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面已是整装待发,盛公公本想问询何时鸣鞭敲鼓,一见帝后二人抱在一处,立马乐得如绽放的梅花,默默退了下去。
    秦婈道:“吉时已到,陛下该走了。”
    萧聿“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佩剑,转身离去。
    将要推门而出时,萧聿只觉得少了些甚,便回头看去她。
    永昌三十八年,正是党争最激烈的时候,每逢离京办差,她都会在临别时抱住他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大红色的平安符的挂在他胸前,再与他轻声道:“三郎,我等你回家。”
    他伫立不动,低声道:“阿菱……”
    秦婈瞬间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语,便躬身作礼,与他轻声道:“臣妾祝愿陛下早日凯旋,平安归来。”
    萧聿笑了一下。
    经年过去,这男人的皮囊,除了眼角多了几丝皱纹,仍是一如从前。
    眉眼不常带笑,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须臾,袁嬷嬷牵着小太子出现在坤宁宫门前。
    萧韫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大礼,“儿臣恭送祝父皇。”
    萧聿不同往日那般严肃,而是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的鼻子。
    鼓声响起,击鼓的壮汉手腕翻动的越来越快,鼓点越来越密,众将士举刀高呼。
    当今天子再一次在百姓的注视下,驭万马离京。
    出了城,沿途秣马时,萧聿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有些褪色的平安符,缠在刀把上。
    ——
    咸福宫。
    清月替薛妃加了件衣衫,轻声道:“娘娘,今日是初一,咱……还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问安。”
    一提到坤宁宫,一想到秦婈那张脸,薛妃就如同斗败的公鸡,一声不发。
    清月又劝道:“娘娘……”
    “这下好了,她成了皇后,这心里说不准怎么记恨我呢……”薛妃叹了口气,咬牙道:“要说这宫里头,还属柳妃心眼多,陛下前脚刚下旨,后脚她就把六宫大权交到坤宁宫去了,真的阿谀奉承的高手,叫本宫自叹不如。”
    清月给薛妃揉了揉肩膀,道:“封后一事,娘娘不是打骊山回来就猜到了么?”
    提及骊山,薛妃更是烦躁,骊山起火那夜,皇后驾马而去的身影历历在目,她越想越觉得瘆得慌。
    薛妃道:“清月,你觉不觉得,秦、皇后与先后除了容貌,就连神态……”
    清月立马打断道:“这话,娘娘日后可千万不许说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清月道:“诶呦娘娘,这种事您仔细想想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瞧着不介意,但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毕竟已是六宫之主,再提这容貌相似,只怕心里头也犯膈应呢……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就别提了。”
    薛妃推开她,眯了眯眼道:“我不是说容貌,我是说她那神态,还有那性子,我说不上来,反正就跟先后越看越像……”
    清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娘娘,这话就更不能说了。”
    薛妃虽不再说,但脸色却比方才还沉。
    思来想去,突然翻找上回驱鬼剩下的咒符,起身塞进袖子里,以作安慰。
    皇帝离宫,太后病重,六宫事务皆有秦婈说了算。
    萧聿刚出城门,后宫嫔妃便侯在坤宁宫外等着请安。
    竹心道:“娘娘,人都到了。”
    秦婈点头道:“叫她们进来吧。”
    四妃齐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婈淡淡道:“都起来吧。”
    其他人神色如常,唯有薛妃被惊出一身冷汗,有些念头,就像是土壤里的种子,一旦浇灌,必然会生根发芽。
    她空咽了一口唾沫,坐在一旁。
    竹心把茶水端上来后,秦婈道:“我这胎怀的实在不叫人省心,孕吐之症迟迟未消,总是犯困乏力……”
    其实四妃心里都明白,头一天请安,继后怎么着都会来个下马威,但没成想,秦婈接下来只道:“所以打今日起,这晨昏定省就免了吧。”
    四妃面面相觑,心中狂喜不敢表现。
    柳妃仍是规矩道:“臣妾心知娘娘宽仁,但娘娘身子不适,我们怎好偷闲躲静,不然每日早上就在坤宁宫外请个安……”柳妃说这话时,薛妃的险些没收住自个儿的表情。
    秦婈打断她道:“冬月本就易乏,也就不必讲究这些规矩了。”
    众妃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秦婈这会儿又莫名有些困,借着喝药的由子,让四妃都回了宫。
    回到咸福宫,薛妃定了定神,团了一把咒符,扔到了一旁。
    用过晚膳,秦婈还是隐隐发晕,安置的格外早。
    她在铜镜前拆卸头钗时,耳畔响起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嘈杂声,她揉一揉,又不见了。
    盥洗之后,更衣上榻。
    在坤宁宫伺候的人,比景福宫多了不少。
    鲁尚寝躬身道:“娘娘,熄灯吗?”
