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近日来,李溯发觉常之茸脸色不甚好,苍白如纸,人也时常盯着某处便开始发呆,整个人看着暮气沉沉,好似生病一般,问她却也不说是怎么了,有时还要装作强颜欢笑。
    另一边李清婉也像是终于消停了,没有再做那些多余的小动作,亦好几日没有再尾随李溯。
    常之茸这些天来白日吃不下,晚上亦睡不好。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李清婉那句含恨的话,那话中的恨意像是要将她生吃活剥,可常之茸无力反驳,当年韶贞皇后想保住四皇子,便牺牲了一个宫外的普通民女,可民女也是人,她也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现下却只能逼不得已圈禁在宫内。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因为少了李清婉的骚扰,常之茸发觉这两天她空闲的时间多了起来。
    李溯的安危问题解除了,丁嬷嬷也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变得隔两天才会来苕岚苑一次教她宫规,而这宫规实则早已教授的无甚可学,但姬贵妃娘娘不发话停止,便只能继续教下去。
    余下的时间常之茸便用心背书,学习药理,那本基础的《百草集》她已经背的烂熟于心,去找了吴太医后,又给了她另一册《神农本草》,让她继续背书,而这本书明显比《百草集》要难了很多,书册中记载的均是些稀有药草,有些更是闻所未闻,常之茸不得不花更多心思在上面。
    这般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炎热的天气使得景帝搬去了避暑山庄,随行的有姬贵妃瑜妃等人,几个皇子公主亦都去了,而姬贵妃自然是不会带李溯同去的,她以课业为重的理由让李溯在宫中勤勉励学,一时间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去了大半,反而能舒服的待些时日。
    这一个多月李清婉都没了声息,常之茸亦未多想,她这些时日苦背医术,几乎废寝忘食,一有时间便将书掏出来看,用功的模样连李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拿走摊在桌上的书籍,合上放置在一旁,摇头不赞同的对常之茸说道:“之茸,用膳时便不要背书了,你都没吃什么,快些吃饭。”
    说着就给常之茸夹了一箸白肉,坐于他对侧的常之茸赶忙接过来说道:“好啦,我吃便是了,你可莫要再给我夹菜,我与你同吃一餐本就是大忌了,怎可还要你给我布菜,若是福田突然进来看到这般景象该如何是好。”
    李溯毫不在意,抿嘴笑道:“我愿意为之茸布菜,且你这几日背书太过用功,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闻言常之茸亦笑了,打趣道:“阿溯,你若是将这番话对京中贵女小姐们说,想必会招揽到不少桃花呢,温柔俊朗的四皇子殿下为女子折腰,亲自布菜。”
    李溯害羞的红了耳朵,忙低头吃饭掩饰,却也不忘说道:“我只对你这般。”
    常之茸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快速的解决了眼前的膳食,抹了抹嘴说道:“我要抓紧学习医术,早一日学成,便能早一日保护好你,再也不能像之前那般见你昏迷,我却束手无策了。”
    闻言李溯愣住了,常之茸却是笑的嘴角梨涡浅现,放下碗筷,翻开书籍继续看。
    原本觉得常之茸因背书已少有时间与他说话打趣,现下李溯才知道,原来学医竟都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思及此心中一片温热,看着常之茸的身影良久未能回神。
    这酷热的三伏天,持续了半月余。
    常之茸本以为会和李溯窝在苕岚苑悠闲度过,谁曾想林太傅得知李溯未前往避暑山庄后,自愿入宫为其亲自单独补习授课,如此负责任的太傅,迫使李溯不得不每日早早的便起身前去国子监,竟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常。
    夏季雨水繁多,这日正是天气沉闷,黑云压天,李溯带着福田去了国子监后,午时常之茸才发觉福田忘了带伞,备好的油纸伞还立在门前,而不多时外面便滴答滴答下起了雨,几刻钟的时间大雨倾盆,且来势凶猛,久久都未停下。
    直至未时,雨水依然充足,看着瓢泼大雨,常之茸自然放心不下,便打着伞出了苕岚苑,前去国子监接李溯。
    因着大雨,宫中本就去了避暑山庄不少人,现下更是人迹罕见,一路走来只看到稀疏的几个宫女和奴才,常之茸加快了步伐,又抄了近道,欲要从一处小竹林穿过,竹林中的土路泥泞并不好走,可过了这片小竹林便是国子监了。
    只专注着脚下道路的常之茸,并未注意到她身后一路尾随着一个身影,那道身影离她愈来愈近。
    雨声渐落之际,常之茸好似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她疑惑的侧过身,却忽然发现面前一柄锋利尖锐的玉钗向她袭来!
