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之后,忽然反应过来,转头同那掌柜的道:“我家中忽然有事……”
    能在首饰珠宝行里做出头,自然是人精,那掌柜的忙道:“景夫人且去忙自家事,有空再来便是!”
    又问道:“若是抽不出功夫,我这一处着人带了上门去?”
    景氏应了一声,自有下头仆妇同那掌柜的出得门去细说,她却再等不得,候那掌柜的一出门,甚至估计都没有走多远,就忙问道:“你没有看错,打听清楚不曾?”
    那妇人道:“小的等了好一会,看得十分清楚,相貌足有六七分相似,只眉毛有些不同——却是十分肖似沈官人,又听得那同行人唤她‘念禾’,便是名字也对上了。”
    景氏喜不自胜,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号道:“阿弥陀佛……”
    边上的少女听得眉头直皱,几次欲要插嘴问话,究竟还是忍了下来。
    景氏此时已经顾不得旁的,急急问道:“她此刻可是还在下头?”
    一副马上就要起身去找沈念禾的样子。
    那仆妇犹豫了一下,道:“若想现在去找她,怕是有些不妥——左右已经知道人来京城了,夫人不如叫人探问一回,还是正经递了帖子邀上门来罢?”
    景氏被她这么一拦,本来头发都要烧着了,此时仿若被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把那火给灭了,这才慢慢冷静下来,道:“是了,我是高兴糊涂了,这般半路贸贸然上去,她又是个小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坏人。”
    一面说着,眼泪已是掉了下来,叹道:“那一回你听得外头有消息,怎么也不来回我,若不是后头有人说,我岂不是要错过了?”
    那少女听到此处,再忍不住,连忙问道:“娘,你们说的是哪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景氏这才醒起女儿来,便同她道:“你当时年纪小,现下怕是已经不记得了……”
    又叹道:“你能有今日,全托了这一家的福。”
    她慢慢把从前事情同女儿说了。
    原来此人乃是当朝参知政事石启贤续弦的夫人,娘家姓景,其兄乃是老冯蕉的学生,同石启贤有同门之谊。
    景氏家贫,常得冯蕉一门资助,其兄才能科考得官,因她父母双亡,只有两个兄长,俱都投身冯蕉门下读书,冯芸之母见她在外孤单伶仃得很,便借口请她来给女儿作伴,接回家中照料过一阵子,后头说了亲事,才重新搬得回去。
    “我当年嫁给你爹时,家里着实穷得厉害,你那两个舅舅一个才放了将作监丞,一个得了个幕僚官,做官时路费都是旁人送的,手下又养着几个人,恰才成了亲,七拼八凑才把聘礼给了,当真是一贫如洗,我一来好面子,二来也不晓得两个新嫂子的脾性,不肯要她们给我收拾嫁妆,只想着,穷便穷一点罢,熬一熬就过去了,实在没有好命,也是天定之事,谁晓得最后还是给芸姐姐看出来了,悄悄去求了她娘,两人给我添了一副嫁妆——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爱抱着的白玉枕?便是芸姐姐自家用的枕头,因听我说笑过一回十分喜欢,便偷偷夹在陪嫁里送了过来……”
    又道:“后头我嫁了过来,才晓得你爹也个穷的,他当日所下聘礼,泰半都是冯老相公私下资助,只说看不过眼,便是谋官,也多托……”
    那少女唤作石瑶璧,乃是景氏同石启贤的幺女,此时见得母亲这般说,便似听故事似的,却是忍不住问道:“娘,既是冯家对咱们一家有大恩,当年冯家……”
    景氏神色黯然,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出事时,你爹官品低微,哪里说得上什么话,况且又在外为官,得到消息时,早已晚了……”
    “去岁你那沈姐姐进京时,本来闹了动静出来,可惜我当时卧病在床,家里个个都瞒着我,你那爹又是个不管外事的……”
    景氏说到此处,试泪不已,最后才道:“也不晓得她而今是个什么情况,算算年岁,当也有十四五,快要及笄了……等见了人……”
    石瑶璧十分动容,不待景氏往下说,便接道:“那沈家姐姐父母俱是不在了,此刻寄人篱下,想必日子十分可怜,爹娘时时教我,滴水之恩,当要涌泉相报,今次得见了,咱们不如把她接近府里来,便像从前沈家接娘进府似的,同往日一般照顾她——我正好也只一个人在家,大哥二哥俱是日日读书,没空理我,我得个姐姐,实在是难得的好事情!”