    秦婈道:“留一盏。”
    屋内烟火缭绕,秦婈缓缓阖上眼。
    夤夜之时,烛火晃动,她在睡梦中忽然感觉身子一轻,缓缓上浮,仿佛置于云雾之中。
    马蹄声、战鼓声、嘶吼声、刀剑声不断向她袭来。
    眼前的云雾变成了狼烟。
    秃鹫在盘旋飞舞,黄沙上堆满白骨。
    这是……延熙元年,八月末。
    秋风呼啸,猎猎作响,
    清州的城墙已被血迹染红,干涸后颜色更深,望楼上插上了象征大周胜利的旗帜。
    击退敌军的喜悦未散,士兵们群情激昂,欢呼声、私语声、不绝于耳。
    矮土破上,有个高个子士兵感叹道:“终于能回家了。”
    矮个子士兵答:“是啊,出兵前,俺娘眼都要哭干了,就怕俺像那六万人一样再也回不去……”
    高个子士兵道:“陛下说了,咱们回朝,都有封赏。”
    矮个子的笑道:“那倒是好了,俺一直着急娶媳妇……欸,你娶媳妇了么?”
    高个子士兵点头,笑地傻里傻气,道:“我都两个儿子了,都在家等着我呢。”
    萧聿平躺于河畔枯黄的草坡上,衣襟发丝早已凌乱不堪,脸上还有一道道血迹,他平稳地呼吸着,抬眼看着太阳慢慢落下。
    落日余晖洒入密河,湍急的水面归于平静,淹没了白骨残骸和斑斑血迹。
    马铁声发出叮当的晃动声,陆则翻身下马,拿着水壶行至萧聿身畔,蹲下道:“陛下喝点水吧。”
    萧聿接过,慢慢支起身子,陆则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萧聿下意识揉了下胸口。
    陆则看着皇帝的动作,眸光一暗,“杨堤那叛徒,一刀毙命真是便宜他了,就该将他悬于城门三日……
    萧聿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已是快好了,不必担心。”
    陆则万分自责,轻声道:“都怪臣送苏……都怪臣在路上耽搁了太久,没能早点回来。”
    习惯使然,陆则险些把“苏景明”三字脱口而出。
    萧聿似是释怀了一般,淡淡笑了一下,道:“该说就说,不必遮掩,大夫送去了?”
    陆则颔首应是,“陛下放心,他的命能保下。”
    “行,其余的回去再说……”
    萧聿起身时,忽有一阵风划过,树叶簌簌作响,摇摇而落。
    他看着陆则道:“今夜过后,朕先一步回京,你留下来整顿军务吧。”
    陆则诧异道:“陛下不同将士们一起回京?”
    男人看着地上泛黄的叶子,布满风沙的脸庞倏然起了笑意,“快九月了,她快生了,言淸,朕要当爹了。”
    也不知他会给她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陆则与皇帝对视,提及子嗣,也不由笑着拱手道:“臣,提前恭喜陛下。”
    话音甫落,忽闻一阵铁蹄声,速度极快,一路尘土飞扬。
    萧聿同陆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甲的将士,拉紧缰绳,下马跪地,作礼道:“京中有悲讯,臣奉太后之命,快马来报。”
    悲讯。
    萧聿心没由来地一紧,蹙眉道:“是何悲讯?”
    将士抬眸对上皇帝的凛冽的目光,下颔颤抖着道:“是、是……”
    萧聿道:“说。”
    玄衣将士深吸一口气,道:“延熙元年八月十五,皇后娘娘崩逝于坤宁宫。”
    萧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时间就像是戛然而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向后踉跄半步。
    霎时,风起,他剑柄上缠绕的红色平安符,无声掉落在地。
    第106章 下葬(捉虫)   满城白色素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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