再看其他人,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顺王亲自抱着她,说:“宁宁, 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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