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公公年纪大了,入了冬难免犯困,本来都开始打瞌睡了,一听这么晚找宁太医来诊脉,眼睛登时就亮了。
    宁院正正仰头望月,准备吟诗一首,就见盛公公横在太医院门前。
    盛公公道:“劳烦宁大人走一趟。”
    宁院正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往药匣子里装东西。
    盛公公气不打一处来,道:“宁大人您快点啊,陛下还着急呢,您磨蹭什么呢?”
    宁院正对着盛公公,仰头示意了一下,楹窗上皎白的月影,道:“那我不是得拿醒酒的药材吗?”
    盛公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宁院正道:“诶呦,咱家是要您走一趟景仁宫!”
    景仁宫?
    宁院正放在了手中的药材,跟着盛公公来到了景仁宫。
    宁院刚一躬身,萧聿便道:“免礼。”
    “多谢陛下。”
    宁院正将白绸放到秦婈的手腕上,闭眼诊了脉。
    皇家子嗣不可有误,为了他这颗脑袋,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确定了十来次,才开了口。
    宁院正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确实是喜脉。”
    皇帝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盛公公扯着宁院连忙退了下去。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秦婈听到喜脉这两个字时,还是愣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腹。
    她这是,又给他怀了一个孩子。
    秦婈这一胎怀的比之前还不容易,孕吐十分严重。
    宁太医只觉皇帝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光涔涔。
    可孕吐没法服药,只能用膳食来缓解,景仁宫的小厨房整日换着样地做美食,可效果终究不大。
    每回孕吐,萧聿的心就仿佛揪在了一处。
    魂都似乎落在景仁宫了。
    虽然秦婈总是说,“陛下政务繁忙,不必日日都来景仁宫。”
    但不管多晚,哪怕子时夜深,哪怕她都睡了,他也会回来陪她。
    养心殿有处理不完的政务,边关的战报说来就来。
    夜深人静时,他看着她娇柔的背影,忽然觉得,就算世人尊他为天子,可他能做的,无非是给她递杯水,盖个被子,其实什么都帮不了她。
    在深秋的某一个傍晚,萧聿如往常一般回了景仁宫。
    只见她还在睡。
    竹心说,“清早时娘娘吃什么就吐什么,实在没力气了,午膳也没用就睡了,奴婢便没敢叫娘娘起来。”
    萧聿低声道:“下去吧。”
    殿门微阖,直到亥时她都没醒来,睡了一身汗。
    萧聿知道她爱洁成癖,便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拧了张帨巾替她擦身子。
    秦婈迷迷糊糊转醒时,男人正用帨巾擦她的足心。
    秦婈慌张道:“陛下这在是做甚?”
    他的手不自然地往上窜了窜,握着她的脚踝,“我听说你今日什么都没吃,这怎么行?”
    秦婈把脚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坐起身子,垂眸道:“我这就起来吃。”
    萧聿摸了摸她的头发,“实在不想吃就不吃,我就是怕你身子撑不住,眼看着这两天就瘦了。”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两句话,也不知戳到了孕妇哪根神经,她眼睛一眨,忽然就开始哭,不是泫然欲泣,而是呜咽地哭出声来……
    泪珠子砸的男人心神一晃。
    萧聿把人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脊,试探道:“以后……不生了,别哭了。”
    可怀里的人根本不应声。
    萧聿想了想,又郑重其事道:“阿菱,你胎动前,朕一定回来陪你。”
    眼泪又是霹雳啪地跟着落,她啜泣道:“以后,你不能再骗我了……”
    “好,朕定与皇后以诚相待。”萧聿轻抚她的肩膀,语气却跟哄孩子似的。
    最后,人是靠在他怀里睡着的,怕她醒,半个晚上,一动未敢动。
    这一个月的日子仿佛跟飞一样,日期很快划至十月末。
    秦婈的胎像稳当了之后,虽说出征在即,暂且没法举办册封礼,萧聿还是不由分说地下了圣旨。
    提笔下旨时,他的手似乎都在抖,也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册文:
    朕闻乾坤定位,爰成覆栽之能。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承恩伯府秦氏,出钟祥之族,秉嘉柔之性,持正位之仪,以金银宝册,立尔等为皇后,奉长乐之春晖,勗夏清冬温之节,布坤宁之雅化,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1)
    照制,三日后迁入坤宁宫。
    后宫唏嘘,却也都在意料之中。
    景仁宫的一众宫人,皆是喜上眉梢,全都提着东西迁宫。
    这些年坤宁宫从未修缮过,一切都和以前一样,鎏金宝顶、贴金彩画,就连殿内的更漏、烛台的摆放位置都没变。
    迁宫的那天,秦婈坐在榻几上,竹兰竹心一起给她行了个大礼,笑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婈笑着给了赏钱。
    延熙五年的初雪,在冬月的第一天,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庭院深深,雾上楹窗。
    秦婈抱膝坐在榻几上,角落里的火炉噼啪作响,她偏头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忽然感觉分外平静。
    傍晚时分,萧聿出现在坤宁宫门前。
    养心殿和坤宁宫挨着,
    他身披玄色大氅,也没打伞,日晖洒在他的轮廓上,男人清隽的面容在对视间勾起一丝笑意,时光仿佛跟重叠了一般。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还难受么……”
    秦婈道:“这会儿还行。”
    “那我让他们传膳?”
    “嗯,好。”
    秦婈扶着他的手下地。
    秦婈肚子里有了孩子,比萧聿还上心的,便是小太子,哪怕是用膳的时候,他也要时不时瞧一看秦婈的肚子。
    如果秦婈有呕吐的征兆,小太子立马就会撂下筷子去拿水。
    动作比宫人都快。
    晚膳还算用的顺利,秦婈撂下金箸时,父子两个一同呼了口气。
    俄顷,萧聿拉过她的手道:“阿菱,外面不冷,我陪你走走吧。”
    他们没打伞,在坤宁宫里踱步,任凭雪花簌簌地落。
    秦婈刚想抬手扫扫额头,皇帝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他反而攥的更紧了,根本不讲道理。
    他们慢慢走了许久,雪如幕帘垂于人间。
    雾气弥漫,秦婈哈了口气,跺跺脚,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道:“我冷啦。”
    “再等等。”
    这还是近来头一回,皇帝没有立马听皇后的,而是钳着她的手,固执地又带她走了一会儿。
    等他再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第105章 元年   皇后娘娘崩逝。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
    冬日初一,是萧聿出征的日子。
    秦婈从竹心手里接过金乌冠、白色曳撒、玄金软甲,一一替他穿戴好,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温柔又体贴,到底是兑现了曾应他的好好过。
    他颔首看着她,视线缓缓下滑,落在她的小腹上,“阿菱,记得日日都要请平安脉。”
    秦婈点头,“知道了。”
    萧聿又道:“六宫事务累人,有些杂事你交给底下人去做,不必凡事都似从前那般亲力亲为。”
    秦婈从善如流,继续点头应是。
    他思忖片刻,忽然将她抱起来,像屠夫称肉那样,掌心稳稳地托着她的臀,上下掂了掂,秦婈惊恐道:“……陛下这是作甚?”
    萧聿认真道:“既然孕吐好些了,就多吃点,若是宫内的吃腻了想吃宫外的,就叫盛康海去买,等朕回来,皇后不能比现在轻。”
    秦婈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忽然有些哭笑不得,神色语气照从前半分不改,话却是越来越密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萧聿絮叨,谁叫这一幕实在是似曾相识。
    秦婈捂着小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陛下先把我放下来。”
    萧聿缓缓把人放下,低头吻住了她,道:“等我寄家书回来。”
    秦婈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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