    那玉钗直直的便要插向胸口的位置,常之茸瞳孔缩紧,用力转过身体,避开了内脏要害,那根玉钗插进了她的肩头临近锁骨的位置,顿时鲜血横流,染湿了她淡藕色的衣襟。
    常之茸捂紧伤口,手中的纸伞倏然落下,雨水渐湿了衣裳,她抬眸看着雨中神色冷漠的李清婉,心中竟无一点恼火,但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也陷入了耳鸣的状态。
    立于对侧的李清婉好似说了一句什么,便转身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常之茸青紫着唇,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胡乱的往嘴里塞下几粒,忍着剧痛重新拾起纸伞,亦步亦趋的往国子监的方向走。
    此番是她大意了,她知道李清婉一定会来寻她的麻烦,可未想到是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而常之茸知道,她断不能在这里昏迷过去,宫中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片竹林中,若在此失去意识便真的要丢掉性命了。
    肩上的血随着走动越渗越多,常之茸咬紧牙关,她不敢拔出玉钗,害怕自己会因此当场昏厥,便任凭其插在肩头,眼看竹林的尽头就要到了,国子监的大门赫然立在眼前,此时的常之茸已然眼前一片模糊,她强撑着身体,晕倒前她只听到不远处福田的一声惊呼——
    “之茸姑娘!”
    第22章
    常之茸昏迷了一天一夜, 随后又高烧了两天,失血过多加之风寒,吴太医连着去苕岚苑看诊三日, 用了不少名贵药材才将她的高烧褪下, 当真是有惊无险。
    “烧已褪下, 这丫头命大,已无大碍。”吴太医抹掉额间的汗, 长吁口气说道:“她肩上的伤口并不深也未刺伤内脏, 只是失血太多,未能及时处理, 伤处还沾了水,才会导致高烧之症,此时烧已褪下身子就无事了, 这伤势未能感染已是一大幸事, 若要恢复如常还需日日服药,好生歇息,调养个数月便也痊愈了。”
    李溯沉着脸点头,恭敬的送走了吴太医。
    他回到正殿, 看着躺在自己床榻上的常之茸, 眼眸中的血色愈加的深了,这三日他几乎未吃未睡,时刻守在常之茸身旁, 害怕她出一点差错。
    那日在国子监门前, 看到常之茸衣衫尽湿, 面色如纸,一身血污的倒在地上,李溯感到自己心脏仿佛骤停, 他内心竟紧张害怕到了极点,在常之茸高烧不退时更是饭都不吃的守着,几日下来他眼中便只剩下躺在床上的人。
    直到刚刚吴太医那一番话后,李溯心中绷紧的弦才松了下来,而松下来的一刻,便眸中血色翻涌,脑海中尽是要如何惩治那行刺之人。
    福田端着膳食进来时,便看到的是这般的李溯,他眼中泛着猩红,面色阴冷,再不是往日于他人前时憨厚纯善的模样,仿佛又变回了京城庙宇外杀人嗜血的狠戾之人,吓的福田端膳的手都微微颤抖,他便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四皇子,那日在破庙的情景并非是他的幻觉。
    “殿、殿下,之茸姑娘既已无事,便用、用膳罢。”
    “退下。”
    李溯一声令下,福田放下膳食拔腿便跑,真是一刻也不想在殿中多留,出殿时心中还默念:之茸姑娘,求求您快醒吧,这个主子奴才真的怕。
    夜间子时,天色昏黑。
    李溯思索了半晌,随着前些时日常之茸反常的状态来看,皆是因为寻了李清婉之后才发生的,而这件事与李清婉定然脱不了干系,且玉钗行刺,便只能是宫中女子所为。
    李溯更换了一身隐蔽的夜行黑衣,他眸中的血色愈来愈浓,若将李清婉抽丝剥皮,放血制成干尸,兴许能一解心中翻涌沸腾的嗜血之态。
    拿起挂于墙上的短剑,李溯便要翻身出殿。
    “阿溯……”
    床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叫,常之茸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瞧着眼前漆黑一片,心中有所不安,哑着嗓音道:“阿溯,你在吗?”
