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高速公路上的青年在风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瘦弱, 他裹了裹自己的衣服, 将视线放在这个雪景萦绕着的美丽城市上,在眼镜的辅助下,他要比平时更加专注地注视着这个城市。
    他的情绪很少有起伏,在国外的时候更是几年如一日, 在裳安或者睦城的时候他也鲜少高兴, 更不要说焦虑这种多余而波动大的情绪了。
    他踢了踢地上那些由小孩子堆起来又被车辆压坏的雪球,让冷风从头顶贯穿到领口,大脑内开始隐隐胀痛,很快就转化为闷痛。
    郑老板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管是在为人处世方面还是在经营交易上面, 刚才他的一番话完全就是在恐吓他。心里装着青汁近乎所有的把柄和秘密, 就算郑老板再不信怎么流传出去,他都必须留下一份对警方的恐慌。
    只需要这一份恐慌就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由钩子带出来……就像制作木乃伊的时候, 一个从鼻子内伸进去的细小钩子, 就可以钩出整个大脑。
    但是他完全不必如此, 整个案件在从法医的第二次调查之后, 再见到花庚花狄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推理清楚了。吊着警方的胃口一方面是老计划——为凶手拖延时间, 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在这件事情上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
    也就是, 后面大半的时间,他都是抱着猫捉老鼠的态度来“玩耍”的,看着这些人互相之间的焦灼, 看着他们所有人都开始显现出那层皮囊下的恶习和本性, 看着……凶手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他究竟获得那所谓的属于自己的意义没有。
    他一直在把这些当成一盘游戏,除了那点对梁仟的感情,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的局外旁观者。
    所以他会到最后才提到青汁,会最后来拜访这个地方。他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个案件的速度加快,沉浸在痛苦里的人们那些表情……实在是有些美妙,而且很真实。
    但是他发现,有些大意了。
    他也许不是那个自私的局外旁观者,也许在不知道什么的时候,他那只一直在推动着游戏的手被里面的人拽住了,拉进去,陷入那种绝望?
    还是说,不光光如此,也许他认为的那些,他个人以为的,对于梁仟所付出的那点感情已经超出了一开始的限制额度,然而他还在做着这个傻乎乎的、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陷入游戏里的那个人?
    就像这张照片一样。
    戏柠舟脸上的微笑实在过于假,他连自然的弧度都不愿意摆出来,多年的习惯性微笑都开始让皮肤上的肌肉僵硬了吗?
    轻轻将兜中的那张照片拿出来,两个容颜都被挡住的人后面是一墙的照片,而在上方朝下数的第二行,靠边地方有着一张照得很随意的照片。
    那个人的脸很昏,他抱着另外一个比他瘦小的男人,笑容也比较模糊,但是那含蓄的笑容,那穿在身上的玄色长衫和照片背景上乱七八糟的古典摆饰。
    古典装饰啊,精致缭乱得他都要看不清真实了。
    那个人。
    是他曾经用过的名字——西婪。
    可是用特殊毛笔写在那张老旧昏黄照片上的名字却不是西婪。
    所以……
    这个才是你的名字对吗?
    啊,不对,不应该是你。
    是身体里的另一个我。
    他的记忆很混乱,但是再混乱的东西都被他分类过,分成戏柠舟的、西婪的、以前的、现在的、不想回忆的、不敢回忆的、必须做的、必须记住的……等等等等。
    但是没有一段记忆是可以完整接上的,就像被谁盗取了一样,还是说那些记忆其实就不是属于他的吧。
    原来是属于另一个“我”的吗?
    戏柠舟的头脑很清醒,就算大脑里的闷痛让他的双眼几乎要看不清东西,但这种从神智里带着的强迫性的清醒,让他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说,是你太累了,有些东西忘记就忘记了吧。
    就像经常醒过来发现移动位置的水杯,发现用过未清理的浴池,发现桌子上略微凌乱的东西和一些丢失的物品,保险柜里莫名其妙少了的镇定剂,甚至有时候能发现自己身上的忽然酸痛,发现身上染着的轻微的……那令人作呕的烟味。
    其实这些东西,你是记得很清楚的,记得清楚但是又一遍一遍地欺骗自己。忽视掉生活中所有的异常,这不过是你太累了……
    嗯,确实。
    真的,太累了。
    青年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的身体被风雪裹在公路上,已经很晚了,并没有汽车经过,也没有路人,连路边高挂的路灯都感觉到寂寞与凄凉。他缓缓走到高速公路旁的那些山野坡上,将走了两个小时的腿放松,蹲下来。
    这样的自己真恶心。
    那样高傲、虚伪、假装的无所谓。
    其实男人说得都对,他就是仗着他对他那点完全不能触及中心的了解,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所欲为,将那些莫名奇妙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做出来,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想要留念住的东西。
    果然在这个城市里面,连空气都有种逼迫他疯狂的感觉。
    所以说为什么要那么高傲呢?为什么要自大呢?
