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做犹豫,等了几息,见左久廉依旧没有动静,也懒得再说什么,竟是自行悄悄拿起边上自己喝剩不多的茶盏,往砚台上滴了几滴,又取了放在一旁的墨锭磨了起来,一边磨着,一边还不忘留心裴继安的进度,等他写完了,复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此处一问一答,再问再答,遇得问题时还反复讨论,时间过得飞快,到得后头,便是左久廉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也已经跟不上,甚至有些听不懂推导的方式同理由了,这才终于放弃。
    等他一回过神,因头低了半日头,脖子竟是有些发疼。
    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家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左久廉才抬起头,就发现对面的石启贤一手指着桌案上的文书,同裴继安讨论其中一处地方,另一只手居然持着墨锭,在那砚台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磨。
    他登时心里一紧,急急上得前去,也不敢打铃叫杂役过来帮忙,只好自己暗暗将那墨锭接了过来,接替石启贤的位置磨墨。
    他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那一颗心跳的速度都快了好几拍——石启贤都亲自磨墨了,他这一个下头人在旁边站着,居然无动于衷这样久……虽然这一位不是什么讲究秩序规矩的,却也不能做得这样过分。
    石启贤顺势就把墨锭放了开去,心中却是不由得叹息了一回。
    虽然是多年用的老人,可左久廉这个人,到底还是弱了几分。
    要是能同这姓裴的一般,有真本事,那不消半点其他能耐,也不用察言观色,只要遇得识货的,就半点也不怕。
    可左久廉做事半吊子,察言观色也半吊子,虽然不至于称为烂泥,从前也的确做过许多事,但是扶不大起来,就是扶不大起来。
    看来……最多也就往上升个几道,再重要的差遣,此人还是经受不起。
    倒是另一个,虽然眼下资历还浅,人也年轻,不过……
    石启贤嘴巴还说着话,脑子里已是分心另想起事情来,还拿眼睛打量着裴继安。
    第304章 捣乱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会时时觉得自己手头无人可用。
    虽然天子周弘殷多疑寡恩,又经常闹些莫名其妙的幺蛾子,尤其病重之后,更为反复无常,可太子却是个仁厚的,石启贤同他来往密切,很能把握自己必定不会因为帝位更换而被闲置。。
    当今皇帝习惯大权独揽,下头宰相也好,大臣也罢,都只能在他框定的范围之内施为,一旦越了线,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周承祐却是个肯给下头人空间施展的,如果能得在其人在位时揽住大权,自然能有所成。
    士大夫谁人不想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石启贤做到这个高度,已是必定会在史书里有自己的位置,可会被人如何书写,却还要全靠他自己。
    如果光看他从前所为,多半只是被一笔带过,并无多少特殊之处,石启贤又如何会甘心?可要是可等到周承祐上位,能有大功大绩,却又全然不同了。
    不过周承祐虽然有他的好处,却也有劣势。
    太子仁厚,愿意给下头人机会表现,自然涌过去的人也多。
    石启贤既不是帝师,也不是太子潜邸故人,比起旁人,优势并不明显,正要提前拉好一波班底,将来做事时才好使力。
    “我听左久廉说,你眼下管着酿酒坊?”石启贤略一思忖,开口问道。
    他此时看了裴继安的文章,只觉得此人饱有才华,博览群书、又耐得下性子做事,可文章毕竟只是文章,文事也只是文事,还不知道出身、背景、行事。
    作文容易,钻研容易,做事难。
    石启贤从来不是吝啬之辈,他既然有意要将裴继安收入麾下,便会给出相应的好处,只是这个“相应”怎么评判,却没有那么简单。
    最妥当的就是给他派一样事情,看看其人怎么做,做得如何,以观其能力。只是这个“事情”却不好寻,最好难度得当,又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要是太难,就不是挑选人才,而是赶客,太容易了,又看不出深浅,而离得远了,更是连舞弊都不知道。
    裴继安却不知道只这几息的功夫,对面的石启贤脑子里就已经转过这许多念头,他只应了一声是,并不多话。
    石启贤却是转头看了一眼左久廉,笑道:“你这手下,颇有你当年风范——一般是只爱做事,不爱说话!”
    左久廉心中的骂声都快要把自家的天灵盖掀翻了,暗道:这等货色,何尝赶得上老子万中之一!怎能与我相提并论!?
    他好容易才把愤愤不平压得回去,面上勉强跟着笑道:“参政过誉了。”
    活脱脱就是一副爱护手下的模样。
    左久廉如此表现,倒叫石启贤心中生出几分怀疑来。
    毕竟是在流内铨做过官的,他很清楚哪怕是自己手下,肯定也大把欺上瞒下之徒,并不排除这裴继安和左久廉联合起来,骗过自己的可能——左久廉可能自己也没有细究,甚至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想到此处,石启贤犹豫了一下。
    酿酒坊确实很重要,一动不如一静,按道理来说,最好还是先等银钱筹备之事落定之后,再调来自己面前设计好生试炼才妥当。
    可按着今次此人递上来的奏事,这“隔槽法”确实有妙用,很能解一时之急。
    他沉吟片刻,抬头对着左久廉道:“我欲试行这‘隔槽法’,却不能突然施为,最好先择一地以实试之,拟调这裴公事过来协管此事,由你主持,如何?”
