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是个格局方正的三进院落,除了镖头一家子外,还住了不少年轻镖师,每天清晨都有镖师们整齐的练拳声隔墙传出,常有好奇的孩子扒在墙头,又或是挨着虚掩的门缝偷看,能看到身强力壮的镖师光着膀子在大大的“镖”字壁下整齐出拳的画面,旁边负责监督的老镖师发现了窥探者,就会沉着脸过来赶人。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家家的别乱看!”老镖师翘着八字胡,瘦瘦高高,一点也不像他在江湖上的名号“震山脚”那么霸气。
    今天也一样,老镖师又发现有人在门外张望,不悦地出来赶人。
    门“咿呀”打开,外面站的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穿着素净的衣裙,头上没有戴花簪钗,只按了三只白莹莹的小珍珠,俏生生的模样,一点也不怯人地对着凶神恶煞的老镖师笑。
    “老师傅,我找人。”她一开口,声音也好听。
    老镖师忍不住放缓语气道:“找谁?”
    “赵停云赵镖头,是在这儿吗?”她笑吟吟道。
    老镖师愣了愣:“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找我们总镖头做甚?”
    “来找他押一趟镖。”
    “押镖?押镖同我谈也可以。你想押送多少银子的货?”老镖师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问道。
    小娘子还是笑着,道:“不多,想押送白银,三万两。”
    “多少?”老镖师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小娘子抬手捋捋耳畔的发,露出腕上的金镯子。
    “三万两白银。”
    ————
    八月十五,江宁县。
    仲秋节至,家家户户团圆夜,市中新酒沽空,笙歌丝竹声飘过墙头,在街巷间遥遥远传……
    这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城郊的清出山却格外凄清,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坟茔,在黑夜里望去,透着让人心里发凉的阴森。陆徜在山脚的茅屋里已经等了七天,他从汴京城追出,一路纵马狂奔,边找边赶到了江宁。他以为就算明舒很狡猾,知道在路上如何躲过他,但只要他比她早一步赶到江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一定能逮到她。
    如果她回到江宁,必定要先到这里。
    这座山上,埋着她的父亲和简家另外三十六个人。
    她一定是要来祭拜的。
    可他在这里等了七天,却没能等到她。他也派了人守在城中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仍旧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徜站在屋外,仰头远望,天空只有一轮皎皎明月。
    明舒明舒,便是明月,她说她是简家的小月亮,那抹亮,却也照进他心中。
    他抬掌用力搓搓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脸,满脑子全是他的小月亮。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莫非在路上出了意外?不不,她那么聪明的人,连他都骗了过去,离开汴京定是做好万全准备,绝不会折在路上……
    难道,是他猜错了,她没来江宁?
    可她没到江宁,又能去哪里?
    他狠狠拧着自己眉心,等得越久,他便越无法集中心神。
    不期然间,他脑中闪过那夜明舒手执匕首的模样——月亮也有光芒全消的时刻,那一夜的明舒,就是失去光芒的月亮,像极了唐离。
    唐离?
    唐离……
    陆徜忽然怔住,手僵在眉心,脑中渐渐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会变成第二个唐离吗?
    陆徜看到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
    明舒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单枪匹马对曹海,毫无胜算可言,所以她离开汴京的目的,如果不是曹海呢?
