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炎等人忙着捉拿彭震,蔺承佑忙着对付城中的邪道们。
    早前为了抵御城外的火攻,蔡州城上方突然袭来一场冰雹,可见城中有不少懂邪术的异士,万一被他们引来大批阴兵,屠城不在话下。蔺承佑弯弓盘马,箭无虚发,见一个擒一个。
    擒拿完一众道士,蔺承佑又和缘觉方丈的两位弟子察看城中是否埋有阵法,不一会,果然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阴煞阵,有此阵法,引来的邪祟非同小可,为着城中百姓安全,蔺承佑与两位法师逐一将阵法摧毁。
    骤雨般的强攻下,城中的彭家残部很快化作一盘散沙。彭震身边那上千名死士,败的败,降的降,转眼间,彭震就成了孤家寡人,就当军士们要将彭震绑住时,滕绍和蔺承佑突然同时拍马从北门方向驰去,所有人都认为彭震已是瓮中之鳖,无人留意到一行人趁乱到了北门,领头的是一位头戴毡帽的男子,即将逃出城门,滕绍身下的战马疾驰如电,蔺承佑挥出银链,银链去如星矢,袭向男子的双足。
    毡帽男子被银链缚得一顿时,滕绍的马蹄正好拦到了面前。
    这时候,那边的士卒们也擒住了彭震,可当他们仔细看去,不由发出惊呼:“将军,这人是假的。”
    滕绍令人将毡帽男子的面皮撕下,果然这边的才是彭震。
    陆炎等人叹服:“不愧是关中一魁,兵临城下都能不慌不乱布局,彭将军这份心劲,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彭震最后一层伪装被撕去,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身躯如山,毫无惶惧之态,只冷冷睥睨着滕绍:“兵无常胜,早在我彭震举兵造反之际,就预料过有这一天,败,不可怕。比起你滕绍这样的小人,我彭震好歹轰轰烈烈拼过一场,我且问你:滕绍,你愧是不愧?你我各踞一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暗中窥伺淮西道,为了邀功主动将我蓄意造反的消息告知朝廷,若非如此,朝廷岂能镇压得了我?”
    “愧?”滕绍目如寒潭,“当今四海晏安,圣人仁厚开明,朝廷待你我一向不薄,忠义军的粮草军饷,是朝廷给的,淮西道节度使的封号,是圣人指任的,你食君之禄,本该荫蔽一方,却因一己私心擅自发动兵变,是为不忠;兵戈不息,扰得百姓不宁,是为不仁。不忠不仁之徒,也敢喝问滕某?”
    这时,蔺承佑已将彭震身边一干人等悉数绑住,一番搜查后,果然从众人身上搜出不少法器和符箓,只是并未发现身材格外瘦小之人。
    蔺承佑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一遍,冷不丁扣住其中一名贼眉鼠眼的邪道的喉咙:“文清散人藏在何处?”
    那道士面孔紫涨,艰难地发声:“他不是跟皓月散人在一处么?我们跟文清散人可不是一路。”
    话未说完,不知蔺承佑对他使了什么阴招,邪道身体猛一哆嗦,表情也变得狰狞可怖:“我……我说的是实话。文清散人有多矮小,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城中每个角落搜遍,也未必能找到那般矮小的成年男子。据我们所知,当年文清散人跟皓月散人并未逃出长安。”
    蔺承佑面色直发沉,令人将一众降将押入囚车中,自己思量着翻身上马,对滕绍说:“滕将军,彭震及其贼众盘踞蔡州城多时,说不定在城中做下了什么阵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将剩下的事务交由刘将军和陆将军料理,天亮之后,我等再来受降也不迟。”
    “也好。”滕绍痛痛快快就应了。
    走到北城门外,头顶天空一暗,阴云腾沓而至,众军士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火把就齐齐熄灭了。
    伴随着阵阵阴风,脚下的土地里发出诡异的窸窣声响。
    “阴兵。”士卒门惊声道,纷纷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动静。
    蔺承佑策马护在滕绍跟前,扬手挥出数张符箓,符箓落到黑暗中,那诡异的风势蓦然顿住了。
    明心和见性两位大和尚将手中念珠击向迎面袭来的鬼影。
    土壤中钻出来的鬼东西并非一两个,而是一大片,那些硬梆梆的双手抓住士兵们的脚踝,让人魂飞魄散,将士们开始发出悚然的惨叫声,仓皇间直往后退,一片混乱中,半空中忽然荡出一圈明润的金光,一张金色大网凌空落下,如轻羽,如衾被,密密实实覆到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蔺承佑驱出的符箓化作符龙,符龙一落地就分成两股,烈火熊熊,将那些刚钻出地面的阴兵们被烧得皮开肉绽。明心和见性一人拽着一半盘罗金网,继续压制底下的邪祟。
    蔺承佑一边用目光寻找阵眼,一边扬声对滕绍说:“滕将军,我和两位法师殿后,你和各位将军先走。”
    滕绍深知轻重,应了一声“好”,借着火龙的光亮,率领部众们往外疾驰,只恨城门外又冒出无数邪祟,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囚车里的彭家将士快意地笑了起来:“殷道长果然有先见之明。城外无法埋下阵法,城中却可以大展拳脚,你们敢破城,就得做好吃亏的准备,这些阴兵来得正好,我等临死之前,好歹多拉几个人陪葬。”
    话未说完,蔺承佑就利落朝城门底下的某一处射出一箭,那是一个黑洞洞的浅坑,箭一落,炸出一个膨胀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来了,那是阴煞阵的阵眼,里头埋着一具冤死者的尸首,冤死者死状极惨,散发无穷怨气,城门一破,阵法即会启动,不出一刻钟,这怨尸就能将方圆百里的邪祟悉数引来,没料到蔺承佑这么快就找到了位置。
    阵眼一被烧,厉鬼们立时化作缕缕黑烟。
    火把重新亮起,将士们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阴风也停了。
    刹那间,两军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刘秀林等人正感服蔺承佑本领出众,陆炎惊声道:“滕将军!”