    左久廉面上有些难看,道:“难得参政看中,只是那酿酒坊……”
    他一面说,一面转而看向裴继安,转问他道:“裴三,你以为如何?”
    左久廉虽然没有明言,可话中之意,分明就是叫裴继安自己聪明点,好生找个理由出来拒绝,莫要叫他为难,一下子就把问题轻轻巧巧地推了出去。
    在他看来,自己不好直言推拒石启贤,可裴继安的官品太低,反而没有那么大的束缚。
    裴继安正要回话,对面石启贤却是皱着眉,盯着左久廉道:“而今酿酒坊已是如此,再如何管,都只能强行摊派,既如此,还不如叫他来施行‘隔槽’之法——此文由他所撰写,又对相应条例、故事了熟于心,十分合适——难道你竟是有什么意见?寻出了什么不妥?”
    石启贤虽然一向和气,却不代表他没有官威,此时把声音放沉,又冷冷盯过来,把左久廉看得才干了一茬的冷汗又冒了一茬出来,只好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隔槽法非同寻常,不能轻易为之,裴继安虽然有些文才,然则其人未必能撑得起这样大的框架……”
    “所以我叫你主持此事。”石启贤不耐烦了起来,“能不能轻易为之,你我说了都不算,自然要上递朝廷,仔细权衡之后,再做计较。”
    左久廉的话直接被噎了回去,却是忍不住腹诽:上头怎么知道什么隔槽法?下头又哪里敢多说什么?你要是打算施行,狗屎也能把外头面给磨光了,锃光瓦亮的,还要来我面前充大尾巴狼!
    况且叫我主持此事,我那司酒监中一堆烂事,你也不看年初给我差遣了多少事情,我一个人,又如何管得过来?到得最后,说不得管事的还是要分到那裴继安身上。
    想到这一处,左久廉越发觉得不满,然而石启贤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已是才从他肚子里钻出来似的道:“况且我也不会他一人管事,一会看看谁人抽调得出来——最好把掩夫叫得回来,主理此事。”
    石启贤说完之后,却是又转向了裴继安,问道:“你意下如何?同不同意的?”
    他打这个主意,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左久廉行事有些暴躁偏激,虽然做事有几分本事,但是从前在外放官,偶尔听到几句,也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在京城留的时间太长,难免把本性都暴露出来。
    这样一个人,又在这个立时就要新旧交替之机,留在京城里头,又出于要害之位,实在不太合适。
    如果不是临阵换帅有些不好,石启贤甚至有一种冲动,把司酒监的提举给一把换了,给他另派一个好差外出。
    此时虽然换不得,却能做点旁的。
    “隔槽法”是司酒监中裴小公事提出来的,又考虑到所属范畴,自然只能由司酒监里头的人来管。左久廉虽然不是最好,却是最合适的——司酒监管事,顺理成章,也要由他来主持管事才对。
    不过这个主持,多半也只是挂个名头,等到事情做完,都未必会去看一眼,若是看了还未必还是好的,如若他在一边指指点点,那你是听还是不听呢?
    是以石启贤考虑了片刻,还是打算派另一个而自己信得过的人去看着,一时看裴继安,二也是看左久廉——看他不要让他乱出手帮忙,更不要捣乱。
    第305章 两边
    自石启贤的公厅当中走出来,左久廉吐了一口浊气,压下心中不满,再抬起头,面上却是和煦了几分,半是郑重,半是俯视地交代裴继安道:“既是得了参政青眼,你便当好好办差,不要叫我等失望才好。”
    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不满,应声道:“多劳提举提携,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他说着场面话,还不对左久廉行了一礼,作为回应。
    左久廉点了点头,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到底有些抹不开面子,只掸了掸衣袖,大步朝前走去。
    裴继安落后几步,并没有着急要缀着他回去,而是看着其人背影,出了一会神。
    自进司酒监以来,他所做所为,皆是尽心尽力,只是左久廉先入为主,一遇得事情就想提拔自己人,又要将他撇得远远的。
    如果是从前,裴继安自然只能韬光养晦,少不得使那水磨工夫,花上一年半载,润物细无声,将自己融进左系一派,再来设法施为,得到应有之偿。
    可而今难得遇上筹银的机会,正能冒头,何况朝中形势变幻,裴家不同往日,而沈念禾正要及笄,说不得什么时候,翔庆军那一处就有消息传来。
    若是有好消息,那自己如果没有半点功劳,哪里好意思再上门提亲?