    殿门前的李溯顿时止住步伐,快速的将佩剑卸下,闭目冷静了片刻,再睁眼时眸中的猩红竟消散不见,耳边还能听闻到常之茸沙哑又气息不足的呼叫声,他立即回身行至榻前,坐在了床榻边上说道:“我在。”
    看到李溯的人,常之茸放心的笑了,她偏侧过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李溯说道:“怎的穿成这般,刚刚都未发现你在殿内。”
    李溯未多解释,只担忧的问道:“可还感觉到不适?”
    常之茸轻微的摇摇头,有点窘迫的捂着肚子小声说道:“我、我饿了。”
    李溯见状心中翻滚的气血便悉数散去,嘴上挂着笑意,他点上灯盏,又唤了福田进来温声吩咐道:“端些热粥来,粥中要加肉沫。”
    常之茸于床榻上笑出声,李溯还真是了解她无肉不欢的口味。
    而福田一见到常之茸醒了,在殿内大喜过望,忙高兴道:“之茸姑娘醒了,奴才这便去端膳!”
    说着一溜烟的欢快跑了出去,常之茸瞧着一头雾水……福田来苕岚苑时日不长,她亦说不上与其多么熟悉,怎么这奴才见她醒了能高兴成这样?
    常之茸让李溯与她一同用膳,她知道李溯这两日应当是没有好好吃东西的,却不知道他竟是丝毫未进食,又让常之茸好好念叨了一番李溯,让他需爱惜自己的身体。
    李溯却垂眼说道:“你未醒,我便不吃。”
    常之茸见状用竹筷敲了一下他的碗道:“不可,你这便是糟蹋自己的身子。”
    李溯却低头不言语,沮丧着脸却倔上了。
    常之茸干脆捂住自己肩上的伤口叫道:“哎呀好疼。”
    李溯顿时紧张起来:“很疼吗?我这便去寻吴太医来。”
    常之茸却一手拽住他的衣摆,皱眉忍痛道:“那你今后是不是要按时用膳?”
    李溯赶忙点头,常之茸放开他,继续喝着眼前的热粥,眉眼带笑的说道:“那我便不痛啦。”
    瞧着常之茸嘴角边浅浅的酒窝,李溯缓过神来,自己是被她戏耍了。
    李溯亦不恼,他也勾起了唇角,好似自从入宫后,便少见常之茸这般模样了,曾经在霖县时,那个活泼爱笑的女孩与刚刚的常之茸重叠起来,让李溯心中有些欢欣。
    饱饭后已是后半夜,常之茸无论如何也不肯霸占他的床榻再睡李溯的寝殿,一定要回配房歇息,还叮嘱李溯要乖乖睡觉,李溯应下,两人这才入睡,这一觉便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翌日,常之茸恢复了一些精神,有吴太医的良药,她脸色虽仍苍白,却比之前好了很多。
    李溯同林太傅告了假,因着景帝还未回宫,林太傅便准了他之后同其他皇子公主一同去国子监便可,这三伏天的补习小灶算是结束了,他便在苕岚苑照顾陪同着常之茸,而丁嬷嬷在得知常之茸生病后,便干脆偷闲懒得再来苕岚苑。
    这几日算是苦了福田,他忙前忙后,苕岚苑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从前常之茸未受伤时,福田还觉得四皇子不得宠遂院内活计少,乐得清闲,常之茸一卧床受伤无法做活,他才知道一个小小的苕岚苑,每日竟也有这么多繁琐的小事,心中对常之茸又是一阵钦佩,她明明比自己还小三岁,瘦弱的小身板每日却任劳任怨。
    常之茸自然不知道福田心中所想,她现下正对李溯描述那日遇险的情景,提起李清婉时,常之茸神情也有些愧疚,她叹气道:“我能理解她,若我如她一般被人换进宫内,一辈子做公主便罢了,嫁人也好招驸马也好,虽命运始终掌握在旁人手中,好在还能衣食无忧,现下身世暴露却被贬成烧火丫鬟,人人可欺,她半点也挣扎不得,曾经做三公主便不得宠,做了丫鬟更是下等人了。”