    临安,她去临安了。
    ————
    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威顺镖局接了趟大镖。
    三万两白银,十口大箱子,总镖头赵停云亲自押运,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
    随镖同行的,还有一辆马车。马车遮得严严实实,里面坐的是谁,外人无从窥见。而这趟镖的主人是谁,除了赵停云之外,也无人知晓。
    沉甸甸的箱子压得车辙深重,在泥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镖行两日,至人迹罕至的山中,赵停云下令停镖原地休憩。
    天色微暗,四周寂静,只有山间虫鸣响起,间或一两声尖锐的鸟吟。风变得有些大,刮得草木瑟瑟作响,颇有几分山雨欲来之势。赵停云站在林间看了片刻,走到马车前小声说了几句,车里的人也不知回了什么,赵停云点点头退开。
    入夜时分,草木间发出窸窣声,由远而近,朝着这处渐渐逼近。
    威顺镖局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很快围作圈子将马车护在其中,很快的,草木间闪过一两道刀刃银光,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马车与镖局的人被草木中突然钻出的人团团围起。
    来的是伙山匪,看这从草丛间钻出的密密麻麻人影,不下百人。
    镖局护镖不过二十余人,压根不是对手。赵停云咬咬牙,喊了声镖号,岂料对方并不给面子,只有人冷声道:“想活命就留下货滚。”
    赵停云拭拭额上的汗,问了声:“阁下可是焦春禄禄爷?”
    那人“咦”了声,从人群中走出,反问:“你怎知是我?”
    赵停云抱了抱拳,却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竟是召集手下镖师,退到车队外。见他们这副打算放弃镖物的模样,焦春禄倒是诧异了。
    这是连装模作样的反抗也不打算做了?
    他亦挥挥手,示意手下上前看镖,他自己则走到那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戒备地用手中长刀挑门帘,帘子还没挑起,他便听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一只大箱子被推倒在地。
    “大哥……这里面是……是石头!”
    焦春禄愕然转头,拿刀指着他们:“全部打开!”
    箱子被一箱箱打开,每一箱内装的都是石头。
    焦春禄与他的山匪手下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阵仗,他们原以为至少该是数万两银子,怎么却运了成箱成箱的石头。
    难怪,难怪他们毫不抵搞。
    焦春禄大怒:“耍老子玩?!”
    他手中的刀扬起,正要下令,却听马车上传来声娇滴滴的叫唤。
    “禄爷莫气。”
    焦春禄转头,看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挑开车帘子。那只手手腕上圈着只赤金镯子,镯身坠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一道素净身影自马车里钻出。
    “我有桩大买卖想与您谈,所以用了这样的法子请禄爷见面,请您千万莫见怪。”
    随着这一句话,明舒轻轻跳下马车。
    荒郊野外又是这样的情势出现这样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别说山匪,就是焦春禄也是一愣。
    “你是谁?”
    “我姓简,江宁简家的女儿。禄爷定然不陌生,那一夜,您也在场吧……”
    一句话,就将焦春禄问住。
    明舒笑了:“禄爷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的。我来寻禄爷,是想与您谈一桩买卖,一桩价格三万两……黄金的买卖,不知您有兴趣没有?”
    “三万两黄金?你好大的口气!你简家已经满门被屠,财物俱被洗劫一空,哪里还有三万两万黄金?”焦春禄先倒抽口气,而后冷笑道。
    “你们劫走的,应该是我阿爹收在简家家库内的八万两白银与一些珠宝玉器吧?可我简家做的什么生意?我家卖的是黄金,藏的也是金。”她说话间从腕间褪下那两只累丝的镂空赤金镯子,当着他的面轻拧其中一只,也不知触到什么机关,镯子竟一分而二,她从中轻易抽出了一柄细细的钥匙,“看清楚了,这才是金库的钥匙!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没第二人知道这笔黄金藏在哪里。”
    她越笑越大。
    报仇嘛,无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简家怎么遭的难,她便要曹海亲身感受,那种剜心剔骨的痛。
    第120章 再逢
    曹家在临安颇有名气, 不仅是因为曹家出了个有能耐的儿子,更大的原因在于曹家的老太太。