    而若是没有好消息,两家正要做亲,自己一个末流小官,岂不是委屈了家里那一位?放手是不可能的,可想到旁人议论,他实在忍不下去。
    裴继安急于建功立业,得一点功劳在身后垫着才好吧说话声音放得高一点,自然不会再压着自己,正是见块石头都恨不得从其中榨出一点油水好出头,哪里舍得错过。
    比起左久廉,石启贤能给得更多,胸怀也更大,显然还是个肯纳才的。
    同样的东西,裴继安给了左久廉,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少,还要被打压,若不是被石启贤点出来,此时必定是被埋没的下场。
    你做初一,就怨不得我来做十五了。
    况且他也没有打算在后头落井下石,只是不会同从前一般帮着出力遮掩罢了。
    ***
    左久廉出得此处衙署,径直去回了司酒监,一进门,便着人把秦思蓬叫了过去,分派道:“今明两日,你收拾收拾手头东西,同那裴继安交接清楚,将酿酒坊事接得回来。”
    秦思蓬大骇,惊诧问道:“提举,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如此突然?”
    又急急问道:“那酿酒坊由裴继安管着,不是没甚问题?酒库也点过了,账目也查过了,俱是合得上,要是此时叫我接替,实在师出无名,况且我当日寻他毛病,其实十分不智,叫旁人听说,个个都对我议论不停,要是眼下再做换手,外头人了不单要说我,怕是连提举也要多提上一两句。”
    秦思蓬本来就半点不愿意接手酿酒坊,从前还与同僚说过,要是叫他去管酿酒坊,恨不得当即辞官就走。
    这话虽然玩笑之意大于认真,可也很直接地表达出了他的想法——当真是不想接,这个差事容易出事,不容易立功,还繁琐无比。
    如果是个好差,哪怕要被人议论一番,秦思蓬也愿意咬咬牙接下来,可要是酿酒坊,却实在半点不值得。
    左久廉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石参政看上了裴继安,要抽调他去另管他事,只是酿酒坊却也不能撂开不理,眼下司酒监中寻不出合宜的人来处置,若是要安排新人,一是来不及,二则是不好接受,唯有你熟悉彼处,不会出乱子。”
    这消息实在大出秦思蓬意料,他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左久廉的话,问道:“石参政看上了裴继安?”
    左久廉点了点头,道:“鹤立鸡群,自然脱颖而出。”
    他也不说谁是鹤,谁是鸡,可语气当中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语毕,见得秦思蓬一脸的不情不愿,也知道其人心中想法,便提点道:“不要以为酿酒坊不是好差事——若是你做得好了,未必不能在石参政面前露出一头来。”
    石启贤看重不是裴继安,而是“隔槽法”,更是因为裴继安能给他筹银。
    可那奏章当中“隔槽法”的内容,左久廉也看过,自然知道不是容易做到的。先要在极短时间当中建出蒸酒的炉灶,又要备好足够柴禾、酒曲,等到一应弄好,多半要酿冬酒了,剩下那一丁点时间,却要安排京中数以十万计的酒贩、酒商、酒工,如何排布?
    头一回做,人手也没几个,可想而知会乱成什么样。
    届时被酒贩围在外头,闹出大事来,才算好笑。
    左久廉已经做好了打算,拟要拖一拖,任由那裴继安自家去弄,不帮忙,不说话,不居中调解,看他一个才来司酒监两个月不到的新进官,还是吏转官,如何在这京城朝堂各部司之中讨要来相应的物料——司酒监是不会给的,酒曲、柴禾、酒缸、封泥等等,酿酒坊还要用呢。
    不是他心胸狭窄,那隔槽法还是他献上的,可到了石启贤那一处,倒好似把他的首倡之功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反而把裴继安抬举起来,样样都叫竖子去做。
    石启贤老于人事,有什么话,自然不会直说,甚至还让他去主持隔槽法。可左久廉也不是傻子,看到石启贤的安排,再看他样样细节都只同裴继安说,而不是先交代自己,再叫自己给裴继安分派,就能看出其人心中真正想法。
    对于左久廉来说,此时此刻,酿酒坊同那隔槽法试行处,前者是正妻生的嫡子,名正言顺,必当要得尽所有宠爱,后者却是被迫半路去抱养回来,父亲在外头同妓子鬼混生下来的野种,孰轻孰重,不问自知。
    ——左右两边都按部就班行事,若是到得年末,酿酒坊筹银超过了原本发派的额度,而隔槽法试行处却毫无效果可言,自然就能看出两者的差别来。
    石启贤叫他主持此事,又叫詹掩夫同做协管,其实他哪里会使力去管,詹掩夫更是参政手下亲信,一般没有空暇,只有裴继安这一个首倡是当真要出力做事的,只要他早早寻个理由脱身,最后闹出事来,就怪不到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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