    李溯听后只回了一句话道:“这些缘由,均不能成为她伤害你的理由。”
    常之茸点头说道:“只我心中有愧,她这般对我反倒叫我轻松了许多,往后常家便也不再欠她任何。”
    李溯看着常之茸,最终闭唇不言,常之茸选择不愿对此事计较,而他却不能。
    午时,福田端着膳食进殿,他放下碗碟后说道:“四殿下,这碗下压着一张薄纸,还请您过目。”
    李溯接过字条,常之茸亦好奇的抬头,他匆匆看过后,便递给了常之茸。
    常之茸接过,字条上只写了寥寥几字:三日后戌时来锦华宫。
    字体娟秀工整,透着一丝英气,一如写字之人,毫无疑问便是李清婉。
    至于她为何要相约在锦华宫,常之茸不得而知。
    众人都清楚,锦华宫乃是历代皇后所居,而上一个在锦华宫的主人,便是韶贞皇后。
    此后再无人入住锦华宫,听闻那里早已荒凉一片,虽离乾元宫不远,人人都知那里是皇上的软肋禁地,自从韶贞皇后自缢,景帝便再未踏入过锦华宫半步,曾有宫女胆大偷偷摸去锦华宫偷取韶贞皇后遗留的珍宝,被皇上发现后直接五马分尸,死相惨不忍睹,遂再无人敢近身那里。
    三日后,李溯原本想自己前去锦华宫,常之茸不同意,一定要随他同去,加上她这几日恢复的不错,伤在肩处,早便能下地行走,李溯拗不过她,最终两人一同前去。
    李溯原本佩剑的想法被迫终止,他只能趁常之茸不注意时,藏于袖中一柄匕首。
    戌时天色已黑,常之茸用未受伤一侧的手执宫灯,缓步跟在李溯身后,越是往锦华宫的方向走,人烟越是稀疏,行至到锦华宫门前时,四周已看不到任何下人在此,还有些阴气森森,漆黑一片。
    锦华宫的牌匾上已落了层厚厚的灰渍,甚至许多蛛丝结网在此,可见这里真的很久没有人到访了,李溯止步于门前抬头看着那三个字,眼眸中无甚波澜,常之茸侧目看向他,静静等候没有说话。
    这里,便是李溯出生之地。
    他推开眼前厚重的宫门,率先踏了进去,常之茸紧随其后,回身将门又紧紧掩住,待她转过头来时,对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锦华宫内竟燃着灯火,院内一尘不染,地面干净如洗,这里绝不像传闻中所说的杂草丛生荒凉一片,且恰好与之相反。
    好似有人日日打扫过一般,更让人惊诧的是,院子中的花池锦簇成团百花齐放,开了满堂红,那些鲜花娇艳欲滴,芬芳扑鼻,庭院中央澄澈见底的池水中还有几条小锦鲤在里嬉戏,时不时泛起一丝水花,这里的树木竹林,皆是郁郁葱葱。
    乍眼看去,当真不像是久未有人居的地方,这庭院被人打理的似是主人还在,仿佛下一秒韶贞皇后本人便要从正殿内踏出一般。
    甚至可以说,此间庭院比之福阳宫正殿亦不差分毫。
    常之茸看着这里的景象良久未能回神,李溯眼中亦有丝惊讶,直至宫内一角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何,这里便是锦华宫。”
    李清婉清冷的声音,令常之茸二人回神,她看着李清婉从花坛一角起身,手中还沾着稀松的泥土,她只抬眸看了一眼来人,便矮身又拿起水桶,舀水一点一点的给花丛浇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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