    又起誓一般地道:“我那枕头虽然不是白玉的,却也十分好睡,我也舍得给那沈家姐姐的!”
    景氏见得女儿这般懂事,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却很是安慰,道:“我晓得你从来是个好孩子,不用我操心……”
    她今次乃是陪女儿出门闲逛,却不想那仆妇去开窗时,从得翠楼往下看,无意间正见得沈念禾在那杂铺外头买苍耳。那仆妇是为景氏陪嫁,对冯芸夫妇相貌颇为熟悉,忙去回报了景氏,复才有方才那暗中窥视一幕。
    第302章 生与逝
    虽然决定了稍后再着人送帖子上门拜访,可眼下同故人之女同舍同房,对方又遭逢如此大变,景氏免不得挂在心上,反复询问那仆妇细节。
    边上有人就安慰她道:“夫人莫做担心,这得翠楼里的东西也不便宜,那沈家姑娘能来这一处,想来不至于太过潦倒。”
    却有人又插话道:“却也未必……你看那沈姑娘身上所着,虽然是当孝时,可那料子……实在也有些……”
    景氏一时默然,抬头看向那认出沈念禾的仆妇。
    对方含糊一阵,还是老实把自己见到的东西一一说了。
    听得说沈念禾身边并无半个伺候之人,乃是用脚走过来的,还要自家背着竹篓,又去那杂货铺子里买些说不上名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景氏只觉得自家实在半点不能再做忍耐,便是边上石瑶璧也道:“也不晓得住在哪一处,不如咱们带她回去罢,日头毒得厉害,难道当真要叫那沈家姐姐自己走回家中不成?”
    又道:“从前找不到人就罢了,眼下看到人了,怎还能放任她再去吃苦?”
    景氏本就已经起了心思,得女儿这一推,更觉有理,忙着人取了家中帖子,欲要去邀沈念禾过来,等见得人带着帖子出了门,复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带着女儿跟了上去。
    沈念禾却是半点不晓得对方来历,她见得那仆妇重新回得搂上,便知这家主人必定也在此处,倒没有那么提防了。因从前冯家、沈家事,她总有些心有余悸,不过转念一想,得翠楼毕竟是说得上名字的首饰坊,想来那两家便是不看僧面,不怕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了去,也要看佛面,给这一处主人的面子,是以也安坐下来,一半心陪着郑氏挑选首饰,一半心却是又留意门外,欲要看看究竟是哪一家来窥探自己。
    郑氏挑挑选选,只看中了一个茉莉花的样式,指着道:“这簪子能不能拿玉来雕的?”
    对面的伙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客人是说这茉莉花用玉来雕,其余地方仍旧用金簪?”
    郑氏摇了摇头,点了点沈念禾,也不说两人关系,只道:“是给她做头簪的,不好用金簪,我想着整支簪子都用玉制。”
    又道:“最好不用镶嵌,也不用拼接,只用一块整玉雕出来,前头茉莉花用白玉,后头簪身用碧玉——你们家师傅做不做得到的?”
    那伙计一时不敢答应,正当此时,遇得那掌柜的自外头经过,登时一喜,忙道:“客人稍待!”当即追了出去,将对方请了进来。
    掌柜的听得伙计解释一番,又看了郑氏选中的花样,说话时更客气了三分,道:“夫人想要做这一个茉莉花样式的簪子,用整块玉料来雕?”
    郑氏点头应是,复又问道:“我听说得翠楼当中里头的雕玉师傅手艺精巧得很,却不晓得做不做得到?”