    蔺承佑回身望去,就见滕绍左臂上鲜血淋漓。
    蔺承佑神色微变,急忙策马上前。今晚刚见到滕将军时,就觉得滕将军印堂发黑,为防出事,他寸步不离护在滕绍身边,但方才如果不将阵眼找出来,会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然而,就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将军被一只怨气极重的煞鬼抓坏了胳膊。
    滕绍面如金纸,很快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下马。
    陆炎和刘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揽,将其抬到地上,蔺承佑将滕绍几处大穴都止住,顺势给滕绍喂下一粒清心丸。
    “滕将军!”
    滕绍勉强开腔:“先出城再说。”
    蔺承佑令人将滕绍抬上马车,自己也上车察看滕绍的伤口,撕开伤臂上的衣袖一看,一颗心直往下沉。
    从伤口来看,黑暗中抓伤滕将军正是阵眼中的那具怨尸,这怨尸阴气冲天,且行动速度极快,别说在黑暗中,就是亮着灯火也很难躲开,如今阵眼烧毁,怨尸化作一堆灰烬,但它留下的余毒非同小可。
    好在点住了几处大穴,及时把毒素逼住了,蔺承佑抖出银链,施咒让虫子化为本体。
    锁魂豸最讨厌给人清毒,但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这回它痛痛快快缠到滕绍的伤臂上,大口大口吮吸余毒。
    每吸出一点尸毒,就需耗损一点本体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觉间,锁魂豸一身银鳞泛出青灰色,蔺承佑的头上也布满汗珠。
    滕绍吃力地抬起另一只胳膊,试图阻止蔺承佑:“世子切莫伤了己身。”
    “将军莫要担忧,不过中了点尸毒,清清毒就好了。”话说得轻松,但蔺承佑心里清楚,如不尽快将滕绍的尸毒除净,那伤口会慢慢溃烂全身,不出十日,滕绍必然毒发身亡,青云观藏了几味灵草,用来解尸毒有奇效,但因为极其罕有,别处是寻不到的。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护送滕绍回长安施行药浴,蔺承佑越想越焦心,留下锁魂豸继续为滕绍吸吮尸毒,自行下车安排。
    平叛之征大获全胜,将士们归心似箭,蔺承佑留下刘秀林和陈文雄等几位大将善后,嘱咐他们安抚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后依照原来的安排,率领两军将士回京领赏。
    安排好这一切,蔺承佑点了一支急行军和四匹千里马,与陆炎一同护送滕绍回长安救治。
    车上,滕绍精神头还算不错,但气色又差了几分,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浑身一僵。
    他不在车上时,滕绍应该是无意识翻了个身,这一动,就露出了前襟领口的里衣。
    虽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见上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
    蔺承佑如堕冰窟,忙掀开滕绍另一只胳膊上的衣袖,没看错,那是遁甲缘身经,怪就怪在上头的文字全是倒着写的。
    这是一种罕见的自我惩罚之术,穿上此衣之人,死后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蔺承佑震骇地看向滕绍。
    “世子不必惊讶,这是滕某自愿穿上的。我——早料到自己会出事。”
    “滕将军——”
    滕绍勉强牵动嘴角:“世子是不是也担心滕某会出事?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见了,哪怕滕某自己也尽力躲避危险,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伤势非同小可,我未必能挺得过去,我心里早有准备,所以事先就把这件衣裳穿好了。”
    “滕将军,你知不知道这是逆写的遁甲缘身经!”