    曹老太太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最最虔诚的礼佛人,在这临安城内, 没人不认识曹家这位老太太的。修桥铺路、派粥赠药、捐建学堂善堂……不止临安城的穷人, 附近城乡的穷苦人家, 多多少少都受过老太太的接济, 都管她叫“老善人”。
    曹家虽然在城中有座大宅子, 但老太太并不乐意住在宅子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祖宗。家中替她在城郊置了块地,盖了三间大草屋, 余下的全都开垦成菜田, 老太太闲来无事就在田里劳作, 七十岁的老妇人,扛起锄头走起路来仍旧虎虎生风, 一点没老态,所种的菜果除了自家留用一点外, 全都分赠了附近的百姓。
    曹家祖上并非权贵世家, 几代人都务农,皆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曹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过,上有久病的二老,下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和丈夫一年到头辛苦,也就混个勉强糊口, 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曾拿着碗四处借粮讨食, 可村里人都穷, 没人愿意赊米予她, 所幸遇到个游方的和尚,将化缘得来的两升米全都赠给了她,这才助她熬过那段艰难岁月,从此大字不识的她便信了神佛。
    老太太一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大字不识的普通庄稼人,最疼的是最小的儿子,就是那很小便参军从戎的老三曹海。曹海脑袋也最灵光,进了军营,上了战场,拼死搏杀挣回战功步步高升,成了江宁厢军的指挥使,全家都跟着鸡犬得道,建起大宅院、过起奴仆成群的富贵日子。
    除了曹海外,老太太剩下的儿女都在身边,如今长大也都各自成家生子,好几房人住在一起,再加上曹海的嫡妻二妾与四个孩子,一大家子好几十口人,热闹得不行。
    人人都夸老太太有福报,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老来享福。老太太却总觉得儿子在战场上杀人,手上沾了业障不好,日日替他念佛抄经。
    曹海在外头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将军,可在老娘面前还是小儿子,家里最是孝顺的就是他,甭管在外得了什么好东西,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娘。老太太生病,再忙他都要赶回来看望,亲手伺候羹汤。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杀了简家三十七口人。
    曹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同四周村民讲佛经中因果报应的典故时,坐在她身边的小娘子心里想的却是,恶人横行,报应何在?
    “舒娘,发什么愣?”老太太连讲三个典故,转头看小娘子。
    她抬头:“在想您讲的典故。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可见神佛有眼,恶贯满盈之人,终有天谴。”
    曹老太太在城郊茅屋住时,常坐在村口招呼村民讲些佛经典故。她是个有趣的人,讲起故事生动别致,很得附近村民与孩子喜欢。坐她身边的舒娘,是最近才搬来的小娘子,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来的那天就帮了老太太一回——毕竟是年事已高,老太太在田埂间摔着了,正遇上舒娘,她费力把老太太扶抱到旁边,将自己弄得一身泥污。
    曹老太太很喜欢她,觉得她大概就是与自己有佛缘的人,去哪儿都爱叫上她,这小娘子虽然年纪轻轻,但行事稳重,每每都能把老太太照顾得妥帖,又有耐心听老人家说话,一来二去更入老太太的心。
    “所以人生在世,莫以为做的恶行能瞒得住人,便是世人不知,老天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太太抚着她的手,慈祥笑道。
    她也笑了:“每次听您讲故事,总是获益匪浅。”
    村民已经渐渐散去,她还陪着老太太说话。
    “那是你与佛有缘。”曹老太太温言道,又问起她近日起居,末了感叹,“可怜的孩子,一个人苦了你。”
    “母亲既然喜欢舒娘子,又怜她孤独无依,何不认她做了义女,如此一来,也让舒娘子有个家可依,而母亲也多个女儿排解寂寞。”赶来接老太太回去吃饭的曹家二媳妇走上前来,插话道,手中牵的小女孩七、八岁大小,看到老太太就松开母亲的手,飞扑到曹老太太怀中一阵撒娇,又叫“舒姐姐好”。
    曹家人自是不能让曹老太太一个人来城郊住,身边总有媳妇孙子孙女陪着,一段时日下来,与舒娘也都熟悉了。
    “这怎么成?舒娘身份低微,实在不敢高攀。”小娘子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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