    掌柜的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雕玉倒是不难,只是夫人要的这玉却不好找……”
    世上有一句俗话,叫做黄金有价玉无价。
    得翠楼的师傅本身就比旁的地方贵上许多,能想着上此处来做簪子,自然不可能用一般二般的玉来应付。然则郑氏要求甚是特别,整块玉好找,枝干做翠玉,茉莉花朵做白玉的,实在难寻。掌柜的不用去库房翻找,就知道虽有几块合适的,不是玉质太差,就是不便宜雕刻,
    郑氏不慌不忙,笑道:“这倒是不要紧,我这一处备好的玉料。”
    她一面说,一面自袖子里取了个小匣子出来。
    那匣子里头下边垫了绸缎,上面放着两块玉料,其一通体碧绿,通透润泽,另有一个却是半碧半白。前一块碧玉虽然玉质上佳,却也没有多罕见,难得的是后头那一块。
    寻常的玉石,若是杂色,少有只杂两色的,泰半会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杂成一道浑浊难看的彩虹,并且往往只有其中一两种玉质上佳,其余俱是劣质得很,然则这一块却只有碧、白两色,两种颜色全都澄澈清透,一看就是上好的质地,尤其难得白少碧多,白色凸起点缀于一侧,十分适合雕刻郑氏选中的茉莉花簪子。
    沈念禾是识货的,见得这一块玉料,不由得问道:“难得这样好料子,婶娘不妨留……”
    她话没说完,便被郑氏打断了,笑道:“这是我娘当年给我陪嫁的东西,叫我将来给儿女传下去。”又抚着沈念禾的手,把声音压低了些,“从前也好,而今也罢,不管你嫁不嫁进来裴家,我一般把你是当亲生女儿疼的,正是要及笄的时候,不给你做个好簪子,难道我还留到将来进坟头去?”
    口中说着,顺势就将匣子推过去给掌柜的。
    沈念禾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难受。
    郑氏向来喜欢小孩,从前在宣县时,但凡遇得熟人带着孩童,她都要停下来多说几句,此时不过三十余岁,却已经说到什么“进坟头”,如此心思,叫沈念禾不知当要如何劝慰,又心疼她守节之心,欲要相劝,又不能相劝。
    逝者已逝,活人却总要活着的。
    她犹豫了几息,还是没有说什么。
    郑氏同裴七郎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才有资格去决定,旁人都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沈念禾这个不甚知道内情的,纵然欲要劝说,却不知当要往哪里劝,又不知劝了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掌柜的十分精明,只做什么没听见,拿着那匣子端详其中玉料片刻,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笑容,道:“夫人既是备了这样好的玉石,楼中师傅自然能雕得出好簪子,只是玉不同金银,使的乃是水磨工夫,怕是没有那么快能做得出来。”
    郑氏笑道:“不着急,雕得漂亮才是最要紧的,年底能做出来就来得及。”
    两边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诸多人声。
    沈念禾本来就分着一半心,立时转头看去,未料来人却是直接停在了门口,也不进来,只隔门问道:“请问里头可有一位沈姑娘?”
    正是先前窥视她的仆妇。
    对方此刻一边问,一边竭力压制,不敢抬头乱看。
    见得此人居然送上门来,沈念禾略有些吃惊,看了她一眼,才要回话,那妇人却是急急回头,叫道:“夫人怎么亲来了?”
    她叫完之后,急急让到一边去,才走开两步,后头就上来一个盛装妇人。
    那贵妇两目通红,眼中垂泪不已,却是半点礼仪都顾不得,已是扶门进得来,抬头直直望着沈念禾,看着看着,眼泪竟是不住往下掉,涕道:“你……你……”
    你了半日,旁的话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第303章 扶不起
    沈念禾见那贵妇人眼眶通红,眼泪不住往下落,神色间极为激动,然而自己却是全然不认识对方,只觉得甚是奇怪,便站得起来,问道:“不知夫人……”
    对方将眼泪抹去,道:“你……同你娘长得便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又上前几步,道:“我姓景,从前是在冯家出的阁,与你娘当年姐妹相称……”
    她勉强说到这一处,见得沈念禾行容举止,全不似冯芸,另有一份风流韵味在,可那张脸,明明白白就是冯芸同沈轻云的女儿,然而故人已经杳然仙踪,唯有遗孤存于面前,其中物是人非,实在悲恸,一时早忘了要说什么,却是难以自抑,快步进得房中,扶着沈念禾的肩膀,又去拉她的手,只往怀里抱,哭道:“孩子,你到得今日,怎的不来找我?”