    或者说,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任何恶心的位置上呢,将所有能想到的贬义词加成自己名字的定语,或许是将所有令人反感的、人性上的反面挂在脸上,就可以感觉到更加安心吗?
    没有。
    他什么都尝试了,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应该早一点走的啊,把那些早就理清楚的线索全部讲出来,将这些乱七八糟灰暗的事情都摆在台面上,将所有的那些面孔都看过,都记住,然后……
    其实这是已经确定了的啊。
    那为什么还要花时间留在这个令他频频失控的城市呢?
    戏柠舟双膝并拢蹲在路边,他想将那些越想越凄冷的想法都丢出去,或者想要把这些感觉都变成泪水,全部都挤出来,让这些东西都排出体外。
    但是他做不到,只能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地吐气,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手指尖被掐得青白,他将双手折放在双膝上,雪落为他的轮廓上盖了一层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年将那被自己逼得发青的手指摸进兜里,他抬起头,面无表情。他拿出金色的手机,在只有三个人的通讯录上点了一个名字,双目冷然地盯着地面。
    “喂?戏戏啊~啊,我亲爱的大!宝!贝儿~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我给你说啊,你那边冷不冷啊,我们这边超级暖和啊!……”龙木浦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在大雪和冷空气里又慢慢地消散。
    戏柠舟拿着手机,身体略微好了一些,他被冻得脸色发青,头痛使得他眼前发黑,然而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感觉从喉咙里猛然涌出。青年用手指将嘴角下溢出的红色液体擦去。
    他笑起来,没有像从前那样,在兜里拿药,而是认真地听着那边欢快吵闹的声音。
    “哇啊啊啊,戏戏,你居然听我说完了!我跟你说我超开心!”
    戏柠舟将手指上擦掉的血液甩掉,眼睛里染上了一层暖意,他轻声回答:“那他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耐心地听你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呢?”
    “啊?谁啊?”龙木浦愣了一下,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另一个我啊。”
    电话那边的人仿佛从头到脚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开,很久都没有声音。青年在这边忽然咳起来,鲜血喷在雪白的地上,如一朵开得鲜艳的牡丹花。
    “戏戏?你在哪?”电话那头听见了他这边的咳嗽声,开始焦急地问,“戏戏!你是不是不在家?去海阜带药了吗?你赶紧吃药啊!不能耽搁的,你说的这些……”
    “哈哈哈……”戏柠舟将手机移开,手臂伸直搭在膝盖上,夹杂着血液的手指撑在头上,红色染了一大片,他生生将那些不要命的毛病克制,然后开始神经地笑起来。
    “戏戏!戏戏!你在哪?你先吃药,以后的事——嘟。”
    那聒噪的感觉似乎清除了,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连大雪都开始变得轻慢了,似乎怕惊扰了谁的美梦一般。
    已经知道了,知道结果了。
    聪明如斯,怎么可能需要再去验证,他的存在不是很容易就察觉了吗。
    你还在欺骗。
    想欺骗谁啊?
    戏柠舟抬起眼睛,那刚才的暖意中包裹着不融的寒冰,他的睫毛上被雪花轻轻地沾上,他没动,依然蹲在地上,连咳嗽也不咳了。
    天在他的注视下开始略微显现光亮,高速公路上依然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
    ——所以。
    ——西婪在那些童年的记忆里。
    ——其实已经被逼疯了吗?
    ——他其实早就疯了是吗?
    ——他终究还是疯了。
    雪又开始下大了,蹲在路边一个晚上的青年扶着草地想要站起来,但双腿僵硬跌落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等扶着高速公路旁的栏杆移动时,路边终于开始有过往的车辆了。
    那血迹已经在一层又一层的白雪下被掩盖了。
    他拉上帽檐,冷静得失去感情地回走。
    没有人会来接他,就像从前一次又一次那样。
    ——既然你存在着我的身体里,那么就请消失掉吧。
    ——或者。
    ——请让我消失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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