    滕绍闭了闭眼:“滕某……知道。只有这样,我的玉儿才有一线生机。”
    蔺承佑喉头忽一涩。
    滕绍微微一笑:“世子如此担心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玉儿她——和我一样,都身中错勾咒。被人下咒时我年已四岁,故能侥幸活到成年,玉儿因在娘胎中就落了咒,断然活不过十六岁——”
    蔺承佑更住了,虽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绍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仍让他胸口酸胀莫名。
    迟滞片刻,他哑声道:“是因为南阳之战么?”
    这话狠狠刺痛了滕绍,滕绍颤抖着闭上双眼。
    那些苦痛的回忆,就这样浮上了心头。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发动兵变,以犁庭扫闾之势,接连攻陷河北诸郡县和洛阳。
    一夕之间,神州震荡,狼烟四起。
    攻陷洛阳后,叛军紧接着进抵灵昌,兵锋直指河南要塞——陈留,河南全线告急。
    滕绍的父亲滕元皓本在京中担任左武卫大将军,却在前不久,因为得罪权相被贬至河南。
    叛乱发生时,他正奉命驻守南阳,身边带着两个儿子,却将妻眷和小儿子滕绍留在长安旧宅。
    惊闻此变,滕元皓让两个儿子带领将士们连夜对南阳一线的防御工事进行加固,自己则率领麾下部众前往支援陈留。
    他们倍道兼行,唯恐去得晚了,然而没等滕元皓的援军赶到,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因不堪抵挡叛军的猛攻,举城投降了。
    滕元皓惊怒不已,彼时朝纲混乱,朝政为奸相所把持,这位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是奸相的某个远亲侄儿,此人胸无点墨不通兵务,阿谀谄媚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据说他能如愿捞到河南节度使的肥职,只因此前为奸相觅得了一匹世间罕异的名驹。
    罗轩到河南上任后,因为忌惮滕元皓的威望和才干,屡屡找滕元皓的麻烦,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这罗轩比他想得还要脓包,身为一方节度使,不说与叛军对峙一二,竟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灵昌、陈留相继失守,这意味着整个河南很快会成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愤懑地注视着陈留城上方的叛军旗帜,夕阳西下,他和身后两万援军的影子被暮光拉得老长,面对全面失守的河南,每个人的心境都是那样的仓皇和无力。
    滕元皓知道,眼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南阳守将,纵算再不甘心,也已然无力回天。
    他急忙率军撤回南阳,叛军昼夜行军,定会趁势南下,南阳一郡是由关中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重要门户,为了保障帝国的后方粮仓,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南阳。
    滕元皓刚率领部将赶回南阳,十几万叛军就追上来了,轰轰烈烈的守城之战,由此拉开帷幕。
    正当滕元皓连夜部署守城事宜时,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城中囤粮不足。
    其实在一月前南阳城中尚有囤粮七万石,身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滕元皓知道粮食对南阳这样的要塞有多重要,自从来南阳上任后,一直有意积攒囤粮。
    可就在前不久,濮阳等地突然闹起了蝗灾和饥荒,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唯恐朝廷责怪他吏治无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还将这消息隐瞒下来,又因怕饥馁的百姓们闹事,强逼着滕元皓借调五万石粮给濮阳等郡县。
    不久之后叛乱发生,这么短的时日内,南阳城根本不及将这五万石的缺口补上。
    剩下这两万石粮食仅仅能支撑一两月,城外叛军已至,再要运粮已经来不及。
    粮不够,如何与叛军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与此同时,从密道外运些粮食进城。
    南阳历来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远在城南的数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无论是去往谯郡等地,抑或是逃亡江淮,总比困守在一座囤粮不够的城池中要强。
    滕元皓当即下令,让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嘱咐优先护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当将士们与城外叛军浴血奋战时,百姓们的撤离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短短十来日就遣散了近十万百姓,邬震霄等副将也悄悄从城外运来了近万石粮食。
    但就在这时候,敌方援军发现了这条秘密通道,为了抢夺这密道,叛军将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杀殆尽,滕元皓听闻此事,不得不抢先将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没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来。
    好在又运来了一万石粮食,加上粮仓原有的两万石,收紧裤腰带总能挺过去。
    滕元皓一面沉着应战,一面耐心等待援军和补给。
    但滕元皓万万没想到,此后的近半年,任凭叛军如何攻打南阳,朝廷都未给他派来一支援军。
    南阳城,像是被世人遗忘在了角落里。
    很长一段时日,滕元皓和两个儿子都处于消息封闭状态,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城外叛军将领的口中知道,关陇等地相继失守,朝廷分崩离析,百官仓皇逃命,没人顾得上位于中原一隅的南阳城。
    听到这消息,滕元皓虽然悲愤莫名,却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队总会等来支援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滕元皓继续死守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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