    沈念禾实在不知道对方是谁,可其人说话、行事俱都像是真诚的样子,叫她颇有些手足无措,抬头见得几步开外有个同龄少女站着,便以眼神示意。
    那少女很是机灵,跟着上前几步将贵妇人扶住,劝道:“娘,你这般突然,把沈姐姐吓到了。”
    郑氏在边上早已忍耐不住,原是碍于礼仪,不好闹得太过难堪,此时见得那少女动了,连忙跟着伸手将沈念禾护在身后。
    景氏这才回过神来似的,问道:“你娘……是不是没有同你提过我?”
    ***
    此处得翠楼中景氏要与沈念禾认亲,几条街之外,其夫石启贤则是眉舒目展地看着面前的裴继安,擎着手中那一份折子,问道:“我听得左久廉说,这份文书全靠你下了大功夫才做出来,光是翻查宗卷、计算数目都花了许多力气——却不晓得你都查了什么宗卷,那宗卷又从何处得来的?”
    左久廉本来坐在一旁,听得石启贤这这般发问,表面上好似没什么,认真细品,里头藏的全是勾子,当真是冷汗横生。
    他是被逼无奈才只好把裴继安叫过来的,先前没有来得及做交代,此时便是想要找补也来不及,只得咳嗽几声,暗做示意,但盼此人不愧为是州县吏员上来的,遇事能懂得机变。
    裴继安站在桌案前,自然听到那左久廉那一处的异动,不过他并未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道:“此份文书虽是我写的,却也多得左提举提点。”
    石启贤哈哈笑道:“你也不用给他说好话,我与他共事多年,虽是个能干的,却未必能把事情说得这样透……”
    他语毕,直接将此事略过不提,又把那文书摊开放在桌案上,次第指了几处地方,一一问其中数字来历并口径。
    裴继安只扫一眼便全数对应解释了,毫无迟疑,对答如流,一面说,一面还顺手取了笔架上的笔,又抽过一张纸,在上头计算给石启贤看。
    他这一处写写画画,先还把步骤、细节都列得出来,后来见石启贤不但对术算之法十分了解,便是对历朝历代的酒税乃至酒业,都颇有研究,说起话来就跳跃了几分。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俱都十分投入,那左久廉坐在一旁,先还时不时咳嗽两声,欲要吸引裴继安注意,后头见得一个人都不理会自己,偏他们说的话,稍微分一下神,就再跟不上了,连忙站得起来,立在裴继安身边看他再纸上写的内容。
    左久廉术算之法远比不上裴、石二人,对酒业、酒税的研究也只有三分,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没有全然掉队,满腹心思都放在了听裴继安解说上头,自然无心其他。
    他难得如此专注,连头都忘了抬,又只看内容,忘了留心其他,自然没有发现随着裴继安所写的东西越多,砚台里的墨汁已经越发少,到得后头,在纸上的笔画已经写出许多分叉来,更不知道站在一边的石启贤正看着自己。
    石启贤着实有些嫌弃。
    他是唯才是问的人,听得裴继安说,也时常提出自己疑问,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然而饶是如此,还是注意到了砚台里墨水不足,抬头看左久廉,本来是觉得此人应当有些眼力,晓得叫人进来磨墨添水,哪里料到对方半点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裴继安正在纸上写一处数据的验算方法,一看就投入得很,石启贤不愿将其打断,又怕打铃之后,左久廉不知道交代,最后要自己分心事小,最怕会叫面前这姓裴的小官人也分了心。
    石启贤自己也是从底下上来的,在度支司当中做了三四载,所有差事不过验算数字,最知道一旦算数时被人打断,想要重新进入状态会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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